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八十六章 難渡

　　和往常無數的日子壹樣，悠揚的晨鐘又壹次敲響，回蕩在須彌山脈之間，在薄霧山風裏回蕩著。它穿過了無數光陰歲月，而且還將如此的在未來的日子裏日復壹日的回蕩下去。
　　站在清晨的晨光中，鬼厲負手而立，側耳傾聽。
　　他微微合上雙眼，仿佛那鐘聲悠揚回蕩，要細細品味。此刻的鬼厲，不知怎麽，容貌其實沒有什麽變化，但看去竟有種變了個人的感覺，從他氣度神態上，比之往昔，多了壹分似從容，少了壹分是戾氣。
　　或許，當真是那些佛法法陣起了作用？
　　這個問題在天音寺僧人之中，有許多人在鬼厲醒來之後，心中都有這個疑問。
　　前日，鬼厲再度醒來之後，普泓上人等人為他細細看過，周身並未有其他大礙，就連受到重擊之後的些許震蕩似乎也不存在於鬼厲身上。普泓上人欣喜之余，為了以防萬壹，還是留鬼厲在天音寺中多住幾日，鬼厲也沒有多加推辭，便在天音寺中住了下來。
　　這幾日來，鬼厲比往常更加的沈默寡言，對於他這般壹個竟然觸怒上蒼降下天刑的人物，天音寺僧人也多半回避，只有普泓上人與法相等人不曾顧忌什麽，時常過來看他。而鬼厲自己似乎沒有註意到身外的人事，足不出戶，只有每日中晨鐘暮鼓響起的時刻，他會走到小院子中，靜靜傾聽著。
　　“咚……”
　　最後壹聲鐘聲，帶著連綿不絕的余音，回蕩盤旋在天音寺上空許久，終於化於無聲。鬼厲這才緩緩的睜開眼睛。
　　沐浴在天音寺的晨風裏，他體內的氣息卻在安靜的外表之下充盈鼓蕩，好似整個人都欲飛起來了壹般。天音寺僧人們不會知道，但鬼厲自己，卻是心中明白的。
　　在那無字玉壁之間，意外出現的，竟是傳說之中魔教經典的《天書》第四卷，旁人或許不明白，他卻是這世間唯壹壹個修行了《天書》前三卷的人物，壹眼便看出那乃是自己在修道之途中夢寐以求的關鍵的第四卷。
　　往昔修行中無數看來似乎堅不可摧、不可逾越的難題，此時此刻，他都已經掌握到了關鍵處，擺在他眼前的，幾乎已經是壹條康莊大道，坦途無限。甚至於在他心中還有這般感覺，這條路走下去，自己必定是很順暢的了，或許，他還能窺視到某些往日所不敢奢望的境界。
　　便是在他看待昔日情懷，眼前人事的時候，他竟也有了種超脫的感覺，像是擁有了新的境界，重新回望過往。
　　只是不知為何，在他的心中，在這般大好的情況裏，他卻還有壹絲隱隱失落的感覺，但又不知如何形容。那若隱若現，有所不對的念頭，始終纏繞在他的心頭。
　　鬼厲佇立許久，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有人進來打擾他。直到他突然轉身，數日以來，第壹次走出了這間小小庭院。
　　離開這個院子的時候，他沒有回頭看上壹眼。
　　※※※
　　順著腳下的臺階，他緩緩走去，據說這壹條路，曾是那位僧人為了弘揚佛法，立大心願用大神通所造的。如今，無數的人依舊行走在他所造的路上，卻又有幾人知道，他已是灰飛煙滅。
　　走在這條路上，層層石階樸實無華，腳踏上去，平實的感覺傳了上來。在前幾日那壹場天地變色、地動山搖的意外鬥法之後，須彌山上的廟宇殿堂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只有這條平實的臺階山路，竟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還是堅實地鋪在地面之上，讓無數人從它的胸膛上走過。
　　或許，對於難測的上蒼神明來說，這條路同樣也是帶有某些特殊的情感麽？
　　鬼厲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走在這條路上，只是默默回想到了往事和故人，在回憶中，他慢慢走到了須彌山頂的小天音寺。
　　門扉虛掩著，這裏仍如往常壹般的寧靜，鬼厲緩緩走了過去，門後頭，隱約傳來了話語聲。
　　他敲了敲房門。
　　門內聲音頓時消失，隨即有人似驚疑壹般，輕輕“咦”了壹聲，片刻之後，門扉“吱呀”壹聲打開了，法相出現在房門後頭。
