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四回　前因後果
　　四月十九，黎明前。
　　如果無燈無火，黎明前總是最寒冷黑暗的時候，如果有燈有火，那麽這段時候也跟壹天之中任何壹段時候部沒有什麽不同了。
　　有些人就好像是黎明前的燈火壹樣，壹件本來誰也看不出頭緒的事，有了這麽樣壹個人出現，所有的問題都會豁然開朗。這件事也有這麽壹個人。
　　這個人現在已經來了。
　　鄭南園慢慢的走了進來。
　　他的兩條腿也不知是真的有風濕，還是以前受過傷？所以通常總是坐在那個有輪的椅子上，因為他從來不願讓別人看到他走路的樣子，他總認為自己走路的樣子很滑稽可笑。
　　現在卻絕對沒有壹個人覺得他可笑，就算是爬進來的，也沒有人會覺得他可笑。
　　——這個人絕不是個普通人，也不是做酒店掌櫃的那種人，他幹這壹行，只不過要掩飾自己真正的身份而已。
　　——他和孫濟城之間，必定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關系，他的真實身份和他的武功，都不是別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這些事本來都是他的秘密，可是現在這些秘密都已經不是秘密了。
　　看見他進來，最高興的是元寶。
　　“我就知道妳遲早壹定會露面的，”元寶說：“妳果然來了。”
　　田雞仔雖然也十分驚訝，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夜深露寒，大掌櫃的兩條腿又不太方便，辛辛苦苦的趕到這裏來幹什麽？”
　　鄭南園揉著腿嘆著氣：“我實在也不想來的，只可惜非來不可。”
　　“為什麽？”
　　鄭南園反問：“如果元寶說他能證明這個人就是郭滅，妳信不信？”
　　“我不信。”
　　“如果蕭堂主這麽說呢？”
　　“我也不信，”田雞仔說：“郭大俠失蹤的時候，他們兩位壹位還沒有出娘胎，壹位還在流鼻涕，他們能證明什麽？”
　　“幸好那時候我已不再流鼻涕，已經學會流血了！”
　　“流血也要學？”
　　“當然要學，”鄭南園說：“應該在什麽時候流血？為什麽流血？要怎麽做才能讓血流得最少，要學會這些事並不容易，最少也要學二三十年。”
　　“所以那時候妳的年紀已不小。”
　　“那時候已經有三十出頭，”鄭南園說：“所以今天我非來不可。”
　　“來證明他真的是郭滅？”
　　“是的，”鄭南園說：“這些人裏面恐怕也只有我最有資格證明這壹點。”
　　“為什麽？”
　　“因為那壹天我也在那裏。”
　　這句話說得實在沒頭沒尾，田雞仔當然不懂：“是哪壹天？在哪裏？”
　　鄭南園先不回答，卻轉著臉去看郭滅，兩個人互相凝視，眼色中仿佛都帶著壹種說不出的感慨。
　　過了很久，郭滅才慢慢的點了點頭，鄭南園才回答：“那壹天也是四月十五日，只不過已經是十七年前的四月十五了。”
　　四月十五就是孫濟城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那壹天，也正是十七年前郭滅與李將軍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壹日。
　　鄭南園說：“那壹天李將軍和郭滅相見，高夫人趕去，三個人起了爭執，後來高夫人受傷斷臂，怒極之下，憤然而去，可是郭滅和李將軍也受了傷，李將軍中了高夫人壹掌，傷勢更重。”
