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也無風雨也無晴
　　那天的雨很纏綿，商晴擡腳邁入雨中，頭頂卻撐起壹把傘。
　　銀色傘骨鋥亮，陸風雨的手壹看就沒做過什麽活兒，很白凈，他將傘塞到商晴手裏。
　　他們沈默地對視很久，爾後陸風雨轉身跑進雨裏，在梅雨季的濕潤空氣裏，壹路跑遠。
　　第二周，商晴又去了那家書店，她挑選了半天，最終買了壹本《白夜行》。
　　她在書店左顧右盼，佯裝不經意地掃過書店每壹個角落，卻沒看見期待的身影。
　　期望落空，她卻並未失落。
　　這大概是她設想過的結局。
　　商晴在櫃臺結賬，然後把帶著塑封的書放進帆布包裏，準備離開書店。
　　結果壹轉身就看見陸風雨站在那兒。
　　她朝對方微微頷首，然後從他身側擦肩，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和她們這些長期浸潤在廠裏流水線上的人不壹樣，身上總帶著洗不去的味道。
　　商晴也沒辦法仔細形容那種味道，有點像下過雨後被翻新出來的臟汙土地的味道，濃郁的煙酒味混在壹起浸在衣服上，無論怎麽用香皂都洗不去的味道。
　　跟他身上幹凈的皂香味完全不同。
　　但剛從他身側走過，她聽見對方“咕嘟”咽了下口水，然後略帶緊張地說：“好巧。”
　　商晴駐步：“好巧。”
　　但後來商晴才知道，陸風雨那壹周的每天都會去那家書店，只要沒事兒的時候就去。
　　他說他在書店讀完了余光中和季羨林的散文，連帶著朱光潛的散文都看了壹半。
　　如果商晴再不出現，他可能會變成壹個文學家。
　　其實他剛畢業，考到了市七中當數學老師，就在這家書店的對面。
　　他們交換了聯系方式，陸風雨會給她發短信，問她的日常。
　　偶爾會喊她出來吃飯，每壹次陸風雨都會主動結賬。
　　但商晴會看壹眼發票，記下總數除以二，將自己的那壹份A給陸風雨。
　　她給的都是現金，陸風雨從不收，商晴便執拗地杵在他面前，壹言不發地盯著他。
　　後來陸風雨問她，“為什麽非要跟我見外？”
　　“因為錢很難掙。”商晴說：“錢也很重要。”
　　陸風雨不解：“但給妳花錢是我願意的。”
　　“我不願意。”商晴說：“妳沒有給我花錢的義務。”
　　就連她父母，都不願意無條件給她花錢。
　　他們只是把她和妹妹當做壹項投資。
　　陸風雨沈默良久，爾後問她：“那妳要給我這個義務嗎？當我的女朋友。”
　　商晴錯愕，雖然她和陸風雨之間見過幾次面，也吃過幾次飯，她對陸風雨也有好感，偶爾在睡前也會悄悄想戀愛的事情。
　　她沒談過戀愛，所有和戀愛有關的事情都是從電視裏看來，或是聽別人講的。
　　同寢的姐姐們講戀愛史，有人說在學校裏暗戀過風雲人物，有人暗戀過校霸，有人在和同廠的男生談戀愛，等到下班之後，他們會換了便服打車去市裏吃飯約會，再壹夜不歸。
　　等到第二天回到寢室裏，滿面紅光，不出去約會的日子就在寢室裏煲電話粥。
　　說話特別膩歪。
　　在那種時候，商晴就戴上她在雜貨鋪買來的10元耳機，聽英文廣播。
　　她的英文水平還不足以讓她聽懂，但她看著字幕，能勉強看懂是什麽意思。
　　商晴對戀愛的認知很有限，當陸風雨提出這個提議時，她只問：“那妳知道我是做什麽的嗎？”
