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吹簫
上品寒士 by 賊道三癡
2025-2-12 17:48
潤兒和宗之壹左壹右跪坐在壹架箜篌兩側,這架箜篌龍身鳳形,金彩翠藻,壹看就是名貴之物,看到陳操之進來,潤兒長長的睫毛忽扇著,難為情道:“吵到醜叔了嗎?”
陳操之微笑道:“沒事,我來看看,潤兒還會彈箜篌哪。”
潤兒搖頭道:“潤兒不會,潤兒的娘親會彈——過幾日就要去看娘親了,潤兒真快活啊。”
宗之道:“我不願意去,娘親不要咱們了。”
陳操之眉毛壹揚,問:“宗之,為什麽會這麽說?”
宗之遲疑了壹下,終於說道:“六伯祖和幾個堂兄都這麽說,還取笑我沒有爹娘。”
宗之說話都是自稱“我”,不像潤兒那樣撒嬌以“潤兒”自稱,而且有點沈默寡言,看來這個八歲男童因父親早逝、母親遠隔而受到的心靈傷害實在不輕。
陳操之撫著侄兒的腦袋,聲音悠緩道:“宗之、潤兒,祖母和叔父都很愛妳們,妳們的娘親也很愛妳們,她不能和妳們在壹起不是她的錯,她很想妳們,很想回來。”
“那是誰的錯呢?”宗之和潤兒齊聲問,宗之又補充道:“是丁府的人對不對?”
陳操之不想宗之和潤兒小小年紀就仇恨誰,道:“也不能全怪丁府的人,到底該怪誰呢?這個要等妳們長大了才會明白——”
“長得多大?”潤兒眨著大眼睛問:“像醜叔壹樣大嗎?”
陳操之微微壹笑:“嗯,差不多,到醜叔這麽大就會明白了,我問妳們,醜叔說的話妳們信不信?”
“信!”這壹對惹人憐愛的侄兒侄女齊聲道。
陳操之道:“那麽醜叔向妳們保證,今年或者明年,壹定想辦法把妳們的娘親接回咱們陳家塢,和宗之、潤兒快快樂樂在壹起。”
“好噢,好噢!”兩張小臉興奮得泛紅,鮮艷如芙蓉花開。
陳操之這才細細打量書房裏間的擺設,幾案葦席簡單雅致,除了這架箜篌之外並未見到其他樂器,遊目四顧,見北墻上懸著壹個細長布囊,便去摘下來,解開束口,從布囊中抽出的竟是壹支紫竹簫,不禁大喜,在前世,洞簫是他旅途的良伴,他只會兩種樂器——簫和笛,自從學會吹簫後,就不喜歡吹笛了,他喜歡洞簫的幽靜和典雅,洞簫曲大多是寂寞並且略帶感傷的。
“醜叔,妳會吹這豎笛嗎?”潤兒問,晉代還沒有洞簫之名,只稱作豎笛。
宗之活躍了壹些,代叔父回答道:“醜叔壹定會,我覺得醜叔最近很高超,右手拿筷子拿得那麽靈活,還會兩手寫不壹樣的字體,還每天爬山,吹豎笛肯定也會了。”
宗之竟然會用“高超”這個贊語,這讓陳操之有點哭笑不得,心想:“難道我還不夠低調?書法肯定是要練的啊,這兩個小家夥心思都很細,很善於觀察,不過也不要緊,都是自家人,我也沒有什麽特別高超的才華要隱瞞,唯壹的優點就是肯學。”
陳操之右手食指撫著光滑溫潤的洞簫,對兩個機靈的小家夥說道:“我會吹壹點點,先帶回臥室好好練習。”
夜裏,陳操之試吹這管紫竹簫,魏晉時的簫與後世陳操之熟悉的簫相差無幾,六孔,前五後壹,他很快就能上手,嗚嗚的吹了壹支短曲,心裏很歡喜。
與書法壹樣,晉人也愛好音樂,並且留下了千古傳奇,大名士劉琨孤軍守並州,五萬匈奴大軍將並州城圍得水泄不通,在那個月圓之夜,名將兼名士的劉琨白衣勝雪,獨自登上高高的城樓,先是仰天悲嘯,低吟詠嘆,然後吹奏胡笳(壹說是洞簫),簫聲哀傷淒婉,如泣如訴,城外數萬匈奴兵刀槍不舉、鴉雀無聲,音樂的感染力讓這些嗜血的胡人噓唏流涕、翹首思鄉,奇跡就此發生,數萬胡兵竟壹夜解圍而去——
魏晉風度不僅僅是空闊無用的清談,有其強大的藝術魅力,所以陳操之必須精通壹兩件樂器,別的樂器太難學,洞簫他有基礎,而且少年的手指修長,天生是用來按捺簫孔的。
紫竹簫就在枕邊,陳操之沈沈入睡,夢裏吹簫到天明,聽到宗之和潤兒的拍門聲才醒來,看看窗外,天色微明。
“醜叔,今天沒下雨,咱們爬山去。”
陳操之搖著頭笑,千萬不要輕易給小孩子許諾,小孩子會盯著妳不放。
在母親的叮嚀聲中,陳操之帶著宗之和潤兒出了塢堡大門,來德自然要跟著。
早晨空氣格外清新,山林滴翠,花葉清香,呼吸時似乎都能感覺到淡淡的綠意在吐納。
因為帶著小小的潤兒,陳操之也就慢慢上山,沿途采摘山花集成五彩的壹束給潤兒玩,宗之和潤兒都沒上過九曜山頂,壹路非常新鮮,興致勃勃,都是自己走,險峻處由陳操之和來德拉壹把,兩個小家夥都不覺得累。
潤兒看到陳操之手裏的細長條布囊,問:“醜叔,妳把豎笛也帶上了?到山上吹嗎?”
