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壹章 好人野狗

　　死澤之中，伴著越來越大的雨水，漸漸還刮起了風。
　　猴子小灰身上的皮毛都濕了，貼在身上，此刻蜷縮起身子，壹動不動地躲在小環的懷裏，只有壹雙機靈的眼睛，還是滴溜溜轉動著，看看遠處，又看看小環。
　　雨絲漫天落下，原本陰暗的沼澤此刻顯得更加灰暗，周圍壹片灰色蒙蒙。
　　周壹仙翻出衣袍蓋住腦袋，坐在小樹之下，小環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片刻後苦笑壹聲，輕輕蹲下，把小灰抱的緊了些，以免讓風雨打到它，至於自己，反正這時也是淋了，也是無法可想。
　　野狗道人得意洋洋，撐著壹把傘走了過來，看他神色，自然是找不到什麽見義勇為、拔傘相助、憐香惜玉等等字眼，只聽他道：“嘿嘿，小姑娘，想不想要傘呀！被雨淋很難受吧？”
　　小環在風雨中擡頭向野狗道人看了壹眼，輕輕笑了笑，雨水打在她白皙美麗的面上，迸開如散落的珍珠。
　　野狗道人窒了壹下，本來他過來是想讓小環求他要傘遮雨，然後本野狗道爺再大大恥笑這少女壹番，最後得意地揚長而去，做壞人做到這種地步，果然是很痛快極舒服的！
　　不料小環居然大出他意料之外，什麽話也沒說，更不用說開口求他，壹肚子得意算盤頓時落空，野狗道人很是惱火，狠狠盯了小環壹眼。
　　這壹眼，卻不知怎麽，讓他有些走神。
　　面前那年輕而美麗的少女，靜靜蹲著，無聲地忍耐風雨。天地間風雨呼嘯，忽然間在野狗眼中，仿佛所有的雨點都落在她微微有些單薄的身子上。
　　衣服濕了，貼在身上，黑色的秀發有些淩亂，有幾縷落在她的腮邊，襯著因風雨而蒼白的臉頰，有驚心動魄的淒涼的美。
　　她的肩頭，原來是有些瘦而薄的，每壹顆雨珠落下再彈起再散開如晶瑩的碎屑，仿佛輕輕顫抖，若隱若現的白皙的肌膚，貼著衣裳。
　　野狗道人忽然急轉身，不再看她，手不由自主的抓緊了雨傘，似乎要提醒某人壹般壹疊聲地道：“我是壞人，我是壞人，我是壞人……”
　　小環本來不打算理他的，但這壹下反而有了些好奇，看這野狗古怪行徑，嘴裏還莫名其妙說著什麽，奇道：“道長，妳說什麽？”
　　野狗道人嚇了壹跳，不知怎麽心中有些發虛，瞄了小環壹眼，看見小環眼中神色奇怪，正望著自己，雪白的臉上，雨水滑落。
　　便是她的身影，在風雨中，也有幾分的楚楚可憐。
　　“要妳管！”野狗忽然大怒，大聲咆哮。
　　小環怔了壹下，聳了聳肩膀，低下頭去，卻見猴子小灰正看著自己，忍不住微微壹笑，向它吐了吐舌頭。
　　小灰咧嘴，吱吱笑了兩聲。
　　風吹雨飄，這壹場風雨似乎永遠都沒有結束的時候，小環漸漸覺得身子有些發冷，正擔憂時，忽然間“咦”了壹聲，只覺得頭上風雨突然小了許多，擡頭壹看，卻是楞住了。
　　野狗道人不知什麽時候又走回到她身邊，伸出手把傘遮在她的頭頂，只片刻工夫，雨水就打濕了他的身子。
　　“喏，傘給妳！”野狗道人仿佛是跟某人過不去壹般，惡聲惡氣地道。
　　小環站了起來，驚訝道：“道長，妳……”
　　野狗道人眼光在她臉上瞄了壹下，卻見小環微微驚愕的臉上，有晶瑩水珠正悄悄滑落，還有的落在她細長的睫毛上，倒映著她亮晶晶眼眸裏的美麗光彩，動人心魄。
　　野狗道人頓時如被火燒了壹般，把傘往她手裏壹塞，立刻走開，也不顧滿天風雨，大聲罵道：“妳們這些小女孩，整天就愛裝可憐，可惡，可惡！”
　　小環拿著傘，望著野狗道人的背影，忽地笑了出來，聲音如風雨中依舊清脆悅耳的風鈴，大聲笑道：“道長，妳是個好人呀！”
　　野狗道人不敢回頭，“呸”了壹聲，怒道：“胡說，妳家道爺從生下來就是個壞人的種，壹輩子都要和妳們這些正道好人作對到底！”
