第十壹章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仙劍前傳之臣心似水 by 王世穎
2018-9-28 21:33
山腳下,絳水滾滾,壹路奔向西南。
河與山之間的山坳中,是好大壹片銀杏林。金色羽毛壹般的落葉鋪了壹地,像是黃金的塵埃。
壹地金黃中間,置著壹張碩大的茵席,灰白兩色羊毛織就,茵席上是個金漆食盒。
想必是早有人提前趕來,安置好這壹切,又遠遠退下,只留他們兩人飲酒賞秋。
公子瑝壹樣壹樣把食物從食盒中取出,小小的壹排玉碗布滿了整個茵席,淡淡的暖黃色的玉,像人的肌膚,極薄,薄得可以透過茵席上散亂的幾何紋。
菜肴都是些冷食和果品,膾鯉、搗珍、為熬、炮膏、露雞、熊蹯、黿卵、桃膠、卷耳、煮栗、橘脯、醉棗……琳瑯滿目。
食盒的最下層,是熱水中溫著的酒。
公子瑝斟了兩杯,笑道:“入秋了,還是喝溫酒不傷身子。”說罷遞過壹杯給晏薇。
晏薇雙手接了,放在唇邊呷了壹小口,擡眼看著公子瑝。
公子瑝又是壹笑:“最近事多任繁,也沒顧上去看妳,過得還好嗎?”
晏薇點點頭,小口啜飲著酒,只是不說話。溫酒的蒸汽升上來,凝在睫毛間,眼前仿佛便有了淡淡的霧。
“沒有知心的人在身邊,想必是悶的,過幾天給妳送些書過去……本想尋條仔犬或者雀兒陪妳解悶的,但不知道妳喜不喜歡?”公子瑝問道。
晏薇輕聲道:“不必那麽麻煩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明天會怎樣,何苦帶累其他生靈呢……”
公子瑝柔聲道:“妳已經年過十六,最多再忍壹年半載,便會風風光光嫁出去,到時候便自由了……”
晏薇幽幽長嘆了壹聲,沒有說話。
“妳不必擔心,若有什麽可心的人,只管跟我說,我會盡力成全。若還沒有心上人,想要什麽樣的,也只管告訴我,我替妳留意便是。”公子瑝說道。
晏薇聽了,吃了壹驚,睜大眼睛看著公子瑝。
公子瑝笑道:“怎麽?不相信我?我還會騙妳嗎?”
晏薇羞赧地低下頭,輕聲說道:“既然如此……那麽,就拜托了……”
公子瑝又問道:“那麽,到底是有心上人呢,還是沒有?”
晏薇還是低著頭,看也不看公子瑝,只微微點了點頭。
公子瑝道:“是誰呢?童率嗎?”
晏薇心中怦怦亂跳,整個身體僵住了似的壹動不動。
過了好壹會兒,公子瑝輕聲嘆道:“那就是黎啟臣了?”
晏薇更是緊張,只覺得心都快跳出腔子了,想要點頭,但是頭頸似乎已經不聽使喚,竟然僵在那裏,動彈不得。
公子瑝突然輕快地說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想必不是我認識的人吧?”
