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雨覆雲翻、第13章，花裏逢君，梅花妖

“阿九，妳隨我去做人好麽？”梅十五問著年幼的小花妖梅廿九。
小小梅廿九舉著壹支盛開的梅花正玩耍，聽到母親的問話，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臉上掠過壹絲迷惘，“不，”她輕輕搖搖頭，“做妖好好的，為何要做人？做人有什麽好？”
不是都說，在凡間“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名女人難上加難”麽？
那又為何要自討苦吃去“做人”呢？梅廿九偷眼看著母親，心中不以為然。
她才不要做人呢，聽說“做人”的規矩很煩瑣，做妖多自在，做人沒有做妖好，小花妖在心裏是這麽想的。
可是梅十五似乎沒聽見梅廿九的回答，她壹雙秋水剪眸正凝視著盛開的梅花，雪嫩如花的俏臉慢慢浮現出壹抹紅暈。
前些日在集市上，壹位貧窮老嫗因無錢治病而當街昏倒，適逢梅十五路過，於是便好心地將老婆婆救起。盡管是妖，梅十五卻願意為人多做點好事，以積攢功德來修行。
曾經她迫切地修煉道行，期待早日也能得道成仙，這樣就可以去見“他”，去問“他”為何忘了她，為何忍心將她拋下，讓她獨自帶著“他”的骨肉孤苦無依地飄搖在妖界，行屍走肉般了無妖趣？
盡管知道修仙是件很渺茫的事，但她卻心無旁騖。
她壹直以為她會誓將修仙這條道壹路走到底，但是後來的另壹場美麗邂逅，卻從此改變了她的“妖生”。是緣是劫，她與後來的他，同樣都參不透。
那日，正當梅十五聚精會神在為老婆婆把脈診斷時，感覺到有兩道目光正悄然停留在她的俏臉與纖手上，她擡眼看了看，卻看見壹位翩翩佳公子正含笑望著她，眼裏暗蘊期許與贊賞。
他壹襲玄色長袍，顯得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他含笑的眼，猶如壹陣暖暖的春風吹進了她的心，多年以後，她才明白這就是凡人常說的“壹見鐘情”。
梅十五低了頭，心頭卻似小鹿亂撞。她不再去看他壹眼，但為老婆婆診脈的纖手卻有點發顫。待得為老婆婆診過脈、抓過藥，並留些了銀兩後，梅十五便起身悄然匆匆離去。
他壹直尾隨在她身後。她原可以施展開身形遁逃得無影無蹤的，讓他從此無處尋覓，也就沒有了後來的悱惻糾纏，但鬼使神差地，她沒有。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那麽自然地與他微笑、談話了。他英俊的外表，不俗的談吐讓她對他的好感又添三分。
從談話中她得知他叫洛德瑞，原來是個王爺。
妖是直率的。
妖的愛情也如她們的身心壹樣，是透明的。
他的身份對於她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竟然對他，對壹個凡人有了愛情。
她曾經的那壹段愛情，也是驚世駭俗的。
那種愛情傷害，讓梅十五壹直痛苦難以自拔，直到她遇見了洛德瑞，才從那種萬丈深淵的傷痛中掙脫出來。
洛德瑞用他的溫柔他的體貼他的善解人意，撫平了梅十五內心深深的創傷。
但人與妖本是殊途。於是，她竟然為了他，有了想隨他去做個普通凡人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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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小梅廿九得知母親竟然想要到凡間去做個凡人，她小小的心裏很是憂慮。
她知道母親的孤獨與寂寞，她從大姨梅初壹的口中，隱隱知道母親曾與天上掌管花妖的花神相戀，那個花神便是自己的父親。
也許花神對於梅十五只是壹時貪歡或者是畏懼天條，只與母親梅十五廝纏壹段時日便離去，只留下梅十五獨自壹人，後來生下了梅廿九。
由於怕神與妖相戀會連累到自己，就連花妖壹族都將母親梅十五驅逐出花妖的聚集地，讓她獨自帶著梅廿九寄居在荒郊野嶺的梅花林中，掙紮著自生自滅。