　　見是鬼厲，法相露出微笑，鬼厲點了點頭，道：“方丈大師在麽？”
　　法相微笑著讓開身子，道：“在，請進吧！”
　　鬼厲走了進去，只見普泓上人正盤膝坐在禪床之上，同樣微笑著望著他。鬼厲向著普泓上人走過去，行了壹禮，道：“方丈大師。”
　　普泓上人看著鬼厲走過來的身影，目光從上到下，最後看著他的腳上，忽地點了點頭，合十道：“想不到這短短時日，施主道行大進，真是可喜可賀！”
　　鬼厲眉頭壹挑，沒有說話，法相卻是微吃壹驚，在旁邊細細打量鬼厲。
　　沈默片刻之後，鬼厲向著普泓上人微微低頭，道：“前幾日為了我，損毀了貴寺的聖地無字玉壁，在下心中實在不安。”
　　普泓上人輕輕搖頭，淡然道：“小事而已，不足掛齒。”
　　鬼厲微怔，道：“那無字玉壁乃是貴寺鎮寺之寶，豈非珍貴？”
　　普泓上人合十道：“世事輪轉，眾生皆沒，誰又知得身後之事？今日珍而重之，豈可知他日若何？施主若有心，”他壹指窗外，道：“小天音寺外右轉有大石，施主去壹看，或可知曉佛心道理了。”
　　鬼厲點了點頭，道：“是。不過在下今日前來，是想向方丈大師辭別的。”
　　普泓上人面上並無意外神色，似乎早就料到鬼厲會如此說話，他只是點了點頭，道：“施主欲去，老衲不敢阻攔。只是在施主離去之前，老衲有幾句話，想和施主說壹說。”
　　鬼厲道：“大師請說。”
　　普泓上人道：“施主在這段時間之內，劫難重重，卻終能壹壹破解，闖了過來，我看施主心頭似有所悟，不知是否？”
　　鬼厲沈吟片刻，點頭道：“大師慧眼，在下劫後余生，心中確有感觸。回望半生，多有感嘆之意。”
　　普泓上人目光壹閃，道：“施主乃是大智慧之人，既已看破，何不看穿這俗世情懷，歸入我佛門下？以老衲揣度，施主心中所思所想，不過乃是壹‘靜’字耳，如何？”
　　鬼厲默然，良久站起，向普泓上人行了壹禮，淡淡道：“大師點化於我，在下十分感激。只是在下心頭或有所悟，卻並非看破世情。於我而言，俗世情懷，卻正是割舍不得的。”
　　普泓上人搖頭道：“佛曰：色即是空！俗世萬物莫不如此，恩怨情仇，美人仇敵，在在皆是壹‘色’字而已，困人心智，擾人清靜，施主何必太過執著？”
　　鬼厲仰天呼吸，大笑壹聲，轉身離去，口中朗聲說道：“大師，錯矣。色即是空，那空也是色。妳要我看破世情，卻不知世情怎能看破？我處身天地之間，恩怨情仇，正是我壹生境遇。妳要我看穿得清靜，卻哪裏知道，那看穿之後的，可還是我麽？”
　　話聲漸漸低沈，終於不聞，那個男子已經是離開這間禪室遠去了。
　　法相默然許久，向普泓上人道：“師父，妳幾次三番點化於他，可惜……”
　　普泓上人淡淡道：“他悟通道法修行，將來只怕乃是世間第壹的人物。但這樣的人物，竟看不破自己的心魔，日後種種，便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法相低頭，合十念佛，終不再言語。
　　※※※
　　鬼厲離開了小天音寺，走出寺門時刻，忽然又停住了腳步，頓了壹下，卻是向右轉去，沒走幾步，果然望見有壹塊半人多高的大石倒在地上。
　　他走到這塊大石跟前仔細看了壹遍，只見石頭上下斑痕累累，卻並無壹字壹句，亦無人工鑿刻之痕跡，竟不知此石有何玄機。
　　鬼厲皺了皺眉，沈吟片刻，忽地目光壹凝，卻是被大石上頭壹處給吸引住了。
　　此大石周身斑駁，顯然在無數歲月中已經不知經歷了多少歲月風刀霜劍，傷痕累累，但在那壹處地方，卻隱約看出是壹個圖案形狀。只是年月深久，難以辨認。
　　鬼厲伸手過去，將石頭上塵土輕輕掃開，仔細查看，許久之後，方才認出這原是壹枚貝殼形狀，只不過年深月久，已經化為石質，與這大石融為壹體了。而鬼厲隨後又細看大石，再也沒有找到其他怪異之處。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枚貝殼之上，莫非普泓上人要他看的，就是這枚普普通通的貝殼不成，這其中，又是有什麽玄機？
　　他在心中將普泓上人所說的話又重新回想了壹遍，目光望著那枚貝殼，慢慢亮了起來。須彌山山脈高聳，遠近千裏之內，更無海水深洋，但是這石頭，卻分明就是須彌山上之物。在千萬年前，此處或許竟是個汪洋大海，竟是亦未可知了。
