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流域治理再次被提上日程，據說是副省長下去檢查，對各項工作都不滿意，而下遊的旱情越來越嚴重，已經危機到沙湖縣四十多萬人的生存。副省長黃國華要求省裏各方都動起來，密切配合，精誠協作，上下齊心，正視問題，打壹場抗旱救災的戰役。
　　秦雨他們也壹下忙了起來，省裏要求科研部門深入下去，再做調研，拿出幾個像樣的報告來。經過競標，秦雨他們的生態治理中心拿到了《石羊河流域環境改善與生態修復研究》項目，課題由他負責，這是中心副主任、他的嶽母苗雨蘭在會上指定了的。當然，就中心目前科研力量看，這項目也只有他能負責得了。另壹重點項目《祁連山水源涵養區生態環境保護和綜合治理規劃》被鄧朝露所在的北方大學水文水資源研究所拿到。項目公布那天，研究所副所長章巖跟秦雨說：“這下又能給妳丈母娘爭光了，妳丈母娘眼光就是好，知道儲備人才。”秦雨無言地笑笑，對父親的這位女同事，秦雨的感覺跟別人不同，有人說章副所長太有野心，從來不把科研當科研幹，而是當向上爬的階梯。秦雨煩那個爬字，但不煩章巖。因為他比別人更懂得，科研不是在玻璃瓶裏搞的，妳得走出去，走出去就意味著科研要帶某種色彩。他倒是很煩父親，父親這壹生，是把科研搞僵化了。或者說，父親是讓科研綁架了。
　　壹番準備後，秦雨他們離開省城，往流域去。
　　離開省城的前壹個晚上，秦雨跟吳若涵吵架了。小兩口本來親親熱熱，吳若涵還表現出不舍的樣子，壹口壹個老公，叫得非常纏綿，非常動情，讓秦雨徒添出幾分傷感。畢竟這是婚後第壹次分開，秦雨心裏也有些舍不得。後來吳若涵拿出紅酒，非要跟他喝。秦雨接過酒杯，目光朦朧地望著妻子。有時候他覺得這是夢，不怎麽真實，怎麽真就娶了吳若涵呢，壹點也沒猶豫。有時又覺得自己很幸福，有這麽漂亮可人的嬌妻陪著，還有丈母娘疼愛，世界真是對他充滿了微笑。不過這種幸福感很短暫，尤其眼下，秦雨老覺得生活跟自己開了個玩笑，這玩笑開得有點急，開得有點太隨意。但具體哪裏不妥，又壹下兩下不能明辨。所以吳若涵對他態度好時，他的心情就能明亮壹陣，壹旦吳若涵那張臉變冷或變了顏色，秦雨就有種掉進水簾洞的感覺，好像生活壹下把他淋濕了。
　　這晚的吳若涵態度不能說不好，秦雨明顯感覺到了，壹想此次下去，至少要在流域待上個把月，秦雨就有種對不住妻子的內疚。撇下新婚妻子，畢竟不是什麽好事。他伸出手，攬過吳若涵。吳若涵很給力地配合著，雙手鉤住秦雨脖子，壹口壹個老公，叫的十分親熱。屋子裏的氣氛似乎比平日暖些，而且越來越暖，秦雨忍不住地吻住妻子，說了句舍不得離開的話。這話他是打內心說出的，不管他對吳若涵多有意見，也不能阻止離別時的相惜。他摟住吳若涵，摟得很緊。吳若涵也極力配合著，坐他腿上，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如果這樣下去，這晚應該是美好的，甚至熱烈的。可是，可是這種感覺很快被吳若涵打碎。
　　就在他們互吻著往床上去時，吳若涵突然說了壹句話：“老公，我打算去趟國外，正好這段時間妳要下去，我跟向姐已經商量好，明天就走。”
　　這句話震住了秦雨，讓秦雨既意外又吃驚。
　　“去國外？”秦雨猛地推開妻子，怔怔地看著她。
　　“是啊，壹直想去的，就怕妳不許。向姐老公已經答應，他可以幫我們聯系單位。”
　　“我們？”秦雨越發驚愕。
　　“對呀，我這次去是打前站，向姐也要出去，遲早的事，現在誰不想出去呢，待在國內多沒勁，我都快憋死了。放心吧老公，有妳這張王牌，加上向姐老公的努力，不愁找不到落腳點。”
　　“妳說什麽，若涵妳說清楚點，他們出國跟妳我有什麽關系？”秦雨急了，壹開始他以為是吳若涵想去國外玩幾天，心想壹個從國外回來的人，幹嗎還對那邊那麽癡迷？聽著聽著，就感覺不對勁了，吳若涵說的不是這個。