　　他說得也不太詳細，因為他也不願揭穿這壹段本來就不足與外人道的私情。
　　但是他卻說出了元寶和蕭峻至今都無法明了的壹個重大關鍵。
　　“這件事已過去多年，本來我已經不願提起，”鄭南園說：“可是其中有壹點關鍵，現在我已經不能不說出來。”他知道每個人都會聽他說下去的，所以先扳開壹壇酒，喝了壹大口，才接著道：　“那壹天他們相見時，都沒有帶部屬從人，因為他們三個人都認為那是件極秘密的事，也絕不會被外人知道。”鄭南園說：“可是他們想不到我們為了這件事也已籌劃了多年，他們沖突起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將水月庵包圍了。”
　　水月庵無疑就是他們的聚會之處，但是元寶卻忍不住要問：“妳們？他問鄭南園：”妳們是些什麽人？“
　　”我們只有八人。“鄭南園說：”因為我們都知道天絕地滅和李將軍者是江湖中的絕頂高手，生怕驚動了他們，所以也沒有帶部屬從人。“
　　”哪八個人？“
　　”大內的壹等侍衛之首‘壹劍鎮八荒’鐵常春、丐幫的昔任幫主任老先生、點蒼掌門吳雪巖、少林南宗的法華大師、長江三十六寨的總瓢把子俞老大、關外第壹高手關東王府的馮總管、南七北六十三省聯營鏢局的總鏢頭‘四平八穩’王中平。“鄭南園壹口氣說出了七個人的名字。
　　十七年前，只要在江湖中混過壹天的人，聽到這些人的名字臉色都會發白的。
　　直到十七年後也壹樣。連元寶都聽過他們的名字。
　　”妳說只有八個人，好像還嫌太少了，“元寶苦笑：”這八個人哪壹個都比得上八百個。“
　　鄭南園並不否認。
　　”李將軍犯的案太多，膽子太大，什麽人都敢動，“他說：”天絕地滅的手段太辣太狠，所以這八個人才會出手。“
　　”可是妳只說出了七個人的名字。“元寶問鄭南園：”還有壹個人是誰？“
　　”還有壹個只不過是個捕快而已。“
　　”只不過是個捕快也就沒什麽了不起了。“元寶說：”天下的捕快也不知道有幾千幾百個，了不起的最多也只不過有壹個而已！“
　　”哦？“
　　”我也只不過聽人說過，這個了不起的捕快好像也姓鄭。“
　　”好像是。“
　　”妳是不是也聽說過這個人？“元寶又問鄭南園：”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鄭破，是不是還有個外號叫鄭沒有？“
　　”好像是。“
　　”鄭沒有的意思，當然不是什麽都沒有。“元寶道：”而是說不管什麽樣子的案子，只要到了他的手上，就沒有破不了的。“
　　他盯著鄭南園：”妳壹定就是鄭沒有。“
　　這本來已是毫無疑問的事，鄭南園卻搖了搖頭。
　　”我不是。“他微笑道：”妳這位天才兒童終於還是猜錯了壹次。“
　　”妳不是鄭沒有？“元寶很意外：”那麽妳是誰？“
　　”鄭南園和孫濟城都是我們假造出來的名字，我根本不姓鄭。“
　　”妳本來姓什麽？“
　　”姓鐵。“
　　元寶吃了壹驚：”妳就是那時候江湖中的四大劍客之壹，皇宮大內的第壹高手，‘壹劍鎮八荒’鐵常春？“
　　”是的，“這位鄭南園說：”我就是鐵常春。“
　　元寶怔住了，過了半天才長長嘆了口氣。
　　”鐵常春，‘壹劍鎮八荒’鐵常春，連我那個眼睛壹向長在頭頂上的三姐夫對妳的劍法都佩服得很。“元寶苦笑道：”如果我告訴他這些年來妳壹直在做酒樓掌櫃，打死他也不相信的。“