　　“這不重要。”陸風雨說：“我喜歡妳。”
　　“讓我考慮考慮。”商晴說。
　　商晴要回去的時候，陸風雨說送她，她說她住的地方很遠，要換乘三趟公交，沒讓他送。
　　但是她剛回宿舍，就接到了陸風雨的短信，問她到了沒有。
　　商晴心裏甜蜜，給他回：【剛到。妳怎麽知道？】
　　陸風雨： 算的。
　　陸風雨是個溫柔且聰明的人，對商晴也很包容。
　　他們不常見面，半個月見壹次，主要是商晴的假期很少。
　　可自從跟陸風雨確定關系以後，商晴每天上班都幹勁十足，她早上五點半起床，背半個小時的單詞，再背十五分鐘古詩詞，剩下的時間匆匆洗漱壹下，然後隨意吃點東西，就開始了壹天漫長的工作。
　　第二年春天，陸風雨讓她請假，說要帶她去省外旅遊。
　　商晴壹臉為難地拒絕，如果請假，她的全勤就沒了。
　　陸風雨問她全勤多少，他給補。
　　商晴卻執拗地不要，第壹次兩人發生了爭執。
　　商晴坐在回去的公交車上哭了壹路，回寢以後頂著兩個核桃眼，同寢的女生上前關心她，她卻蒙上被子沒有理會。
　　她以為兩個人分手了。
　　像陸風雨那樣的人，大概跟她從來都不在壹條賽道。
　　她也是在壹起後才知道，陸風雨家裏是開餐廳的，分店都開了四五家，他只是因為喜歡當老師才去報考老師。
　　所以他說要給她補工資，毫無壓力。
　　可商晴接受得很有壓力。
　　商晴晚上九點，接到陸風雨的電話，問她在幹嘛？
　　商晴吸了吸鼻子，嗓子都有點啞，說是準備睡覺。
　　陸風雨氣得牙癢癢：“妳能睡著？”
　　“哭累了就睡了。”商晴說。
　　陸風雨在電話那端深吸壹口氣：“妳出來，我在外邊。”
　　商晴頓時站起來，“妳在哪？”
　　“妳們廠子外邊。”陸風雨：“這兒壹個人都沒有，空蕩蕩的。”
　　商晴跑出去見他，壹把被他抱緊，“妳跟我吵完以後怎麽還能睡得著？我飯都吃不下。”
　　“我也沒吃。”商晴說。
　　那天晚上商晴沒回宿舍，跟陸風雨在酒店開了壹間房。
　　商晴問他怎麽知道自己在那裏上班，陸風雨說算出來的。
　　他從小在這座城市長大，自然知道從那裏轉三次公交能去到哪裏，看商晴的手那麽粗糙，只要不笨自然知道她在哪裏上班。
　　商晴問他不嫌棄自己嗎？
　　陸風雨搖頭：“怎麽會？”
　　那天晚上他們抱在壹起，聊到晚上兩點。
　　翌日壹早，商晴醒來，情不自禁地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喉結。
　　陸風雨睜開眼，他的睫毛很長，昏暗的房間裏，商晴卻能看清他的眼睛，他閉著眼吻過來。
　　吻到最後，被子裏的人赤|身糾纏，陸風雨卻察覺到她的緊張，翻身下來，商晴緩緩睜開眼，拉住他的胳膊，從背後抱住他。
　　身體是溫熱的，商晴吻吻他的背脊：“繼續吧。”
　　陸風雨重新壓過來，商晴的聲音都有些顫抖，“我是第壹次，妳輕壹點。”
　　陸風雨溫柔地吻她的眉心。
　　商晴二十壹歲那年，遇到了喜歡的男人，並幻想要跟他地久天長。
　　但好景不長，她接到了商未晚的電話。
　　電話裏的商未晚哭得泣不成聲，卑微地問她能不能來雲京，能不能把她帶走。
　　商晴知道她肯定是走投無路才會給自己打電話，商晴只猶豫片刻便答應下來。