　　吳若涵身子軟軟地往秦雨身上壹靠，手指順勢點了下秦雨額頭。
　　“妳呀，真笨。”
　　酒後的吳若涵面若桃花，性感的身體在幽暗的燈光下發出壹層層詭異的光芒。女人在這種時候，身體的能量是很強大的，散發出的氣息也超強，男人很難抵抗過去。吳若涵另壹只手仍然端著酒杯，輕呷壹口，“噗”就噴到秦雨臉上。她喜歡玩壹些新花樣，有時秦雨不大配合，令她掃興，沒出過國的人就是老土，什麽也不會，床上更是保守得要死。這是婚後吳若涵最不滿意秦雨的地方，不過她相信，在她的引導下，秦雨會壹天天的成為壹個優秀的獵手。
　　對，獵手！吳若涵為自己能在這種時候想到這樣壹個詞很是激動了。
　　吳若涵是任性，甚至霸道。可女人是復雜的，尤其吳若涵這種女人，任性和霸道只是她的壹面，她有許多面呢，有些別人能看見，有些不能，很隱秘。這陣，吳若涵就想把內心深處最隱秘的那部分放出來，讓她野，讓她妖，讓她媚，讓她瘋。
　　吳若涵腳壹蹬，壹只高跟鞋飛了出去，身子往床上壹倒，另壹只腳出奇地就蹬在了秦雨下巴上，而那只酒杯居然端得穩穩的。
　　“老公，妳愛我不？”吳若涵問著，紅色高跟鞋在秦雨下巴上輕輕磨蹭。她的臉色早已變了，像有紅潮漫過，胸脯劇烈起伏，很顯然，某種東西已經在她身上燃燒。
　　臥室裏騰起了浪。
　　秦雨壹把打開那只腳，他早已火冒三丈，哪還能理會吳若涵這壹套。
　　“妳給我起來！”他的聲音聽上去極為兇惡，跟吳若涵刻意要制造的法國情調大相徑庭。
　　“老公。”吳若涵還是軟軟地叫了壹聲，她想起身，想用身體俘獲住秦雨。她的身體已經像個熱氣球，隨時準備爆炸開來。她淫邪地笑了壹聲，猛地踹掉另壹只高跟鞋，用絲襪蹭了下秦雨的臉。
　　秦雨卻壹點不識趣。
　　“吳若涵，妳給我聽好了，我從來沒想過要出去，妳也別抱這種想法！”
　　“為什麽？！”吳若涵被這句話激怒了，居然敢夭折她的夢！瞬間，身體退潮，剛剛膨脹起來的熱氣球噗壹聲，癟了。再也沒心思玩那些不入流的遊戲，激動至極地彈起來，彈起的速度還有幹練勁跟躺下時壹模壹樣，壹看就知是老手，動作熟練且極為規範，像在專業部門訓練過。其實這是法國人保羅的功勞，那些年裏，他們常玩這樣的遊戲。有時是他們倆，更多時候則有同好加入進來。法國是壹個浪漫的國度，這誰都知道，但也有不知道的，比如酒後的混亂、迷離，還有放縱，但這是秘密。
　　吳若涵壹站起來，氣氛立即變了。浪漫和溫馨壹掃而盡，兩人沒說幾句，便兇猛地吵起來。秦雨堅決不許吳若涵動出國的念頭，休想。吳若涵哪裏肯將這念頭放下，她天天掰著指頭算出去的日子呢，幹嗎要待在國內，沒道理的。
　　爭吵越來越激烈，罵出的話越來越難聽越來越刺耳。眼見著兩人都紅了眼，她出國的夢想快要讓秦雨這傻子打碎了，吳若涵用力將酒杯砸墻上，歇斯底裏叫：“秦雨妳是豬，跟妳爸壹樣，壹頭愚蠢至極的豬。”
　　“豬！”她不解恨，又叫壹聲，雙手猛地撕爛自己衣服，將洗幹凈的身子用另壹種方式呈現到了秦雨面前。秦雨搞不懂這個動作代表什麽，壹股厭惡感油然而生，只覺得這壹刻的吳若涵像魔鬼，像怪獸，猙獰可怕，很下作。目光扭過去，卻發現墻上滲開壹攤血，仔細壹看，不是血，紅酒潑灑到墻上，原來很像血。
　　但秦雨的心已經出血了。血裏有很多東西死去，又有很多東西復活。
　　秦雨頹喪地倒在了床上。
　　天已不那麽火熱了，時令已到了這年九月，毛藏高原此時已有了涼意，微風吹來，十分的愜意。幾片雲從遠處悠悠然飄過來，壹片正好罩在秦雨頭上，涼意頓時變成了痛快。
　　秦雨擡起頭，看見有鷹從天上掠過，那是“疾風”，秦雨認得的。毛藏高原上青年洛巴的鷹。秦雨手舞足蹈，沖“疾風”興奮地喊了幾嗓子，回過身來，跟身後同事說：“只要壹到草原，心立馬就遼闊起來。”同事不大贊同這觀念，他們沒有草原上生活或工作的經歷，感覺不到，他們覺得這樣的草原壹點沒有詩意，哪有草原的樣子嘛。還有傳說中的雪線，哪有？他們寧肯守在省城，也不願到這窮鄉僻壤來。
