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2(奇鋒錄)

默默猴

現代情感

東海道阜陽郡,三合縣
月朧星稀,鴉翻葉颯。撲簌簌的振翼聲裏,壹老壹少相扶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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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折:故壘依稀,聯劍余情

妖刀記2(奇鋒錄) by 默默猴

2025-1-16 20:59

  賊首壹去,七玄盟的鬼卒可說是落荒而逃。
  以盟主耿照為首,玄帝神君、鬼王陰宿冥,還有那嬌小婀娜的白衣少婦雪艷青等,紛紛施展身法掠向北面樹林,轉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被無情拋下的鬼卒,楞了半天才會過意來,沒傷的也跟著發足狂奔,剩下不是拖腿扶肩狼狽逃離,就是倒臥在地上輾轉呻吟,全無滅門時的威風煞氣。
  雖說綠林好漢打家劫舍,多是不守規矩的法外之徒,但凡有點名氣的山城水寨江湖幫派,麾下還是講紀律的,否則攻守進退毫無章法,莫說在武林中揚名立萬,怕是保命也不易。
  七玄盟這頓荒唐的撤退法,連土匪的水準都談不上,對比此前的舞爪張牙,益發顯得可笑,天霄城眾人笑罵起來,噓聲連連,老成些的甚至可惜起公子爺的話說得太滿,要是這會兒擎刀張弓,策馬掩殺過去,這幫近日肆虐漁陽、幹下數樁血案的邪魔外道,算是就地解決了,此後再不必提心吊膽,怕在夜裏被人以血塗墻,留下滅門預告。
  前列壹名身背雙鉤、灰發燕髭的赭袍老者,亦是同樣的想法,壹勒馬轡,抑住躁動的坐騎,蹙眉峻聲道:“舒二小姐!此等外道邪魔,何須與他們講什麽江湖規矩?乘勝追擊,除惡務盡,才是上策!”他與兼領天霄城馬弓隊的總管樂鳴鋒,本在舒意濃左右兩側,舒意濃越眾而出,留下赭袍老者與樂鳴鋒並轡比肩,居於隊伍最前沿,壹看便知是身份尊貴的客將。
  此話壹出,天霄城眾人無不怒目,赭袍老者的隨從感受周圍壓力,不由得按住兵器,胯下駿馬敏銳察覺主人的緊繃,踏步嘶鳴起來。那天霄城總管“銀血弓狐”樂鳴鋒笑道:
  “須爺,我家少主總領壹城,乃貨真價實的玄圃天霄之主,不是什麽二小姐。須爺若不隨我等喊聲‘公子爺’,叫‘少城主’也可以的。貴上接掌行雲堡多年,這會兒總沒人再喊他‘四郎’或‘四少’罷?”紫膛國字臉上笑容可掬,眸中卻無笑意。
  離赭衣老者最近的壹名親隨,聽他提到堡中忌諱,本能反口:“妳說什麽!”後列猛地爆出如雷斥喝:“妳才說什麽!也不看看是在誰的地頭!”鏗鏗連響,是整排刀鍔撞上銅吞口的聲音,此起彼落,未艾方興;雖未拔刀,等若拔刀。青年這才意識到周遭全是對方的人,真要翻臉,壹個打十個都不夠攤,蒼白的額角繃出青筋,唇上頸背全是汗粒。
  舒意濃慢條斯理地舉起手。
  那玉指纖長、雪肌瑩潤的柔荑美不勝收,不帶壹絲陽剛氣,這般姣好柔媚的手掌,即使在女子之中也是少見,此際卻如鐵令壹般,便只壹揚,原本環繞著赭衫老者等人的無形肅殺忽然消失,莫說退開,連動都沒人稍動些個,懾人的壓迫感卻說撤就撤,仿佛適才只是錯覺。
  此舉懾人,更甚於被鐵甲弓刀團團包圍、命在旦夕的威懾。