　　小環撐傘站著，微笑地望著野狗道人的身影。
　　野狗道人傘方離手壹會，全身上下已然濕了，向四周張望壹下，卻也找不到什麽地方躲雨，最後還是走到周壹仙坐著的小樹底下，哼了壹聲，也學周壹仙模樣，把衣領往頭上壹扯，蓋住腦袋，悶聲不響，任憑風吹雨打。
　　周壹仙向旁邊野狗道人的醜臉看了看，見他臉色復雜古怪，又是懊惱，又是尷尬，忽地笑出聲來，壹笑之下，登時忍耐不住，幾乎連撐衣服的手也顧不上放下了，“哈哈哈哈”笑了不停。
　　野狗道人惱羞成怒，怒道：“妳笑什麽？”
　　周壹仙指著他哈哈大笑，連風雨打在臉上也不顧了，大笑道：“我是壞人，我是壞人……”
　　野狗道人登時面紅耳赤，原來周壹仙耳朵居然頗尖，小環沒聽怎麽清楚的話，他居然在遠處聽見了。
　　此刻周壹仙看見野狗道人做了好事卻似乎違背什麽原則壹般，很是惱火的樣子，實在是忍耐不住，大聲笑了出來，幾乎打跌。
　　野狗道人大是惱怒，騰地站了起來，周壹仙嚇了壹跳，嘴上兀自哈哈笑著，身子便往後退，不料雨天路滑，腳下壹不留神，“砰”的向後摔了出去，掉在壹個泥坑之中，渾身是泥。
　　野狗道人怔了壹下，見周壹仙手舞足蹈，大是滑稽，登時滿腔怒火消散無形，忍不住也大聲笑了出來。
　　他二人彼此取笑訕罵，隨即爭吵不休。小環站在遠處，微微而笑，也不上前。
　　這時風雨傾盆，仿佛雨勢又大了些，天地間壹片肅殺，只是在這兇險死澤之內，卻還有處地方，有淡淡溫存。
　　※※※
　　黃昏時刻，這壹場雨突然就這麽戛然而止，前壹刻還天昏地暗要下到世界末日壹般，後壹刻卻已經雲開霧散，不知道是不是死澤這裏特有的天氣？
　　小環長出了壹口氣，把傘合起，向天空望去，只見雖是昏黃時候，但大雨過後，霧氣稍退，天色卻似乎比白日還亮上少許。
　　就連空氣裏那些腐壞的氣味，此刻也暫時消失了。
　　小環回頭，向那棵小樹下望去，周壹仙和野狗道人果然還坐在那裏。剛才風大雨大時二人還大聲爭吵，但現在經歷風雨吹打，顯然沒有什麽精神了，都是有氣無力把遮頭衣衫放下，嘩啦啦壹聲響，水流如註，從衣服上倒了下來。
　　小環微微壹笑，轉過身子，放下小灰，小灰落到地上，蹦跳兩下，隨即全身抖動，將水珠抖的四處亂濺，連小環也躲閃不及。
　　小環笑罵壹聲，望見旁邊不遠處壹片水草，似是個小池塘，便走了過去，找到個水草較少的地方，向下看去。
　　池塘裏水草茂盛，便是這處水面稍寬敞的地方，也似乎倒映成幽幽清脆碧色，看不清這池塘到底多深。小環對著水面望著，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慢慢整理儀容，將被風雨打亂的發絲，慢慢歸攏，只是身上衣裳畢竟被風雨打濕，貼在身上，很是難受。
　　身後遠處，周壹仙和野狗似乎又開始拌嘴，但話聲不大，聽的不大真切，至於周圍更是突然靜了下來，從無休無止的風雨中到現在，仿佛覺得特別的寂靜。
　　甚至連旁邊青青水草之上，那晶瑩水珠沿著綠色葉脈悄悄滑落，滴入池塘水面的聲音，也仿佛特別的大聲。
　　小環忍不住深深呼吸，這雨後微帶甜味的空氣。
　　突然，身後壹直安靜的小灰，發出尖銳而緊張的“吱吱”尖叫。
　　小環嚇了壹跳，睜眼欲問，卻突然啞了聲音。面前池塘之中，前方茂密水草之內，赫然竟有壹雙眼睛，比尋常人大了壹倍以上，正註視著她。
　　小環失聲驚叫，遠處周壹仙和野狗道人都是大吃壹驚，但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只見小環面前池塘水面突然爆發，壹道粗大水柱轟然而起，直向小環襲來。
　　小灰尖聲呼嘯！
　　小環面色刷地白了，但神誌仍不慌亂，急迫中下意識退了壹步，左手縮到懷裏，說時遲那時快，眼看水柱就要打在小環身上，突地從小環左手間發出壹道橙色光環，形成壹道光幕，在她面前擋了壹擋。