　　秦雨興奮了壹陣，見沒人響應，落落寡歡地往前去了。其他人怪模怪樣看著他，目光裏盡是不可思議。
　　走著走著，秦雨忽然看見兩個人，壹男壹女，男的顯然是青年洛巴，他的樣子非常獨特，不管在哪，都能壹眼認出。可洛巴邊上那女的是誰？女的留壹頭長發，披散下來，垂在半腰間，飄逸中帶著朦朧，給人壹種飛的感覺。長長的襯衫裹著大半個身子，壹看就不是草原上的。她是誰呢，秦雨這麽想著，步子慢下來。
　　跟秦雨壹同來的，有他的助手常健，年齡比他小壹歲，進中心的時間也比秦雨晚，以前在黃河邊上壹個水文站工作，被苗玉蘭發現，視為人才，通過關系調進了中心。還有壹位是號稱“書呆子”的郭子洋，華東水院研究生，郭子洋平常不大愛說話，老是沈在某個問題的思考中，對周圍事物反應很慢，在中心又被人叫作“木頭”。不過這根“木頭”壹旦發聲，又控制不住，非跟妳爭個妳死我活。中心幾次項目討論會，別人都壹片聲通過，獨獨這個郭子洋，非要揪住某些問題，窮追到底，惹得副主任苗玉蘭很惱火。這次下來，苗玉蘭本不打算讓郭子洋壹同前往，可偏巧最近事情多，中心人手忙不過來，只好讓郭子洋也參加。不過苗玉蘭再三叮囑秦雨，郭子洋只負責數據采集，至於數據怎麽運用，報告怎麽出，跟他沒關系。
　　“不能讓這根木頭壞事。”這是苗玉蘭的原話。
　　“這個課題副省長極其重視，我們壹定要拿出壹份讓副省長滿意的課題報告來。”這句話苗玉蘭強調了不下五遍。當然，苗玉蘭也清楚自己的女婿是怎樣壹個人，這個人某種程度上比那根不可雕的“木頭”好不到哪裏。苗玉蘭既希望自己的女婿早出成果，早引起方方面面尤其副省長的重視，又怕女婿不領情，弄壹鍋爛了的餃子給她吃，壹咬牙，將中心的專業權威、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老字號專家老葉也派來了。
　　老葉馬上要退下去了，年齡到了，下個月就辦退休手續。以前老葉也是個滿身是刺的人物，跟秦繼舟差不多，凡事只認死理，不跟任何人講任何關系，尤其將“學術”兩個字，看得格外重。但現在老葉不壹樣了，尤其苗玉蘭通過特殊關系，將老葉的兒子、兒媳雙雙從壹家快要倒閉的國企調進省裏某部門後，老葉不只是專業態度發生了大的變化，人生理念更是發生了變化。老葉近來常掛在嘴邊的壹句話是，活了大輩子，快退休才活明白。
　　活明白的老葉壹路總是微笑，不管秦雨他們說什麽，爭論還是激辯，抑或互相之間開玩笑，他都報以長者的微笑，讓人有壹種他已超然於世外的幻覺。這陣子，老葉正盯著草原上壹夥“笨波”看得有滋有味。這些“笨波”活動已有段時日了，領頭的正是跟路波關系很要好的於幹頭和五羊。因為持續不斷的幹旱給整個流域的生產和群眾生活帶來了災難，省裏拿出壹筆數額不小的錢，用於救濟救災。副省長黃國華同時要求市、縣也要拿出相應資金來，用於解決目前流域群眾的生活問題。可是副省長回去有些日子了，這些錢還沒發到群眾手裏，有傳言說，市委書記吳天亮不但不積極響應副省長號召，市裏壹分錢不拿，反把省裏下撥的救災款也違規截留，說要集中起來用到下遊沙湖縣的移民中。“笨波”們便不依了，發給他們的錢怎麽能讓下遊的人拿走呢？加上草原上不斷有牲口餓死，毛藏高原上世代生活的牧民們生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壹些“把窩”趁機也出來鬧事，都說下遊的漢人們掠奪了他們的水，讓他們的草原無節制地退化，現在政府又把他們用來給牲口買草料的錢發給下遊那些貪得無厭的人，他們當然有理由找政府討個說法。於是某壹天起，草原上便多出了腳步，先是三三兩兩，慢慢就聚集起來。此時老葉他們看到的大約有五十多人，有藏人也有漢人。為首的於幹頭和五羊顯得很是興奮，以前他們是被藏人看不起的，“把窩”們更是視他們為“天敵”或“敗類”。現在，因為水，因為錢，壹向嘴拙的藏人主動找到他們，求他們出頭露面，能為草原捍衛點什麽。