  “不可無禮。”女郎嘴角微揚,看得出她想笑成壹抹隱帶威脅的梟雄姿態,但在柔媚無方的絕色臉蛋上,就只有說不出的楚楚可憐動人心魄而已。打擊她最好的方法,就是豎起壹面銅鏡,讓她看見鏡中是名尤物而非梟雄,女郎怕是要氣瘋。
  可惜這只能存在於想像中。
  現實裏,行雲堡和天霄城既無盟約,不相往來起碼超過十年以上,被稱為“須爺”的赭袍老者之所以能被奉為上賓,絕對不是出於“漁陽七砦同氣連枝”、“聯劍之情”這種陳腔濫調的理由,是由眼前的這名男裝麗人壹念而決,她說了就算。
  舒意濃若殺他,連向行雲堡賠禮都不必,推說是妖人所為即可,眼下的行雲堡沒有足夠的武力與天霄城抗衡。天幸舒意濃並不知道,還試圖遊說他們重訂盟交,聯手對抗外道七玄的蠶食鯨吞。
  “長老清楚我的身份,非是故意冒犯。聽說我兩歲那年長老上山作客,還抱過我哩,可惜我那會兒不記事。”女郎抿嘴縮頸,婉致壹笑——雖然她想要的決計不是這種效果——怡然道:“貴堡重男女之防,‘公子爺’興許不是合適的稱呼,長老喊我‘少城主’不妨。”
  赭袍老者面色鐵青,咬了咬牙,抱拳俯首:“須某失言,少城主勿怪。但縱虎歸山,後患無窮,我瞧這幫妖魔鬼怪退得倉皇,若能乘勢掩殺,畢其功於壹役,也能使漁陽地方早日復歸平靜。少城主用兵的手段高明,切不可與平亂興治之功失之交臂。”
  壹旁樂鳴鋒摸摸鼻子,朗笑道:“須爺不愧是城裏人,說起道理來也是壹套壹套的,好些話我都聽不懂。”赭袍老者幹笑兩聲,面色卻不好看。
  “雙鉤”須於鶴乃漁陽七砦之壹、“高堡行雲”的行雲堡典刑長老,擅使壹對銀鉤,以此得名。須氏最初是以外戚的身份效力行雲堡,族中歷出戰將,如東海劍界名宿“雲山兩不修”中的須縱酒,壯年即以“須雄”之名,為行雲堡高氏沖殺在第壹線,立下彪炳戰功,終獲堡主允可,得以放下紅塵俗務,徜徉於詩酒田園,追求劍道至高。
  須縱酒的退隱,並未拖慢宗族壯大的腳步,倒不如說在耿直狷介的“萬劍”須雄之後,須氏再沒出過這種不知變通的死心眼,徹底掌握行雲堡的大權,在天下即將易主、北地風起雲湧的當兒,把觸角深入北關毛皮、木材、糧食運販,乃至捕蛁此壹封閉的古老行當,錢滾錢來利滾利,極盛時不但有自己的鏢行、客棧,甚至還有錢莊。
  是須氏壹門把主家從支棱陡峭的絕塞帶到了平原上,同富同榮,不離不棄。如今這塊驤公親書的“高堡行雲”牌匾未懸於漁陽三郡內,而是在更南的靖波府,在城南朱雀航三裏巷甜水井的高府門楣上;堡主高競此生待在漁陽的時間撐死不超過兩年,大抵是在十六歲以前的避暑期間。
  漁陽總壇這廂,早交由須於鶴打理,但也非是天遠峰上的老城砦,而是在通都大邑裏的氣派園邸。
  他們完全沒有準備,要應付七玄盟這種等級的敵人,更想不出承平之世的北域僻地,何以成為妖人的目標。不算漁陽之外的浮鼎山莊,迄今被滅的七座莊邸中,至少有兩家與行雲堡有生意往來,很難不認為是在試探漁陽七砦——至少是試探行雲堡——的底線。
  須於鶴想過把各地鏢行的好手調集至總壇,但妖人既沒說何時會來,甚至不確定來是不來,大張旗鼓集結重兵,日常的營生無以為繼不說,壹旦據點放空,哪怕是被七玄端去幾處,對行雲堡也是致命的打擊。自家分舵都保不住,誰敢來托運鏢物?
  因此,當天霄城派人來遊說,稱七玄盟的下壹個目標是緊鄰漁陽邊界的浮鼎山莊,邀集七砦馳援時,須於鶴並未考慮太久,旋即以個人名義隨軍,說是要把所見呈報靖波府那廂,再請堡主和大爺定奪。
  此說堪稱面面俱到,既沒把話講死,加不加盟都有余地,二來也給天霄城個軟釘子碰:想靠發起同盟、撈個現成盟主做做,可沒那麽容易!
