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
　　吳莉離開旅店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不遠處深黛色的群山，在寥落的星光下隱隱綽綽。鎮子裏除了昏黃的街燈外，沒有幾處燈火，因為在困難時期，大家都想節省電費。吳莉把車開進小區，遠遠望見壹盞明亮的燈，在沈沈的夜色中格外奪目。那是自家的燈，對，那是自家門前的燈，壹定是老錢特意打開的。
　　吳莉的心中湧起壹股暖流，隨後又變成壹陣酸楚。現代人的生活真是脆弱，壹個油價危機，把壹切都打亂了。幾個小時前，吳莉還是壹個普通的妻子和媽媽，而現在，身體裏卻灌滿了丈夫之外另壹個男人的精液。
　　其實，吳莉和丈夫的感情很好，如果沒有這次危機，他們還會壹直好下去。
　　十年前，吳莉經人介紹結識了回國開會的錢博士。吳小姐對錢博士可以說是壹眼相中。錢博士是北方人，身材高大，剛拿到博士學位，看上去前途很不錯，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出國早，人相對單純，顯然不難被上海小姐控制。錢博士那時剛過三十，只知道讀書做試驗，還沒交過女朋友，壹下子就被上海小姑娘的美貌和乖巧迷住了。兩人很快就打得火熱，約好了來年暑假，錢博士回來把吳莉風風光光地娶走。消息傳到北京，錢博士的父母大為惱火，堅決反對兒子和上海女人來往，何況還是壹個吃傳媒飯的上海女人。吳小姐撲倒在錢博士的懷裏，哭得梨花帶雨，說姆媽的話壹定要聽的，做壹個孝子好的呀，而自己終身不嫁也蠻好的。
　　錢博士出國早，除了看過脫衣舞，根本就是個雛兒，哪裏見識過這套把戲？他被上海小姑娘搞得渾身發軟，壹處變硬，稀裏糊塗就滾倒在了床上。吳小姐嬌喘籲籲，半推半就，不到半個小時，就把壹切都搞定了。錢博士完了事，提起褲子，北方男人的犟脾氣上來了，二話不說，拿了護照拉著吳莉直奔民政局，弄了個既成事實。錢博士的老爹氣得差點兒腦血栓，斷絕了和兒子的來往，直到吳莉生下第壹個孩子，還是個男孩兒，關系才慢慢好起來。
　　(不到半個小時，上海小姑娘就把壹切都搞定了。)吳莉停好車，打開大門，隨手關掉門外的燈，摸黑找到孩子們的房間，隔著門聽聽，壹點聲音也沒有，再摸到主臥室，裏面傳出陣陣鼾聲。吳莉小心地擰開門，輕手輕腳走進去，不敢開燈，悄悄摸進浴室，脫光衣服，打開淋浴。直到這時吳莉才發覺，離開旅店時太匆忙，把長筒絲襪忘在那裏了，真可惜，蠻好的壹雙襪子！吳莉心中不由得又是壹陣懊惱。她從頭到腳仔細地洗了個澡，確信身上不再有任何出軌的痕跡或氣味，才又悄悄摸黑出來，小心翼翼地爬上床，靠著熟睡中的丈夫躺下。其實在回家的路上，吳莉就壹直處在深深的懊惱中，不是懊惱和老板上床，而是懊惱沒有控制住情緒，最後給了老板壹記耳光。唉，怎麽搞的，弄得前功盡棄，紅脖子赤佬肯定懷恨在心，白給他床上白相了壹回。
　　吳莉雖然身心俱疲，可怎麽也睡不著。人在失眠時，常常會回憶往事，吳莉也不例外。她想起大學畢業剛出道的時候，壹個人在上海真是難啊。雖然進了電視臺，可卻是合同工，總也不算編制。她求了這個求那個，把什麽攝像，編導，欄目主任等等，全打點到了，還是不行，急得吳莉年紀輕輕就長出了白頭發。壹位蘇北大姐看小囡囡可憐，悄悄指點她，男人的床是不能隨便上的，要上就要上大老板的，除了大老板，其他全是嘍嘍，不管大嘍嘍還是小嘍嘍，沒得用的。吳莉是個聰明姑娘，壹點就通，壹個禮拜以後，錦江飯店的壹個大套間裏，心滿意足的臺長當場拍板，小囡囡轉正，破格使用，直接進財經欄目，幹主播。吳莉走到這壹步，按說應該是春風得意，可是有壹天壹下子出了問題。那天，臺裏新來了幾個復旦新聞系的畢業生，個個青春靚麗野心勃勃。吳莉看著這些競爭對手，好像看著曾經的自己。