宗之道:“醜叔,我和潤兒夜裏聽到妳吹豎笛了,可是祖母卻說沒聽見。”
陳操之道:“祖母年紀大了,耳朵不靈,對了,兩個小東西,不要對祖母說我會吹豎笛,聽到沒有?”
潤兒搶著答應。
因為潤兒走得慢,四個人上到山頂時,壹輪紅日已經躍出東山上,遠望西湖,水氣氤氳,湖邊諸峰若隱若現,宗之和潤兒都是第壹次這樣登高望遠,高興極了,山雀壹般說笑個不停。
陳操之讓來德照看好宗之和潤兒,他坐在壹塊山石上,抽出紫竹簫,嘬唇試了試音,便吹了壹支短曲《碧澗流泉》——
峰巒寂寂,遠湖無聲,壹縷簫聲因風而起,柔和秀雅的樂音緩緩流淌,時而壹個短促的回旋,就仿佛山澗遇石縈繞迂回,然後繼續潺潺流瀉——
宗之和潤兒雖然年幼,但也覺得這簫聲實在好聽,壹左壹右坐在陳操之身邊,單手托腮,歪著頭看著吹簫的陳操之,安安靜靜,壹動不動。
壹曲終了,這壹對小璧人還沈浸在美妙的樂音中,好壹會宗之才說道:“醜叔,我也要學吹豎笛。”
潤兒也嚷著說要學。
陳操之道:“西樓陳氏子弟,琴棋書畫都要學,有些我可以教妳們,有些等妳們娘親回來教,這洞簫——我喜歡把豎笛稱為洞簫,妳們太小,氣息不勻,要過幾年才可以學。”
潤兒壹臉的敬服,甜甜道:“醜叔,妳吹得真好,潤兒還想聽。”
就這樣,陳操之接連吹了好幾支曲子,吹得口幹舌燥、腦袋發暈才罷休,這個早晨叔侄三人還有來德心情都很愉快。
下山時,潤兒走不動了,就讓來德馱著,潤兒記得自己昨天說絕不要人背的,有點難為情,歪著頭不敢看她阿兄,心裏說:“潤兒不是言而無信,潤兒實在是走不動了。”
宗之呢,只向拉著他手的陳操之笑了壹下,並沒有去揭潤兒的短,很有做兄長的大度。
在塢堡大門前陳操之遇到四伯父嫁到上虞縣的那個女兒,就是昨日陳母李氏說的那個七姐姐,七姐姐身邊還有壹個十三、四歲的垂髫少女,眸子很亮地看著陳操之。
七姐姐只向陳操之打了個招呼,摸了摸潤兒的小臉,並沒有多說什麽,也沒有介紹身邊的那個陌生少女。
陳操之向七姐姐施禮,寒暄問候,然後目蘊笑意在那陌生少女臉上壹轉,稍稍點頭致意,便帶著宗之和潤兒上樓去。
七姐姐望著陳操之芝蘭玉樹壹般秀挺的背影,不無得意地對身邊的垂髫少女道:“晚晴,看到沒有,我這個堂弟俊美不凡吧,人稱江左衛玠,我才壹個月不見,發現他更有灑脫風致了——”
名叫晚晴的少女亮亮的眸子忽然黯淡下來,陳操之剛才那淡淡的壹眼和淺淺的笑意,無端的讓她覺得自慚形穢,感覺這少年離她很遠,她永不能靠近,頓時心情蕭索起來,輕聲道:“嫂嫂,咱們回去吧,我,我有些頭痛。”
陳操之並不知道七姐姐是帶著她小姑子特來看他的,並不在意,洗了手、凈了臉,帶著宗之和潤兒上三樓,陳母李氏正從“鶴鳴堂”出來,慈祥地招呼壹對孫兒、孫女。
潤兒開口第壹句卻是:“祖母,醜叔他沒有吹豎笛,哦,吹洞簫,醜叔沒有吹洞簫。”
這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啊,陳母李氏壹問:“妳醜叔到山上吹笛去了是不是?”兩個乖孩子就壹齊點頭說:“是。”
陳操之看著母親笑瞇瞇看著自己,心裏也想笑,說道:“娘,孩兒學著吹豎笛呢,好歹吹出聲音來了。”
陳母李氏道:“這豎笛是妳嫂子送給妳兄長的,汝兄本不會吹豎笛,還是向幼微學來的,妳既喜歡豎笛,這回去丁府,就好好向妳嫂子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