  這種必然被識破的無聊心思,也只有娘兒們才端得出手。
  舒意濃這小娘皮近年好生活躍,斬殺煙山十鼉(鼉音“駝”)龍、逐玄遠灘海寇,“鳳愁公子”之名在漁陽可說無人不曉。她自個兒約莫得意得緊,殊不知在江湖人口中,十有八九是在意淫她那豐臀盛乳、男裝難掩的銷魂身段,更別提傳聞中令人難以把持的絕美“妾顏”,生來就是誘惑男人、毀家敗德的禍水。
  讓這等樣人領導漁陽武林,同七玄盟那個小鐵匠出身的災星盟主有甚區別?也只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皮,才敢癡心妄想!
  其余各家該也是同樣心思,舒意濃的號召並不順利。除了須於鶴以個人之名督戰,就只有鳴珂帝裏之主莫憲卿那個老和稀泥的濫好人,派兩名長老率領弟子,勉強算是響應了天霄城的衛土之戰;其余來助拳的多是北武林的獨行客,有些甚至說不上是正道中人。
  莫憲卿說傻那是半點也不,不知從哪兒得來的線報,指稱舒意濃弄錯了,七玄盟真正的目標是漁陽北部的放鷹寨,壁上已留滅門預告,與鄰近南方郡界的浮鼎山莊恰恰是兩個方向,鳴珂帝裏的人馬先行轉向部署防禦,呼籲舒意濃盡快率大隊前往。
  這麽壹來鳴珂帝裏雖出了人,實際也等於沒出。自家人馬既不歸天宵城少主指揮,若舒意濃真傻到馳援放鷹寨,正所謂“客不壓主”,還得聽鳴珂帝裏的調遣行事,坐轎反成了擡轎的;至於是不是真有血書、七玄盟來或不來,那是壹點也不重要。
  此計堪稱釜底抽薪,不愧是精通術算的鳴珂帝裏。看來莫憲卿雖自年少起便沒甚主意,雖然經過歲月的歷練,仍不擅拒絕他人請托,但濫好人使起心計來也夠瞧的。
  須於鶴為此不知暗自擊節了幾回,舒意濃接到鷹書時那氣炸了又不好發作的表情更是妙絕,此際卻深恨帝裏之人不在這裏,否則以他與馮、嶽兩位長老的交情,管他天霄城如何踟躕,只消說動鳴珂帝裏的人馬追擊,殲滅妖人的大功便由行雲、帝裏兩家聯手拿下。
  舒意濃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嫣然壹笑。
  “長老熟讀兵書,當知歸師勿掩、窮寇莫追的道理。那七玄盟主武功非凡,逼急了,虎死之前也能咬殺人的。”
  須於鶴本不欲多逞口舌,卻被這幾句激出了火氣,冷哼:“兵書也有雲:”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七玄妖人逃得命都不要,此時不追,更待何時?少城主讀書如此拘泥,不如無書。”
  舒意濃也不生氣,怡然道:“且不說受害的八家之中,搖花門與通寶錢莊亦多有好手,浮鼎山莊更有武儒劍術大家、伊川清流莊的西宮莊主坐鎮,就算好漢架不住人多,閉門固守,料不致輕易失陷。
  “連西宮莊主都不幸身殞,我不敢輕視七玄盟的實力,那些個鬼卒從來就不是外道懾人處,隱而未現的賊酋,才是我最擔心的。這樣罷,少時收拾戰場,若有生還的鬼卒,長老盡可任意提審,毋須問我。”不遠處的黝黑少年轉過頭來,似是眉目壹動。
  說起這兩年間漁陽的後起之秀,能與“鳳愁公子”相提並論的,約莫也只有雙燕連城的這位“麟童”了。但梅少崑與喜愛拋頭露面的舒意濃不同,鎮日躲在東燕峰打鐵,成功復現數種失傳的古鑄法,破解了號稱永不能開啟的“璇璣鳳匣”機關等,傳出諸多機巧的軼聞。
  至於這個長相嘛,嘖嘖嘖。須於鶴不禁暗自搖頭。
  江湖傳聞梅少崑眉清目秀,生得十分俊美,絲毫不像混跡砧爐、五大三粗的糙漢,見過的姨姊嬸婆無不心動,特別有長輩緣。此際壹瞧也就普通,濃眉大眼雖見精神,稱不上英俊。梅玉璁這廝操弄江湖耳語,居然弄到徒弟身上去了,可見有多想把這個便宜掌門留在東燕峰。
  須於鶴還待發話,轟隆壹聲巨響,地面劇震,馬匹驚得人立起來,將行雲堡壹行五人全甩下鞍,總算須於鶴修為不弱,淩空壹個鷂子翻身穩穩落地,未顯狼狽,四名親隨卻無這般身手,摔得七葷八素。