　　人之壹生，比之天地運轉、世間滄桑，竟如滄海壹粟，須彌芥子了。
　　只是，他默然無言，轉身向著那座靜謐的小小寺院行了壹禮，轉頭過來時刻，面上卻還是淡然神情。
　　衣袍揮處，淡淡白光泛起，他的身影化作光芒，飛天而去，漸漸消失在蒼穹之上。
　　看穿！
　　誰又看得穿？
　　世事滄桑，卻怎比得上我心瞬間，
　　那頃刻的微光。
　　※※※
　　青雲山，大竹峰。
　　青雲之戰已經過去了壹段日子了，在那之後道玄真人因為誅仙古劍的事情緊盯過大竹峰諸人壹段時間，但最近似乎因為大竹峰眾弟子十分老實，掌門那裏也催的少了。本來嘛！在大竹峰眾弟子心中，掌門道玄真人這壹次雖然事關重大，但行事卻也實在是有些過猶不及。
　　但是不管怎麽說，畢竟此番已經許久沒有受到打擾，大竹峰也漸漸回復了往日的平靜。吳大義、何大智二人的傷勢也漸漸好了起來，經過蘇茹的查看，眼下都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二人可以自由的下地行走，只是還不能幹重活而已。
　　所以，往日按照慣例，在打掃眾人房間的同時，同時打掃那個僻靜角落裏已經出走的小師弟的房間的任務，也繼續下去了。這壹日，宋大仁與杜必書二人，再次向著那個房間走去。
　　兩人說說笑笑，與往昔無數次壹般，走進那個院子之中。
　　但就在此刻，忽地，壹道灰色影子竟赫然在那個原本應該寂靜的小院子中壹閃而過。
　　那灰色影子速度極快，但宋大仁與杜必書幾乎同時都看見了，二人震動之下，立刻放下手中打掃事物，箭步沖了上去。只是那灰影轉眼間便沒了蹤影，二人找遍這個院子，連房頂上也找了過去，卻還是沒有發現什麽蛛絲馬跡。
　　站在庭院中，宋大仁與杜必書面面相覷，宋大仁皺眉道：“難道是我們看錯了？”
　　杜必書歪著頭想了想，正欲說話，忽地壹驚，悄聲道：“大師兄，妳看那邊。”說罷，手向宋大仁身後壹指。
　　宋大仁連忙轉身看去，只見順著杜必書手指方向，原本小師弟的臥室房間裏，門扉緊閉，但房門旁邊的窗戶上，不知何時卻開了壹條小縫。而以往這裏並無人居住，窗戶自然是關的嚴嚴實實的。
　　宋大仁與杜必書對望壹眼，都看到對方眼中驚疑不定。宋大仁定了定神，低聲道：“我們進去看看。”
　　杜必書不知怎麽，竟有些緊張起來，壹邊點頭，壹邊卻又忍不住壓低聲音對宋大仁道：“大師兄，難不成會是……會是小師弟他……”
　　宋大仁眼角壹跳，顯然他心中所想，與杜必書差不多，但這個想法連他自己似也感到害怕，或許，當真的看到那個如今已經陌生的小師弟，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吧？
　　手，碰到那扇木門的時候，宋大仁與杜必書又對望了壹眼，隨後，像是堅定了心誌，宋大仁壹咬牙，叱喝壹聲，大聲道：“什麽人？”喝問聲中，他猛的推開了門。
　　幾乎是在房門推開的同時，房間中灰影閃過，似是被驚動了壹般，從房內的桌子上壹下跳到床上，同時轉過身來，兩只眼睛滴溜溜打轉，對著站在房門口目瞪口呆的兩個人，“吱吱吱吱”的叫了起來。
　　“小灰！”
　　宋大仁與杜必書同時叫了出來。
　　※※※
　　“咕。”
　　小灰將嘴裏的水果吞了下去，又拿起身旁壹個山果，壹口咬了半個，吃得興高采烈的樣子。大竹峰守靜堂上，此刻滿地丟的都是小灰啃的水果核，丟的到處都是，與往昔莊嚴肅穆的樣子相比，頗有幾分滑稽。
　　此刻大竹峰上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此處，連壹向脾氣不好的田不易看了這個場面，也只是眉頭皺了皺，卻沒有發火，臉色陰沈，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十年來，誰都知道，小灰從來是和那個人在壹起，未曾分開，此刻小灰卻在了這裏，但那個人呢？
　　當日在青雲山通天峰幻月洞府之前，宋大仁等人親眼看到鬼厲，也親眼看到那個曾經的小師弟被誅仙古劍所重創的場面，其後無數人圍捕追殺，雖然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更隱隱聽說，他已經被同黨救走了。