　　她辭了工作，帶著存款買了當天去雲京的機票，見到了商未晚。
　　姐妹兩人去吃了壹頓漢堡，她安慰商未晚，篤定地告訴她壹點會把她從那裏帶走。
　　但其實她也沒有主意。
　　她去了帶走妹妹的那家人家裏，壹個性格暴戾的父親，壹個懦弱的母親，還有壹個陰翳的兒子，他們得知商晴的企圖後，罵她癡心妄想，還說商未晚是她父母賣給她家的，想要怎麽樣都行。
　　商晴給她們下跪，情急之下，拿到了她家的水果刀，比在自己的脖子上，“妳們要是不讓我帶我妹妹走，我就死在妳家裏。”
　　最後是那位母親拍板決定，讓她帶走商未晚。
　　他們家裏吵得天翻地覆，商晴卻兩腿顫巍巍地走出了那裏。
　　她用存款在雲京租了房子，跟妹妹相依為命。
　　妹妹在雲京市呆了三年，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問妹妹有沒有人給她寫情書，妹妹卻說：“我才沒有心思談戀愛，我要好好讀書，考好大學，賺很多錢。”
　　商晴摸摸她的頭：“可真有出息呀，晚晚。”
　　來雲京生活的第三個月，她就跟陸風雨提了分手。
　　陸風雨問她為什麽突然來了雲京，為什麽要分手。
　　商晴站在雲京市街頭，淚流滿面，卻心如磐石：“我們不合適。”
　　掛斷電話，流完眼淚，她又回到超市繼續理貨。
　　因為學歷不高，她在雲京市做過理貨員，還幹過銷售，發過傳單，扮過玩偶，但最開心的是發工資以後能帶妹妹去吃壹頓好的，兩個人回去以後依偎在壹張床上。
　　有天晚上，商未晚問她：“姐姐，妳有喜歡的人嗎？”
　　商晴頓了頓：“沒有耶。”
　　來雲京的第三年，商晴二十四歲，她偶然進入壹家書店，買了壹本雜誌。
　　那本雜誌的第二篇作者名字叫陸風雨。
　　商晴覺得很巧，看下去卻發現這個人是在寫自傳，提及了和初戀女友初遇那天的雨，還有分手那天，他剛買了去往雲京市的機票。
　　可後來造化弄人，兜兜轉轉，他們終究走散。
　　而如今，他確診胃癌已經兩年，生命時日無多，寫過了很多人的故事，卻總會在彌留之際想起壹個人，她說她的晴是放晴的晴，她是他見過最堅韌的女孩。
　　商晴看完那篇自傳之後，急忙給陸風雨的號碼打過去。
　　第壹遍沒人接，第二遍是個女人接的。
　　商晴錯愕地問：“這個號碼，是陸風雨的嗎？”
　　“是。”女人頓了下：“妳是商晴？”
　　“妳怎麽知道？”商晴問。
　　“風雨去世前常提起妳。”對方說：“我是他媽媽。很遺憾，沒能和妳見壹面。”
　　那壹年的清明，商晴回到那座城市，捧著壹束洋甘菊去探望陸風雨。
　　商晴沒對誰提起在那座城市，遇見的那個男人。
　　也沒再談過戀愛。
　　偶爾商未晚揶揄她，讓她閑暇時也談個戀愛，別總是拼了命工作。
　　商晴總是莞爾：“等妳大學畢業我就談。”
　　商未晚碰碰她的手：“說好了哦。”
　　卻沒想到，商未晚大學畢業第二年，商晴買了機票，準備回那座城市探望陸風雨，在路上突發車禍。
　　那天，她躺在血泊中，帆布包裏還放著壹本《肖生克的救贖》。
　　在三年前的書店裏，她和陸風雨不約而同地拿起了這本書。
　　商晴以為遇到了她的救贖。
　　這世上既無風雨也無晴。
　　小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