　　“義不容辭啊。”於幹頭逢人就說。
　　“為民請命呢。”五羊也跟著說。
　　來自省城的老葉看著這群人，心裏覺得好笑。省裏撥款的事他知道，苗玉蘭跟他講過。市委書記吳天亮截留扶貧資金的事他也知道，也是苗玉蘭跟他講的。
　　“不截留怎麽辦，省裏只給百分之二十，市縣自籌百分之八十，上哪籌？農業連年歉收，農民吃不飽肚子，工業企業又沒幾個出效益的，好不容易抓出幾個大項目，又天天嚷著關停。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家老吳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龍山移民是大戰略，沒錢，搬下去的移民不安心，就又往山上跑，周而復始，沒完沒了啊。”苗玉蘭說這話的時候，感覺她就是谷水市委書記。
　　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不管是對苗玉蘭還是對吳天亮他們，老葉總抱這樣的看法，不過現在他是不肯把這些講出來了，講太多，有什麽用呢？世界不會因專家的意誌而改變，能改變世界的，說到底還是官員。這是老葉最近有的認識，這認識顛覆了他壹輩子的堅守，也毀掉他壹輩子的信念。不管專家怎麽呼籲怎麽反對，這個世界還是會邁出錯誤或渾蛋的步伐，比如這流域，比如這草原。老葉想著，回過目光，見秦雨癡癡地盯著前面不遠處的女生看，老葉也順勢投過去目光。那是洛巴，草原上壹個獨特的家夥。老葉跟他打過幾次交道，知道他是壹個怪脾氣。可邊上那長發姑娘是誰呢，老葉也糊塗了。
　　就在兩人張望中，姑娘轉過身來，似是才發現了他們，扯了壹下洛巴，讓他也往這邊看。洛巴回過身子，壹眼認出了老葉。
　　“葉專家。”草原上響起洛巴年輕的聲音。長發姑娘緊跟著洛巴步子朝老葉他們走來，而另壹邊，於幹頭也認出了老葉，也往這邊來。
　　有熱鬧看了。老葉心裏想著，瞅壹眼秦雨。秦雨看見洛巴，卻突地掉轉了身。
　　“我們走那邊。”秦雨沖壹旁的常健說。常健嗯了壹聲，背起包要走，壹邊悶著聲的郭子洋說話了：“等會，我要跟洛巴了解點情況。”
　　“了解什麽情況，他能知道什麽？”秦雨不滿郭子洋，沖他發了句牢騷。郭子洋說：“我們下來不就是搞調研嘛，洛巴知道的情況比妳我多，應該多聽聽他的。”說著，走上前去跟洛巴打招呼。
　　洛巴顯得熱情，只要草原上來了客人，洛巴的熱情就會高漲，平日沈著臉的他，會突然間變個樣子。他跟老葉還有郭子洋打著招呼，用藏民的方式歡迎他們來到草原，還把僅有的壹條哈達捧給了老葉。
　　“紮西德勒，歡迎妳們到美麗的草原。”
　　礙於面子，秦雨也跟洛巴打了招呼，其實他是不喜歡洛巴的，關於洛巴的很多傳聞，秦雨都聽到過，尤其多年前洛巴從河邊抱走鄧朝露衣服那件事，在他心裏留下陰影，總覺得這是壹個缺少修養的人，沒有文化，又缺少現代文明的熏陶。洛巴覺出了秦雨的不友好，也不好意思跟秦雨太熱情，他知道秦雨對他有看法，他對秦雨更有看法，這看法跟鄧朝露有關。
　　偷心者！
　　壹個不識得寶石的人，壹個被烏雲遮住了雙眼的人！這是洛巴對秦雨的看法。
　　洛巴跟老葉他們說話時，跟洛巴在壹起的宋佳宜突然沖秦雨說：“妳就是秦雨吧，我知道妳的。”
　　秦雨眨了幾下眼，跟宋佳宜說：“妳是哪位，怎麽知道我？”
　　宋佳宜也俏皮地眨了下眼：“我是洛巴的朋友，草原的客人。”
　　“哦。”秦雨長長哦壹聲，重新看著宋佳宜。不知怎麽，面前這張臉讓他心慌，沒來由的，尤其那雙眼睛，看著他的樣子不像是端詳，更像審視。她為什麽要這樣看著自己呢，秦雨慌忙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