梅廿九經常看見母親梅十五在暗自垂淚，她心疼著母親，在心裏期著待母親有遭壹日能重展歡顏。這壹天終於來臨了，但母親選的人，卻又是遭到禁忌的。
在梅廿九小小的心裏，隱隱有預感母親註定將命運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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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隨著母親在偏遠的梅林中修行，可小梅廿九時常會跑到山裏，躲在樹後，聽著在山上砍柴休憩的樵夫圍坐在壹起，講起凡人的壹些人與妖的故事。
這些故事裏，寫盡人態與妖態。
在凡人的眼裏，妖有很多種，禍國殃民的九尾狐是，情深義重的白素貞亦是。
但不管是什麽妖，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就是做妖的最終下場。
凡人喜歡這樣的故事，他們相信是有輪回的，壹定會冤冤相報下去，因此人類的口頭禪是：非我族類，其心可誅。
梅廿九對於人有點懼怕，有點好奇，又有點向往。
人對妖的不容與排斥是自古以來的，即使他們鍛造了許多美麗的人與妖相愛的故事出來，但歸根結底對妖還是極其懼怕與憎恨。
梅廿九也深知這壹點，所以她與母親平日裏都遠遠避開人。
但她與母親壹樣，對那些美好的人與妖的愛情充滿了向往與憧憬。
雖然她也知道有些故事只是美麗在表面，其實真相是殘酷的。
在人的眼中，人比妖更復雜深沈，因為人懂愛。
可是，在妖的眼中，卑鄙的不僅僅是妖，人往往比妖更懦弱。
若有壹日凡人得知枕邊人竟是個妖，他會有何反應？是嚇得驚慌失措，還是請來法師咬牙切齒地將她收伏？！人與妖的相愛，註定是沒有結果的。
因為他若是怕她，便不能視她為平常人，就不能算是愛了。
況且愛是壹件萬劫不復的事，誰中途害怕了，誰就不配愛。
梅初壹梅廿九壹直很是郁悶梅妖壹族的取名無能，母親叫做梅十五，她的大姨自然便是初壹了。
初壹與十五壹向交好，即使是在梅十五被驅逐出花妖壹族時，她也是不離不棄這個姊妹。
梅十五帶著梅廿九去見梅初壹。
梅十五那張俏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因為她已順利說服心腸甚軟的梅廿九跟隨她與洛王爺壹同回到洛王府。
雖然她知道梅廿九心裏並不太願意，但是她還是自做主張地讓阿九跟著她走，阿九是她的心頭肉，她們永遠都要在壹起的。
於是這意味著她和梅廿九從此將到凡間當壹個普通的凡人了。
臨行時，她來和她的姐姐告個別。
梅十五與梅廿九進入了梅初壹修行的山谷中。
梅初壹在此清心修煉已有許多年，也頗有些道行。
在壹片山林中，梅廿九眼尖看見了林中正有壹抹綠影在靈巧地閃動，她愉悅地對母親喊出聲來：“母親，妳看，是井景姬姐姐……”
輕柔的月光照映著林中的綠衣少女，她的長發如風般灑脫地飛揚著，眼神清澈透亮，精致的瓊鼻，櫻唇小口，說不出的飄逸動人。
她的蓮足踩上了身旁壹棵參天大樹，借著樹之力，她嬌柔的身軀壹沖四五丈之高，身子壹滯，好像就停頓在半空之中了。接著，她的身體緩緩下落，衣袖無風自鼓，飄逸出塵，猶如林中的仙子。
梅廿九嬌笑地迎上前去，騰身撲向她，“景姬姐姐，我是阿九。”
井景姬回眸，眼波流轉，笑道：“是妳來了？阿九……”她在半空中將梅廿九擁在懷中，順帶朝著梅十五嫣然壹笑，徐徐降落在地上，道：“十五小姨，妳也來啦？”
井景姬是梅初壹的女兒，是個真正的花妖。
梅十五點點頭，微笑道：“景姬，妳母親呢？”
井景姬道：“母親還在修行中呢。過陣子母親便要閉關了，妳們來得正及時，不然很長時間都將見不到我們了。請隨我來吧。”說話間帶著她們鳧娜地來到了山谷的壹處簾洞中。
簾洞中有壹處水淵，水淵中央有壹座蓮花臺。
梅廿九看見蓮花臺正中，正坐著壹位美麗的在修行的妖。
她著壹襲淺藍色的長裙，荷葉形狀般的裙邊，襯出了她優雅、清麗的氣質，飾有淡紫色蓮花的藍色衣袖遮住了她的雙臂，她低眉斂目，平靜無波，柔和淡雅。
她便是梅初壹。
梅廿九悄悄仔細打量梅初壹，從側面看去，她很美，沒有太多裝飾，沒有壹絲粉黛，整個人便似清塵脫俗的仙子，不與世俗。