  須於鶴壹手壹個地拽起,咬牙低喝:“莫丟人!”親隨哼哼唧唧,也不知傷得如何。天霄城自是無壹落馬,連坐騎驚乍都是瞬間安撫下來,樂鳴鋒沖他豎起大拇指,打了個“好俊身手”的手勢,嘲諷到難以形容。
  須於鶴的老臉青如塗滿膽汁,無語望向發出巨響的那頭,赫見北面林中焰光沖天,濃煙直竄,依稀見到全身著火的人影翻滾舞臂,還不只壹個,顯然北撤的七玄殘黨全遭了殃。
  “我只說北面未伏人馬,沒說無有其他布置。”
  舒意濃婉媚的語聲在身後響起,逆吹的夜風帶來壹縷衣發馨香,分明是旖旎至極的女子風情,赭袍老者卻仿佛從頭頂涼到腳底心,不敢以背對之,轉身見舒意濃俏臉似笑非笑,揚了揚姣美的下頜。
  “帶人去瞧瞧。火未全滅前莫要靠近,若有人出,便拽弓射之,壹個也不許走脫。清點屍骸以賊首為先,回報都有哪些。”卻是對樂鳴鋒說。
  “謹遵公子爺之命。”樂鳴鋒撥轉馬頭,點齊人手馳往火光的方向,其余人等則擎刀下馬,無聲列隊,齊齊望向舒意濃。女郎將飄散的鬢發勾過耳後,似未意識到這個小動作是何等的有女人味,朝莊門颯爽地壹擺手,笑道:“長老請。”
  待須於鶴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跟在這小娘皮後頭,亦步亦趨進了山莊。
  她那束於玉帶抱腹下的苗條柳腰,以及繃出裙布的、渾圓挺翹的飽滿梨臀令人難以移目,須於鶴雖近六旬,床笫間常弄得幾名小妾欲死欲仙,頗以勃昂的獵艷興致自豪,面對舒意濃這等稀世尤物,此際美景入眼,他卻半點也硬不起來,心底壹片冰涼。
  威脅漁陽的七玄盟就這麽滅了,天霄城甚至還未折損壹兵壹卒。她若有劍指漁陽之心,豈非比七玄盟要可怕百倍?
  而她絕不可能沒有這樣的野心——赭衣老者絕望地閉眼,卻聽舒意濃道:“便是這兒了。”須於鶴聞言睜眼,見莊中的照壁上,寫著“七玄笑納汝捐,開門叩跪免死”十二個張牙舞爪的血字,烏濃的垂流痕跡透著令人悚然的驚怖,血字下依稀見得模糊殘跡,宛若雙重疊影,顯然原本的預告被山莊之人大致洗去,這兩排字卻是屠莊後才又重新添上。
  “好猖狂的賊子!”須於鶴喃喃道。
  但他們全完了,被眼前千嬌百媚的男裝麗人自江湖上徹底除名。她要壓服漁陽全境甚至毋須弄臟雙手,任何本地門派只要看過天霄城的嚴整軍勢,便明白對抗毫無意義,徒增死傷而已。
  大爺不會介意與純武力走向的門派結盟;越是這樣,行雲堡在城鎮聚落等富裕處的優勢,才能加倍突顯出來。就像那姓耿的小魔星壹統七玄後,頭壹件事就是向正道七大派遣使傳達和平之意,只是他忍得不夠久,轉頭便露出了猙獰面目。
  天霄城需要有人向漁陽傳達善意,顯示它們的治理將是和平而可溝通,甚至是共榮互利的,而這話它自己說沒有用。
  盡管極不甘心,但漠視“舒意濃是女子”所帶來的不適之後,須於鶴已想好說帖要如何說服大爺,以及在天霄城再度遞出結盟之請時,為行雲堡談出個有利的條件。
  舒意濃走進壹處獨院,院中屋舍前散落無數斷肢殘骸,似從屋裏破窗噴出,零落的窗欞內卻是烏沈壹片,回映著金屬鈍光,房舍中竟憑空豎起四面鐵板,抵墻封成個巨大的鐵盒子,令人摸不著頭腦。
  而屋外檐階下,橫陳著壹具白靴白袍的無頭屍,手握長劍,斷頸處參差破碎,仿佛遭人硬生生拔下腦袋,死狀淒慘。
  舒意濃以銀鞘劍壹比,指著擺在不遠處的庭石之上,仿佛某種裝飾物般的首級道:“可憐西宮莊主仗義守護山莊,不意落得如此收場。”須於鶴搖頭:“我不認識什麽西宮莊主。”忽聽壹人插口:“少城主識得西宮莊主麽?”卻是那黝黑少年梅少崑。
  舒意濃沒料到他會開口,更想不到問的是這個,頓了壹頓,從容回答:“西宮莊主我雖不識,卻恰巧認得他的佩劍,故爾知悉。”定了定神,反客為主:“怎不見令師梅掌門?莫非真如耿——”顯是不信方才七玄盟主所言,只當是攻心計,這會兒才覺不對。
  少年神色壹黯,簡略地將莊內發生的事說了。
  “這……”須於鶴倒抽壹口涼氣,愀然變色:“妳的意思是說,妳師傅若非摻在這壹地屍骸之中,便是囚於那個鐵屋子裏?救人如救火,少城主若不問,妳打算幾時才說!誤了時辰,妳賠得起麽?怎會有妳這樣的子弟!”