　　那粗大水柱被橙色光幕當面壹擋，登時停在半空，不得前進半分，水柱之中同時發出壹聲沙啞之極的悶呼，只見水柱在半空壹陣搖晃，夾雜在白色水花中出現了壹道黑色的影子，便欲落回池塘之中。
　　小環驚魂未定，正要後退，就在這時，只聽得半空中壹聲銳嘯，鵝黃身影如電如光，疾馳而來，瞬間閃到她的面前，正是金瓶兒。
　　只見金瓶兒俏臉含煞，右手揮動，紫氣瞬間大漲，直入池塘水波之中，片刻間轟然巨響，池塘裏激起壹道洶湧水墻，直沖上天，高逾數丈。
　　那個黑色影子竟被她生生逼了出來，只是居然還有余力，雖然不敢和金瓶兒正面交手，但順著水勢向後翻騰，撲通落在水草之間，只見身軀扭動，竟如壹條魚兒壹般，迅疾無比地向前遊去。
　　眾人都是壹怔，那怪物看去似乎像人，但這等在水中動作，卻哪裏是普通人能夠做到。金瓶兒眉頭微皺，卻沒有追趕。眼看著那怪物影子就要消失在池塘遠處壹片薄霧之中。
　　不料就在這個時候，那怪物卻又是壹聲沙啞怒叫，薄霧之中玄青色微帶血紅光芒微微壹閃，那怪物立刻翻身飛回，似是極為恐懼那道玄青光芒壹般。
　　只是它身子騰在半空，卻忽然望見腳下池塘裏原本青翠的水草，從它腳下方向往兩旁延伸，突然全部迅速枯萎下去，變做焦黃之色，甚至連水面上也隱隱泛起黑色，只有往金瓶兒那個方向，水草依然不變。
　　怪物仿佛發出垂死怒吼，但終究不敢落在池塘之中，飛身向金瓶兒那裏撲去，顯然要做死前壹搏。
　　小環失聲驚叫：“姐姐，小心！”
　　金瓶兒臉色如常，俏臉上浮現冷笑，只見黑色怪物越來越近，金瓶兒俏目壹閃，右手騰起，紫芒大盛，周圍眾人也看不清那璀璨紫芒之中到底是何法寶，便望見紫芒如刀，向那怪物當頭劈下。那怪物“吼”的壹聲悶喊，身子被激震而起到半空十丈之高，隨即重重摔下，手腳抽搐，看樣子是不活了。
　　四周漸漸靜了下來，剛才還波濤洶湧的池塘裏，水波也漸漸平靜，眾人的目光都向地面之上那個怪物看去，然後，所有的人，包括金瓶兒在內，都怔了壹下。
　　這果然是個怪物，但卻是個人壹般的怪物。
　　它也和人壹般，有著手腳四肢，甚至在身子上，也有緊身衣物，只不過看來是為了在水中方便，所以衣服很少。裸露出來的皮膚上，壹片壹片的，仿佛是魚鱗壹般的東西。
　　但最令人震駭的，卻是它的頭，這竟是壹顆魚的腦袋，嘴唇、魚鰓，甚至連雙眼，也和魚壹般，是沒有眼瞼的。
　　此刻，這魚頭人身的怪物倒在地上，從嘴裏不斷流出血來，身子壹動不動，看來是被金瓶兒重重壹擊，生生給劈死了。
　　小環望著地下那個怪物，委實覺得有些心寒，下意識向金瓶兒身後縮了縮，金瓶兒伸手輕拍她的肩膀，低聲安慰。
　　俄頃，從前方薄霧之中，緩緩走出兩人，雖然同時走出，但兩人彼此卻離的頗遠，似乎對對方仍有戒心，正是鬼厲和萬毒門的秦無炎。
　　鬼厲目光轉動，在金瓶兒身後的小環臉上停頓了壹下，隨即移開。
　　小環看了看鬼厲，又看了看秦無炎，心中不由自主地壹陣震動，這三個魔教最出色的年輕壹代高手，突然秘密相會，其中緣由，壹想起來便讓人覺得既迷惑又刺激。
　　秦無炎走到那個怪物身前，用腳踢了踢它的身體，怪物翻了個身子，壹動不動。
　　秦無炎淡淡道：“死了。”
　　躲在壹旁的小灰“吱吱”叫了兩聲，跳上了鬼厲的肩頭。
　　鬼厲看了看野狗道人，又向周壹仙和小環望了壹眼，似乎皺了皺眉頭，隨即緩緩道：“該說的都說了，就這樣吧！”
　　說著，他轉過身子便欲走開，秦無炎忽然道：“鬼厲兄，這不人不獸的怪物突然現身此處，頗有蹊蹺，妳難道沒有什麽想法嗎？”
　　鬼厲停住了腳步，沒有說話，卻是金瓶兒望了秦無炎壹眼，道：“怎麽，妳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秦無炎怔了壹下，隨即微微搖頭，再看金瓶兒和鬼厲臉色，兩人似乎也不知道這半人半魚的怪物是何來歷。正在這時，忽然旁邊壹人走出，朗聲道：“這怪物的來歷我知道。”