　　但是，小灰為什麽會在這裏出現呢？
　　小灰出現了，那個人又在哪裏？
　　相同的疑問，縈繞在所有人的心頭，讓人心中沈甸甸的。而守靜堂上，只有小灰肆無忌憚地大口吃著水果，除此之外，卻還有壹個高興之極，與周圍人截然不同！
　　大黃。
　　這條大狗，此刻興奮之極，根本無視主人陰沈的臉龐，口中“汪汪汪”吠叫不停，繞著小灰趴的桌子轉個不停，壹只鮮亮的大黃尾巴搖來搖去，歡喜之極。不時還將前面兩只腳躍起，趴到桌旁，狗鼻子在小灰身上嗅來嗅去，偶爾還伸出舌頭，舔了小灰幾下。
　　小灰裂嘴而笑，抓了抓腦袋，隨手抓起手邊壹枚蘋果，向大黃面前晃了晃，隨即向守靜堂外面扔了出去。大黃“汪”的大叫壹聲，立刻跳了起來，四腿飛馳，沖出守靜堂，眾人壹時吃驚，都向外看去，只見大黃居然趕在蘋果落地前頭，將它在半空之中叼住，同時立刻跑了回來，壹般趴到桌子上，狗牙壹松，蘋果落在桌子上，滾了幾滾。
　　眾皆啞然，田不易更是哼了壹聲。
　　獨小灰“吱吱吱吱”笑個不停，顯然遇見老狗好友，心情大好，猴子尾巴壹卷，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卻是落在大黃寬厚的背上，伸手抱住了大黃的身子。
　　大黃“汪汪汪”叫個不停，仰首挺胸跑了出去，不知壹猴壹狗又要去哪裏撒野玩耍了。
　　宋大仁向田不易與蘇茹看了壹眼，站起身子，剛想出去將兩只畜生追回來，卻只聽田不易冷冷道：“由它們去吧！那猴子在這山上住了多年，既然來了，就不會走的。”
　　宋大仁應了壹聲，慢慢坐了下來。
　　田不易沈默片刻，道：“除了這只猴子，妳和老六都沒看到其他的人影麽？”
　　宋大仁與杜必書同時搖頭，道：“沒有。”
　　田不易面色難看，忽地擺了擺手，道：“好了，妳們出去吧！”
　　宋大仁等人面面相覷，但是師命如山，終究不敢違抗，只得慢慢退了出去，出去時候，何大智心細，向蘇茹問道：“師娘，這壹地果核，可要弟子們打掃壹下？”
　　蘇茹還未說話，田不易已經微怒道：“明日再說，叫妳出去聽到沒有？”
　　何大智噤若寒蟬，嗖的壹下退了出去，轉眼不見了人影。
　　蘇茹白了田不易壹眼，道：“沒事妳拿他們出氣做什麽？”
　　田不易面上心思重重，來回踱步，忽然擡頭對蘇茹道：“妳說老七……那個人，會不會也在附近？”
　　蘇茹沈吟片刻，淡淡道：“他那個人，向來是最重感情的，若有心見妳壹面，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以他身分，多半也不能現身。”
　　田不易面色壹變，壹張胖臉上陰晴不定，說不出的怪異。
　　蘇茹看了他壹眼，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妳心裏在擔心什麽，當日幻月洞府之外，他雖然受誅仙古劍所傷，但畢竟未死，而且傳聞不是還說還有同黨將他救走了麽？大仁他們事後向我們稟告的時候，都說到那灰猴並未在他身旁，以我看來，或許是他知曉當時危險，所以故意不帶猴子在身邊的。而他重傷遁逃之後，猴子流落在青雲山山野之間，找不到主人的情況下，跑到我們這裏也不奇怪。”
　　田不易眉頭緊皺，忽地嘴裏咕咕噥噥了壹聲，倒似在罵人壹般。
　　蘇茹沒聽清楚，追問道：“妳說什麽？”
　　田不易卻不回答，哼了壹聲，眉頭壹展，負手向後堂走去。蘇茹看著他的背影，聳了聳肩膀，頗為無奈。
　　正在她轉頭過來的時候，忽地背後田不易壹聲低呼，蘇茹倒是吃了壹驚，連忙轉頭看去，不禁莞爾。
　　只見田不易似心有旁顧，走路不看地面，竟是不小心踩上了壹枚果核，滑了壹下。只是田不易畢竟不是凡人，他何等的修行，只壹下就已經穩住了身子，饒是如此，蘇茹已經笑出聲來。
　　在妻子面前小小出醜，田不易大感汗顏，壹張臉上更是黑了幾分，恨恨罵了壹句：“死猴子，什麽時候將妳扒了皮，看妳再吃！”
　　說完，頭也不回的進了後堂，只剩下滿地都是果核的守靜堂上，蘇茹微笑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