  “長老勿惱。”舒意濃攔住赭袍老者,對少年柔聲道:
  “梅兄弟,令師孤高嵚崎,為眾人敬重,如遭不幸,是漁陽武林難以估算的損失。我知妳因傷心過度,失了方寸,而非有意拖延隱瞞。長老是心急,不是怪妳,妳與他說明白就好。”輕握住他的手,吐氣如蘭,呵面勝似春風醉人。
  少年面紅過耳,扭捏了好壹陣才嚅囁道:“不是……梅……師傅他不在地上的屍塊當中。”艱難地自那雙軟滑小手中抽出,俯身撿拾,在地上排出八條手臂的殘骸,沒壹條是完整的,不是缺掌就是少肘子,部分殘肢黏附衣布,應是袖管之類。
  “那幫妖人曾說,在大頭鬼之前,四名鬼卒曾入屋探查,有去無回。這便是那四人的臂膀。”少年邊排列邊解釋道:“其實拼湊雙腳也能細算人數,但手臂碎塊較小,也易於辨認;腿股與軀幹有時容易搞混,不如臂膀簡便。”
  須於鶴頓時明白過來。“妳是說……妳師傅還被關在屋裏?”
  少年卻搖了搖頭,面色如恒。“這間屋子原本是有家生的,從外頭看就是間普通的房子,如今四面被鐵壁所封,算上令四鬼有進無出的設置,只怕內中全都是連桿齒輪之類的構件;以水力推動,構件須得十分結實牢固,方能承受。機關發動之際,當中應無容人的余裕。”眾人定睛壹瞧,果然屍塊間夾雜無數布疋木片,自是被鐵壁推升壓碾後的家俱。
  須於鶴卻越發不明白。
  “那梅玉璁究竟是給碾碎了,還是沒被碾碎?總得是壹邊兒罷。”
  少年娓娓道:“五人進屋,卻只有在我師傅之後才升舉的鐵板,我猜是他老人家找到機關樞紐,在發動之前,已循預留的通道逃出去。因此既不在屋外的屍塊之間,也不在屋內。”
  這下連舒意濃都聽直了眼,與須於鶴面面相覷,無法判斷少年是發瘋了,還是真有其事。
  少年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可否請天霄城諸位大哥幫個手,先把屍骸移開?清出地面,說不定便能找到打開機關的線索。”舒意濃示意照辦。眾人不避腥穢,砍下院樹的帶葉之枝權充掃帚,要不多時便將滿地狼藉掃至壹旁。
  少年讓人提水往地面壹潑,井水沖去烏濃黏膩的血漿碎肉,染作淡淡櫻紅的水四散流淌,留下阡陌縱橫、類似磚隙的斜豎痕跡,當中居然無壹條弧線,便是不懂機關,也知其中必有蹊蹺。
  難怪莊中各院都有貯水避火用的銅瓦大缸,唯獨此院沒有,還得到外頭取水。
  須於鶴暗忖:“小子有點門道。”見梅少崑叩指連敲地面,細辨落指處的聲音回響,擡頭四顧:“哪位大哥能借刀器壹用?”舒意濃捧過銀鞘劍,笑道:“我這柄‘冰澈寶輪’削鐵如泥,梅兄弟但用無妨。”
  少年搖頭。“我是拿來當撬棍使,劍質再佳,也必損傷脊梁心骨,實不敢毀了少城主的寶劍。”壹旁的隨從聽見,捧過單刀:“還是用屬下的刀罷。梅少掌門盡管動手,此刀毀了也不心疼。”
  少年點頭接過,從地上撬起封板,露出尺半見方的暗孔來。只見他細細端詳片刻,突然插刀入內、三轉兩轉間,“啪!”硬生生將刀板拗斷,眾人不及驚呼,少年又將斷刀插入另壹頭,反向壹絞,兩截斷刀分頭倒落,恍若孔雀開屏,直到卡死在暗孔的邊緣。
  喀喇喇地壹陣令人牙酸耳刺的嘎響,伴隨地面震動,檐瓦縫裏不住搖下粉灰,屋內偌大的鐵板開始縮退、折疊、翻轉;轟隆震響之間,頻迸出清越的鑌鐵鏗擊,似是組件對位卡牙所致。直到完全靜止,墻椽早被震得破破爛爛,房頂似乎隨時會坍塌,然而確實是間空蕩蕩的屋舍模樣,屋內的地面回映月華,泛著烏獰的鐵色。
  收折成地板的鐵壁嵌合縫隙,奇妙地與屋外地面由血水滲出的橫豎圖樣相類,而少年插刀處,恰對應著屋內的最中心,此際正露出個深黝大洞,差不多能容壹名成年人縮手含肩通過。
  (……真有密道!)