　　”妳呢？“鐵常春問元寶：”妳信不信？“
　　”我信，“元寶說：”可是我不懂。“
　　”不懂？“
　　”妳早已知道孫濟城就是郭滅，而且知道他跟李將軍的關系，為什麽還陪他在這裏呆了十幾年？而且還天天陪他喝酒？“元寶問：”吳雪巖、法華大師、王中平那些為什麽也不管妳們？“
　　”因為我們之間有約。“
　　”有約？“元寶又問：”什麽約？“
　　鐵常春嘆了口氣：”這件事又得從頭說起了。“
　　”妳說，我聽。“
　　”那天在水月庵裏，李將軍雖然受了重傷，郭滅也掛了彩，而且被我們八個人包圍了。“鐵常春說：”普天之下無論誰被我們包圍住，都休想能逃走的，這壹點他們當然也明白的。“
　　”這壹點我也明白。“元寶說。
　　”但是他們卻完全沒有壹點畏懼退縮之意，兩個人都下定了決心，要死也死在壹起，不管怎麽樣都要跟我們決壹死戰。“
　　元寶翹起了大拇指，大聲道：”好！好壹個李將軍，好壹個郭滅。“
　　”只可惜這壹戰是萬萬打不得的。“
　　”為什麽？“
　　元寶問：”難道妳們八位高手反而怕了他們兩個人？“
　　鐵常春苦笑：”怕倒不是怕的，只不過我們也不能讓他們死在那裏。“
　　”為什麽？“
　　”因為皇宮大內的珍寶仍在他們手裏。“鐵常春道：”這壹點吳雪巖、任老幫主、法華大師雖然不在乎，馮總管、王總鏢頭、鄭捕頭，和我卻在乎得很，俞老大和王中平是郎舅之親，也不能讓他惟壹的妹妹做寡婦。“
　　鐵常春道：”我們當然也知道，如果我們以勢相逼，對李將軍和郭滅是壹點用也沒有的，所以我們只有跟他們談了交易了。“
　　”什麽樣的交易？“
　　”我們雙方各推壹個人，壹陣決勝負。“鐵常春道：”如果他們敗了，就將珍寶交出。“
　　”如果妳們敗了呢？“
　　”那麽他們雖然還是要交出大內的珍寶，可是我們也得接受他們兩個條件。“鐵常春說：”這個交易所以能談得成，也因為他們提出的兩個條件不但公道合理，而且也讓我們顧全了江湖道義，所以連法華大師那麽方正的人都沒有反對。“
　　”他們提出的是什麽條件？“
　　”第壹個條件就是保證李將軍的安全，既不能損傷她的毫發，也不能將她逮捕歸案。“鐵常春道：”這個條件法華大師和吳雪巖本來都不肯接受的。“
　　”後來呢？“
　　”直到郭滅說出了壹件事後，法華大師才回心轉意。“
　　”什麽事？“
　　”他說，李將軍雖然做下無數件巨案，盜得的珠寶錢財何止億萬，可是她自己卻分文未動。不出來做案時，居然還是跟她的幼子在壹間破舊的木屋裏，過著清貧如洗的日子，以替人縫補刺繡為生。“鐵常春長嘆道：”李將軍的狷介，實在讓人佩服得很。“
　　江湖中人壹直找不到李將軍的行蹤，也許就因為誰也想不到縱橫天下的李將軍平時過的竟是這種日子，她這麽做絕不是為了要避人耳目，而是保全她母子的清白，要她的兒子做壹個堂堂正正的人。
　　蕭峻的人雖然好像已經完全麻木，可是眼睛裏已有了淚光。
　　——壹間破舊的小屋，壹張破舊的木板床，壹個終日咳嗽的婦人。
　　多麽悲傷的歲月，多麽痛苦的生命，卻又多麽令人尊敬。
　　元寶的眼睛好像已經有點發紅了，忽然大聲說：”李將軍，我佩服妳，如果妳還活著，我壹定跪下來跟妳磕三千六百個響頭。“
　　鐵常春嘆息道：”所以那時我已打定了主意，那壹戰就算是我勝了，我也絕不動李將軍毫發。“他又說：”那時我們雖然並沒有親眼看見這件事，但是郭滅說出的話，普天之下有誰會不信！“
　　元寶又挺起胸，大聲道：”他本來就是條好漢，而且是我的朋友。“元寶說：”他肯把我這個小鬼當做朋友，我這輩子都會覺得光榮得很。“