晏薇心中大急,輕聲說道:“不是……”又覺得這句“不是”很有歧義,便用力點了點頭。
公子瑝不禁笑出聲來,說道:“好吧,我知道了……妳放心,交給我便是。”
“真的?”晏薇擡起頭來,眼裏竟含了淚。
公子瑝笑著拍了拍晏薇的頭:“當然是真的,我什麽時候騙過妳?放心,壹定讓妳得償所願。”
“大哥……”晏薇情不自禁,叫了出來。
公子瑝眼中似有波光閃過,只壹瞬,便消逝了……只剩下壹雙澄澈的眸子,溫厚慈和地看著晏薇,讓人懷疑剛剛那壹絲淚光,只是掠過眼中的雲影。公子瑝壹仰頭,幹了杯中的酒,卻因飲得急了,猛地嗆咳起來。
酒酣耳熱,酒肴也下去了大半。
兩人漸漸沒了話題,總共只相處過那麽幾天,該說的,都說盡了。都不說話,又有些尷尬。
“公子琮……二哥,他還好嗎?是不是和妳壹樣也分府出去了?”晏薇遲疑地問道。
“二弟?他不是在鎜谷嗎?”公子瑝很是疑惑。
“不是啊!上次他不是回懷都了嗎?”晏薇很驚訝。
公子瑝道:“是回懷都了,黎稟臣護送回來的,只住了幾天,又被護送回鎜谷了,君父為了寬慰他,還動用了太子儀仗。”
晏薇急道:“不是那次啊!他回鎜谷之後,又有黑衣侍進谷,說是大王病重,急召在外的公子回懷都,他就離開了啊!”晏薇還是不習慣稱呼君父,只是說大王。
公子瑝也是壹驚:“君父並沒有生過病,也不曾召二弟回來。”
“啊?!”晏薇大吃壹驚,手壹抖,那杯酒便滾落在茵席上,濕了壹片,“難道……公子琮是被人劫持了嗎?”
公子瑝見晏薇驚慌失措,忙寬慰晏薇道:“妳別急,到底怎麽回事,慢慢說給我聽。”
晏薇便把自己如何從赤崖上下來,如何回到鎜谷,公子琮如何離開,以及自己如何被迫離開的壹系列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壹遍。連帶著,又補述了第壹次去鎜谷的所見所聞和公子琮的疑心與猜測,就連公子琮懷疑有人下毒之事也壹字未落,卻單單略過了熊熒懷孕的事情。晏薇只覺得這事兒對公子琮來說,很不體面,不提也罷。又想起那日小橋之上,熊熒對自己說什麽很快就要去公子琮府上之類的話,全都是壹派胡言,果然這個蛇蠍女子嘴裏,壹句實話也沒有。
晏薇越說,公子瑝的臉色越是凝重,眉頭深鎖在壹起。待晏薇說完,他倏地站起,大聲喝道:“來人!”
四個侍從快步從林外跑來,齊齊躬身聽命。
“妳,去找內廷衛尉,調出三個月內黑衣侍出懷都公幹的底檔給我!妳,去軍司馬處,查察當日護送公子琮去鎜谷的那些人是否已經返回,誰下的令!妳,傳我的令,著宮正暫時羈押熊娥、熊熒母女!妳,留在這裏善後。”公子瑝聲色俱厲,壹口氣傳令下去,四人紛紛領命。
“我們走!”公子瑝轉頭對晏薇說道,語氣已經緩和下來,但還是透著急躁。
“去哪裏?”晏薇問道。
“回宮,稟明君父。”公子瑝說道。
晏薇在殿門外等待楊王召見,心中有些忐忑。
相關的禮儀稱謂,公子瑝已經在回途中壹壹說得明白,但還是覺得有點怕,到底怕什麽,卻說不清楚……沒想到第壹次和自己的生身父親相見,是這樣壹個場景。
在寺人的引導下,晏薇進了殿,行了禮,在席上跪坐好,擡頭環顧,才發現公子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在殿內了,偌大的正殿中,只有自己和楊王兩人。
雖然是午後,但殿中的光線依然有些昏暗,陽光透過南窗灑進來壹朵壹朵的光斑,反倒是襯得楊王所在的北側,看上去壹片模糊。
過了片刻,晏薇才適應了殿中的暗,看清楚了楊王玄昊的相貌,比晏長楚要大上十幾歲,蓄著長髯,眉眼五官和公子瑝很像,離得遠了,看不清氣色,只是沒來由地覺得他很疲倦……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楊王似乎並不慌亂震驚,只和藹地問道:“妳進宮多日了,可還習慣?”楊王的語聲低沈渾厚,在偌大的殿中隱隱有回音。
晏薇沒想到楊王開口的第壹句話,竟然和公子瑝在銀杏林中的第壹句問話幾乎壹樣。但是這壹次,晏薇可不能再以點頭回答了,既不合禮法,楊王也未必看得清楚,於是恭恭謹謹地回答道:“是。還算習慣……”
“還算習慣……那便是有不習慣的地方了?”楊王繼續問道。
晏薇略挺了挺身子,回道:“是。畢竟自小生活在民間,初入宮廷,會有很多不習慣之處,這是人之常情。”
楊王不置可否地“嗯”了壹聲,又問道:“見過妳母妃了嗎?”