梅初壹眼波壹轉，已看見了梅十五與梅廿九，她微然壹笑，款款地從蓮花臺上站起，身形壹展，已從蓮花臺掠過水面，輕輕飄到了她們的面前，道：“妳們來了？”
梅十五低聲應了，看著自己的姐姐道：“姐姐，好久不見，妳的道行更有長進了。”
梅初壹笑道：“修煉貴於恒心，成敗在於靜心。”
她看看梅十五道：“妳可有在修煉？”
梅十五猶豫了壹下，咬著唇道：“姐姐，修仙太渺茫，還是做人好，我，我準備帶著廿九去當個普通凡人……”
“什麽？”井景姬大吃壹驚，她未等她母親答話，便搶著說道：“萬萬不可，小姨！”
她出言阻止道，“誰都知道人世復雜，妳們又都那麽單純善良，若是反被人算計了可如何是好？”
“再說，”井景姬看了看梅初壹，轉頭對梅十五道：“過些日子母親就要閉關修煉，我也要陪在她左右，可能在很長的時間內都不能出關來。到時若是受了委屈，誰來幫妳們？”
梅十五低頭不語。
梅初壹看著梅十五，見她默不作聲，便秀眉壹蹙道：“十五，妳可考慮好了？”
梅十五點點頭。
梅初壹看著梅十五臉上那種熟悉的倔強表情，想起了當初十五與花神相戀時面對大家的勸阻時，也是這樣壹種表情。
梅初壹暗暗在心中嘆息，她自己是妖，她與井景姬的花妖父親也曾深深愛過，當井景姬的父親因病重離開她們時，她也感覺到那種黯然神傷的滋味。花妖本可用修行來減輕那種對感情的渴求與傷痛，但是她的這個妹妹並無意於仙道的修行。
梅十五曾經的愛是千瘡百孔的。那神與妖的愛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妖和人？
“愛情就好比是壹幅畫的畫中人，畫師壹點點地刻意著色，使之明艷無匹，於是賞畫的人便以為就是愛上了……其實愛上的只是愛情，不是那個人。”梅初壹對妹妹鄭重勸告。
但是面對這個早已癡情深種的妹妹，梅初壹的言語顯得有點蒼白無力。
愛情這個真理，其中又有幾多妖或人能參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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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梅十五還是沒有聽從梅初壹與井景姬的勸告，帶著梅廿九離開了山谷。
梅十五壹心想要做人。
是為了報復遠在天上對她不聞不問的花神，還是懲罰求仙得道不成的自我？
她不知道，也不想去尋求答案。
梅十五孤註壹擲，再不回頭。
看著梅十五與廿九離開，井景姬還待要阻攔。
梅初壹卻道，隨她們去吧。
她看著梅十五與梅廿九遠去的背影，在心頭暗然嘆息了壹聲。
世上多的是張羅著要成妖成仙的人，無非是缺少了做人的勇氣和信心。
生為肉身，無法體驗仙與妖的喜怒哀樂，卻自以為是，幻想著仙與妖的種種好處。
可做妖的若不能天天向上，淪落至為人相思成災，則是壹種失敗，何況還心心念念著想做人，更是壹種修行的倒退。做妖的壹旦動了凡心，眷戀十丈紅塵，談何修行？
那人豈是那麽容易做的？
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冤孽，而每只妖，也有自己的孽緣。
所以就隨緣去吧，不管是情緣還是孽緣，總歸要還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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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歷經人世間滄桑與曲折的梅廿九回想起梅初壹未說完的話，卻有更深的感悟在心頭。
做為花妖，也許，花開，並非唯壹的向往；花落，並非所有的感傷。
墜入塵世，閱讀滄桑。飄零，雕落，與生俱來，無須憂傷；唯於花開之日，讓綻放得熱烈，卻不能斑斕每壹天，才是心底最疼痛的淒涼。
她是無法成仙的，哪怕是坐化在菩提樹下。
因為那滿樹的落花，滿世的繁華，幽幽千年，纏綿情絲，便是她心底的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