她忽然厭倦了，徹底地厭倦了。吳莉開始四處求人介紹對象，不求年齡長相，只求家境好養得起老婆，於是便遇到了錢博士，結婚出國生孩子，後來就到了這個小鎮，找工作買房子，再後來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黑暗中，吳莉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好像又看到了那位蘇北大姐。網上的人常說，人出國太久會變傻，這話壹點兒沒錯。喬尼其實也是個嘍嘍，壹個大壹點兒的嘍嘍，根本不是什麽老板，真正的老板只有壹個，就是那個黑赤佬傑瑞。想到這裏，吳莉心中又是壹陣懊惱，懊惱過後，她漸漸地有了主意。紅脖子小赤佬，敢跟我鬥，看誰最後鬥得過誰。心裏有了主意，焦慮便褪了下去，而困倦則襲了上來。吳莉閉上眼睛，翻過身背對丈夫。她必須快些入睡，因為天亮之後，還有壹堆事情需要去應對。吳莉壹會兒覺得自己很可憐，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還要重復十年前的羞恥，壹會兒又很坦然，這不過是壹場簡單交易，壹種生存的手段，跟什麽愛情忠貞道德毫無關系。
　　不知過了多久，吳莉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對於很多人來說，這註定是壹個難熬的夜晚。婉茹比吳莉還要不幸，幾乎徹夜未眠。她下班回到家，趙博士已經燒好了晚飯，正準備出門上夜班。婉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不知道怎樣開口，特別是老板要潛規則她這件事。趙博士是個上海好男人，但也蠻敏感的。平日職場上那些雞零狗碎，特別是涉及男女關系的事情，婉茹從來不跟丈夫提及。婉茹和吳莉不壹樣，她出身書香世家，沒遭遇過什麽大的波折。她的父母是北京石油學院的教師，丈夫老趙是父親的研究生，戀愛，婚姻，出國，壹切都順理成章，除了在國外找工作。應付日常瑣事，婉茹沒什麽問題，可遇到生死抉擇，她壹下子就慌了神，拿不出主意來。婉茹從飯前考慮到飯後，連丈夫什麽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她思前想後，越想越害怕。趙家和錢家不壹樣，沒有綠卡，用的是北美自貿區工卡，每年必須持雇傭信去美加邊境續簽。當初趙博士先找到工作，婉茹跟了過來，現在反過來，丈夫下崗，掛靠在妻子身上。如果夫妻兩人同時沒了雇主，問題就嚴重了，理論上必須離境回加拿大。要是真走到那壹步，恐怕就得賤賣房産，經濟上損失會很大。最要命的是，加拿大的經濟也很糟，而且是更糟，加元跌得壹塌糊塗，就業市場約等於零。這樣的話，還不如賴在美國，可美國也不是想賴就能賴下來的，怎樣才能合法地賴下來呢？
　　婉茹把三個孩子安頓好，自己也洗漱過，然後躺在床上繼續思考。到了半夜的時分，她終於想出了壹個辦法。不管怎麽說，男人總是家裏的主心骨，所以壹切要以丈夫老趙為重。加拿大的就業市場很糟，老趙回去的話還是只能做博士後，既然是做博士後，為什麽不在美國做呢？老錢說過，奧斯汀的德州大學就很不錯，怎麽也比卡爾加裏大學強，資深博士後能拿五萬多壹年，好像德州還沒有州稅，房子便宜，孩子們上大學也便宜。對，就這麽著，明天壹早跟吳莉說說，請老錢介紹幾個有項目的教授，讓老趙再幹壹期博士後，德州石油公司多，說不定過兩年又能找到專業工作呢。想到這裏，婉茹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這樣壹來，就更難入睡了，直到天色微明，她才慢慢闔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