　　”所以那壹戰我雖然壹直到現在走起路來還像是個小醜，可是我也不覺得不光彩。“鐵常春道：”能和這樣的英雄好漢放手壹戰，實在是我生平第壹快事。“
　　”他的第二個條件是什麽？“
　　”大內的失寶雖然壹定要還，可是李將軍盜的大多是不義之財。“鐵常春說：”李將軍堅持要將這壹筆財富用來做壹些有意義的事，不讓我們拿去還給那些不仁不義的人。“
　　”好主意。“
　　”贓物無法追回，鄭破雖然無法交差，但是他也不反對。“鐵常春說：”所以第二天他就退出了六扇門，到鄉下種田去了。“
　　元寶又大叫起來：”好，原來鄭沒有也是條好漢子，如果我能找到他，我壹定也跟他磕頭。“
　　”可是這壹筆財富的數目實在太大，總不能胡亂送出去。“
　　”所以妳們雙方又分別推出壹個人，來掌管這筆錢財。“元寶說：”可是妳們也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些錢財是怎麽來的，所以妳們只有用做生意的法子來避人耳目，才好在暗中利用這筆錢財去做好事。“
　　”其實這也是李將軍的主意。“
　　”但是他自己既然不願出面，也不想出面，所以就將這副重擔交給了郭大哥。“元寶說：”那時妳兩條腿已經不太方便了，已經不能回宮當差了，所以只有由妳來陪他挑這副擔子。“
　　鐵常春嘆了口氣：”妳實在是個天才，現在連我也佩服妳了。“
　　”濟南是通商大埠，萬商雲集，所以妳們就選中了這個地方，“元寶說：”在這種地方，壹個人只要有錢就行了，誰也不會太追究他的來歷。“
　　元寶又說：”何況妳們丐幫的幫主、點蒼少林兩門的掌門人，長江的總瓢子、聯營鏢局的總鏢頭，和關外王府的總管都替妳們掩護，所以這十幾年來，誰也沒有發覺妳們的真實身份。“
　　”但是這十幾年來，我們也做了不少事，“鐵常春道：”我們已經在暗中送出去三千八百九十二萬五千六百四十三兩銀子。“他說：”這筆數目雖然不少，可是救的人也不少，我敢保證，我們用出的每壹兩銀子都是應該用的，絕對用得正正當當，問心無愧。“
　　”我相信，“元寶說：”王八蛋才不相信。“
　　鐵常春卻又長長嘆息：”惟壹遺憾的事，這些事李將軍都已看不見了，“他黯然道：”她死得實在太早。“
　　船艙裏忽然沈寂下來，每個人都低下頭，連那些挑酒提燈的女孩子們都低下了頭，連田雞仔都低下了頭。每個人心裏都明白，交待過那些事之後，李將軍絕不會再活下去的。
　　做錯的事已經做錯了，心裏已經留下了永生無法磨滅的創痕和無窮無盡的悔恨，應該做的事也都已做過，壹生的心願也已算有了交待，就算她的傷不重，她也活不下去的。
　　元寶在心裏問自己：”她究竟是位縱橫壹代的大俠，還是個可憐的女人！“
　　可是郭滅壹定要活下去，為了完成李將軍的心願，為了那些需要他救助的人，為了大局，他不但要活下去，而且還要像壹個真正億萬富豪壹樣盾下去——活到什麽時候為止呢？
　　活到高天絕出現的時候為止。
　　他知道高天絕遲早會找到他的，他也知道她心裏的痛苦和仇恨有多麽深，他只有走。
　　元寶又在心裏問自己：”他這麽做，究竟是對？還是錯？如果他錯了，應該怎麽做才是對的！“
　　這些問題有誰能回答？有誰敢說自己的回答是完全正確？
　　【未完待續】
　　共計10010字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