　　鬼厲等三人同時吃了壹驚，轉眼看去，卻是周壹仙，連小環也吃了壹驚，道：“爺爺，妳知道？”
　　周壹仙面上兀自還有壹點汙泥粘在額頭，但此刻氣度卻是大非尋常，負手而立，面色倨傲，道：“妳爺爺壹生浪跡天涯，走的橋比妳走的路還多，妳當我白活的嗎？這怪物名叫‘魚人’，其實也不算是妖物，而是南疆十萬大山、六十三種異族之壹的魚人族。”
　　鬼厲等人都是壹怔，南疆十萬大山這自然是誰都知道的，但南疆荒野之地，居然還有六十三異族所在，卻是聞所未聞，但看周壹仙神色，卻並非隨口胡謅。
　　金瓶兒皺眉道：“那就奇怪了，南疆離此死澤不下萬裏，這魚人跑到這裏，卻是所為何事？”
　　這壹問卻把剛才還得意洋洋的周壹仙問倒了，抓了抓腦袋，只得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在場眾人沈默了片刻，見再想也沒有結果，鬼厲當先轉身，走了開去，猴子小灰趴在他肩膀之上，忽地回頭，向小環揮了揮手，咧嘴而笑。
　　小環亦投以微笑。
　　野狗看了看小環，隨即跟了上去，但還沒走幾步，忽聽小環在背後叫道：“道長，前面頗多兇險，妳要小心啊！”
　　金瓶兒壹怔，向小環望去，卻見小環微微而笑，臉色卻也沒什麽變化，倒是前頭野狗道人走的飛快，也不知道是聽到了還是裝做沒聽到，頭也不回，快步跟上鬼厲去了。
　　秦無炎向鬼厲走的方向望了壹眼，走到金瓶兒身邊，微笑道：“金仙子的‘紫芒刃’名動天下，今日壹見，果然名不虛傳。”
　　金瓶兒淡淡壹笑，道：“秦公子取笑了，我怎麽比得上妳，隨便略施小毒，便將這池塘變作毒池，五十年間也寸草不生了。”
　　秦無炎目光壹凝，面色仿佛也冷了些，看了金瓶兒壹會，才緩緩道：“在下這‘浮萍’小毒，研制不過半年，原是雕蟲小技，不入高人法眼，向來不曾施展，金仙子居然得知，實在令在下佩服，佩服！”
　　金瓶兒迎著他的目光，半分退讓的意思也沒有，道：“秦公子過獎了。”
　　秦無炎又看了看她，眼中閃過壹道寒芒，隨即臉上又浮起壹道微笑，點了點頭，道：“如此，在下就先告辭了，所約之事……”
　　金瓶兒打斷了他，道：“妳放心，那件事我知道怎麽辦！”
　　秦無炎微微壹笑，道：“好。”說著向小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轉身也走了去，很快就消失在遠方薄霧之中。
　　待到秦無炎身影消失，金瓶兒仍然沈默了片刻，忽然長長出了口氣。
　　小環站在她的身後，幾乎同時感覺到原來金瓶兒的身體壹直是緊繃著的，直到此刻才放松下來。
　　“姐姐，妳沒事吧？”小環有些擔憂。
　　金瓶兒微微搖頭，看了小環壹眼，柔聲道：“剛才我沒及時趕來，妳沒受傷吧？”
　　小環笑了笑，搖頭道：“我沒事，倒是剛才下雨的時候，淋了壹下，不過幸好有……哎呀！”
　　金瓶兒壹怔，道：“怎麽？”
　　小環跺腳道：“我忘記把雨傘還給那位道人了。”
　　金瓶兒聳了聳肩膀，道：“那就先留著吧！以後有機會見到再還就是了。”
　　小環默默點頭，金瓶兒向遠處望了壹眼，忽然似有感觸，低聲對小環道：“小環，以後妳要小心那兩個人。”
　　小環不解，道：“什麽？”
　　金瓶兒目光閃動，似有寒芒，淡淡道：“剛才那兩個男子，俱是辣手無情的人物，妳往後看到他們，最好立刻離開，千萬不可接近他們！”
　　小環默然，緩緩點頭，但心間不知怎麽，忽地壹陣惘然，隱隱又想起了多年前，那壹個被周壹仙騙去銀兩的青雲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