  舒意濃美眸圓瞠,須於鶴卻先她壹步,倏忽掠上臺階,眼看要進得屋內,驀聽少年大喊:“別進屋,有危險!”須於鶴聞聲壹凜,舒意濃飛身撲至,赭袍老者聽風變位,讓過的同時回臂探爪,若舒意濃意欲前奔,勢必將背心拱手讓人。
  兩人攘臂似的原地揮轉,雙雙躍回,誰都沒碰著誰,堪堪維持住體面。
  “梅兄弟,機關還未解開麽?”舒意濃輕撣衣袍,將收在臂後的銀裝劍遞給屬下,須於鶴也極有默契地不吭聲,壹副啥事沒有的模樣,從容過了頭,反而有些好笑。
  “機關的設置,不是忒容易破解的。”少年解釋:“有些甚至不壹定會有復原的機構,就算能恢復原狀,也該是在核心處操作才對。我只是從外頭試著幹擾了壹下,能收折成這個樣子,其實並不合理。”指著那兩截隱隱顫動的斷刀。
  “若水力折斷幹擾之物,機關便會再運行壹次,貿然進屋絕非良策。我想還是先退出去,萬壹震動使墻頂坍塌,或久蓄的水力讓構件脫牙,運行過頭而推倒了鐵壁,起碼不會有人受傷。”
  格格震響的斷刀似呼應著他的話語,凝神細聽,地底深處確實傳出若有似無的異聲,雖未至晃動地面的程度,眾人仍小退了半步。舒意濃眺望破屋中的密道入口片刻,死了心似的壹揚手:“來啊,通通退出去,留幾人輪班看守院門,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擅入。妳們幾個,把西宮莊主的遺體和頭顱移到前院去,與不幸犧牲的莊人安置在壹處。”得令者無不凜遵,分頭行事,其余則隨她魚貫退出小院。
  然而,意不能平的可不只舒意濃壹個。
  “妳師傅便鉆進坑,也不知是生是死。”須於鶴冷冷念叨,滿臉的不以為然:
  “妳個做人徒弟的,就這麽算了?說什麽機關什麽核心的,妳小子本事忒大,怎不壹股腦兒找將出來,徹底廢了它,讓咱們下去營救妳師傅?還說是‘麟童’,玩不過這些爛鐵破銅!”
  舒意濃聽他越說越不成話,正欲戳個兩句好讓消停,順便增加梅少崑對自己的好感,豈料少年卻訥訥舉手道:“其實……梅玉璁梅掌門不是我師傅,我同梅掌門並不是很熟,只是因緣際會下,壹起逃命而已。以梅掌門在忒短的時間內便破解機關發動鐵壁,我想該是安全無——”
  “等等!妳小子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須於鶴居然惡人先告狀,停步轉身,壹把揪住少年的衣襟。“妳是嚇壞了腦子,言語無狀,還是涼薄如斯,連師傅都不要了?”
  “……須長老!”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好感度根本來不及刷,舒意濃不覺微動肝火,慍道:“梅兄弟是傷心過度,六神無主,縱有些出格言行,亦非有意。長老何必——”
  “我不是妳們以為的那個人。”少年提高了音量,定定瞧著楞住的兩人,似有些抱歉。“我不是梅掌門的徒弟,也非雙燕連城之人。雖然事情演變至此我多少也有責任,但我真不是‘麟童’梅少崑,妳們認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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