晏薇心中壹跳,依然恭謹地說道:“那天偶然路過,隔著門縫看過壹眼……”
“妳心中作何感想?”楊王又問道。
晏薇壹嘆,說道:“說不清……雖然可憐,但舊日種下的因,今日便要自食其果……”
“嗯。”楊王又嗯了壹聲,不再說話,似是打量著晏薇。
晏薇頭低著,盯著眼前三尺處錦席邊緣的花紋,很不習慣楊王這種威壓的眼神,覺得微微有些胸悶,只想離開這裏到外面透口氣。
“妳……可曾打算過將來?”楊王又問道。
這句問話,還是和剛才公子瑝的話題差不多,果然是父子連心嗎?晏薇有些遲疑,頓了壹下才回道:“身為女子,將來……也無非是相夫教子而已。”
楊王又問道:“可曾想過嫁給什麽樣的人最是稱心如意?”
晏薇壹陣臉紅心跳,用手撫了撫鬢角,定了定神,才緩緩回答道:“不求顯達富貴,但求平安喜樂,有壹技之長,能助人且受人尊重,便是美滿姻緣了。”晏薇說完,才發覺這段話說的似乎就是晏長楚那樣的人,而自己的心願,其實也無非是以後能過上以前的生活……
“哦?大凡女子,不是想嫁給王公貴胄,就是名臣良將,妳倒是與眾不同。”楊王語氣輕松地說道。
晏薇驀地想起了鹿堇,想起了鹿堇的丈夫,想起了被打暈的姜國兵卒,不禁脫口說道:“良將雖好,但連年征戰,夫妻不得團聚,壹將功成,身後是累累兵卒的白骨,每壹副白骨身後都有垂淚的妻、無父的兒。‘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楊王壹笑:“說得好!但妳若不用兵,別人會對妳用兵;妳不先用兵,等別人準備萬全先發制人妳便無力抗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時候受苦的,還是億萬生民。居安若不思危,國君之罪也!務求國力強盛,人不敢對之用兵,才是長治久安之道啊。”
晏薇不知道怎麽接口,也許,這是對的。但是……為什麽國與國之間不能相安無事,非要打個妳死我活呢?
楊王卻並不知晏薇心中所想,沿著自己的思路又道:“‘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用兵務求壹擊必中,才能少有殺傷,於敵於己,皆有好處,此所謂‘仁兵’也。”
晏薇細思楊王所說,果然也有道理,先發制人,壹擊必中,這樣便可使兩國百姓少受征戰之苦。
楊王又問道:“妳曾經去過姜國,有何感受?”
“只覺得很新鮮,處處與楊國不同。國與國就像人與人壹樣,每個都各具特色,和楊國比,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晏薇語氣輕松地回道。
楊王又是壹笑:“哦?那妳說說,姜國哪裏比楊國好,楊國哪裏比姜國好?”
看楊王神色霽和,晏薇也逐漸放松了下來,微微壹笑說道:“姜國的絲綢品種繁多,刺繡巧奪天工,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可是他們國家缺鹽,食物寡淡無味,烹調手法也只有蒸、煮、炙、烤簡單幾樣,不像我國,飲食品種繁多,豐富多彩。所以說,姜國勝在衣,我國勝在食。”
楊王又問:“若讓妳選擇,妳願意生活在姜國,還是楊國?”
晏薇擡起頭,直視楊王,說道:“我是楊國人,當然願意生活在楊國。”
楊王點點頭,又道:“聽說妳見過姜國的太子陽?”
晏薇壹驚,隨即想到那日四人曾與龍陽交戰,想必父親復命的時候曾經提及,於是說道:“是,曾經與他正面對敵。”
楊王還想再問,突然公子瑝進入殿內,楊王便止住了,問公子瑝道:“怎樣?有何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