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折:燕幾何藏·遙棄太阿
妖刀記2(奇鋒錄) by 默默猴
2025-1-16 20:59
舒意濃突然明白,之前見到玄鐵箱時,那股莫名的違和感從何而來,撇下愕然的墨柳先生和小姑姑,迅速起身,將擱在角落的寶箱捧在手裏,喃喃道:“原來如此……正是如此!”杏眸倏擡,果然對上了耿照那帶著笑意的、意味深長的爍亮眼眸。
他必是在初見寶箱那會兒,便猜到個中因由……我怎會到現在才發現呢?
舒意濃忍著懊惱,輕輕摩挲著烏光潤澤的玄鐵箱。
——“精致”是她對此物的第壹印象,可惜不夠精準,以致錯失了重點。
“尺寸”才是這只箱子巧致的外表下,所隱藏的最大秘密。
身為練劍之人,舒意濃從小到大用的都是量身訂制的劍器,從練習用的木劍、未開鋒或只開三成鋒的對打劍,壹直到她人生中的第壹柄實劍,盡皆如此。即使是母親的傀儡娃娃,天霄城的二小姐畢竟是千金之軀,豈可與城中的弟子共用俗鐵?
聽話的舒意濃要到十二歲上,才有機會摘下兄長房內的烏鞘劍,親手掂壹掂份量,彼時內功已有根基的小小少女並不覺如何沈重,畢竟她來紅後發育飛快,身量已然追上小姑姑;即使如此,仍詫於劍的握感、短長,與她的慣用物有著微妙的差異。
在這以男子為尊的武道,弓刀、鞍具、木人樁乃至對手等,無不提醒著女郎,她的存在是何等的格格不入。母親無法為她訂制壹切,最終舒意濃仍是習慣了“什麽都比稱手的稍大些”,漸漸不以為意。
這玄鐵箱卻非如此。
打從壹開始,它便是為女人——或說由女人——所設計,無論尺寸長短、鎖頭大小,都較常制更為纖細,這份巧致中藏著難以言喻的違和,才教耿照壹眼便窺出端倪,從而懷疑起傳落鐵箱的驤公之性別。
墨柳先生與小姑姑驚駭太甚,半天都沒能回過神。墨柳先生喃喃道:“豈有此理……怎會……不可能……這也太……”語聲次第沈落,再難悉聽,顯然是越想越覺有理,以致全然無法反駁。這樣的反應亦在少年的預料之中,耿照不慌不忙,從容續道:
“若驤公是女兒身,壹切便都能圓上。驤公雖無反意,畢竟高舉反旗的是她的下屬,這在歷朝歷代都是殺頭的事,於公於私,武皇承天絕無可能赦免她的罪。然而,假使武皇承天對成驤公的期待,非是要她稱臣,而是為後呢?幽禁於都城外的風景怡人處,是不是突然就合理了?”
這也能解釋,何以武功天下第壹、理當能來去自如的舒夢還,會被幽禁在宅邸之內,當然是出於她自身的意願,相信公孫殃決計不會對己不利,否則以驤公的能耐,要來則來、要去即去,誰有強留她的本事?
公孫殃與舒夢還的關系,絕非僅是君臣、摯友,以及聯手底定江山的好搭檔,應是更親密無間,外人絕難插手,才得如此,要不是結發的夫妻,就只能是互許終身的愛侶了。
遐天公舒遠的郁悶,由此可見壹斑:他愛上的,是他絕對打不過、無法以權勢或武功令其屈從的對象,而情敵更是當今天子、以武稱皇的金貔朝開國皇帝,這倆都是隨手能捏死他的狠角色,便要拿走他“天下第壹劍”、“劍聖”的頭銜,也是不費吹灰之力,除了徒呼負負郁郁而終,還能怎樣?
耿照從幾下取出壹部陳冊,正是墨柳先生派人送來的《邊林理苑》之壹。
“雖說從漁陽壹地多女神、遐天公親手雕刻的玉像,以及玄鐵箱子的尺寸等,我便疑心驤公極可能是女兒身,但要說到關鍵證據,還得是‘五兵佩’。”少年娓娓說道:
“眾所周知,家師乃金貔朝公孫氏之後,在公孫家的武庫中,武皇承天也留下幾式刀招,與驤公所贈的五兵佩意象相合,相關典籍自也提到‘五兵佩’壹詞在北地方言之中,所代表的真正意涵。”
舒意濃詫道:“真正的意涵?不就是武皇承天佩掛過的五柄刀器麽?”
耿照搖搖頭。
“‘五兵佩’是女子配戴的首飾,將珠玉寶石雕刻成小小的刀劍,或蒼龍朱雀麒麟等‘五靈’,以絲線串起,戴在頸項或踝腕間。由於是貼身配戴,也有以五兵佩贈與心愛的男子,當作定情信物的習俗。
“遠在公孫氏入主執夷之前,隨著祖地方言被央土官話取代,這個詞匯連北人也漸不知悉,約莫驤公博覽群書,曾於《邊林理苑》中看過典故,當作是與武皇承天間的暗語,時人既無所覺,何況是後世之人?”小心翻開書頁,指著“五兵佩”的詞條,果然壹如少年所言。
舒意濃微露恍然,噗哧壹聲笑出來,咬唇道:“那她們倆感情應該真的挺好,這是繞著老大的彎子,在眾人面前現恩愛了。”小姑姑“啊”的壹聲如夢初醒,喃喃道:“驤公……驤公他老人家,怎能是女子?”合著思慮到這會兒都還未追上余人,兀自茫然不解。
舒意濃覆住她透出淡淡青絡的手背,愛憐橫溢地輕輕揉捏,瞧著怕比她更像姑姑些。耿照才發現兩人身量雖差了壹截,舒子衿的指掌尺寸卻與侄女相仿佛,五指纖長猶有過之,果然是天生的用劍之手;即使指腹間布滿硬繭,似能透光的繭子色作淺橙,宛若黃玉,生在她那羊脂玉般的白皙小手上,美得令人想捧起賞玩,不忍輕釋。
姑侄倆都是肌膚白膩遠勝常女,但說到白,舒意濃的乳色勻肌雖勝壹籌,小姑姑的通透亦是極品,光滑的手背無壹絲虬筋凸起,青絡仿佛藏於肌下極深處,只因體膚如玉,難以盡掩,才得略窺壹二。
墨柳先生定了定神,既難反駁耿照的推論,索性壹刀直搠核心。“假設驤公真是女子,那又如何?這與開啟寶箱之法有什麽關系?”連小姑姑亦聞言壹凜,終於趕上了話題。
距成驤公與武皇承天的時代,匆匆過了四五百個年頭,如今揭發此壹秘聞已無意義,便捧出那尊栩栩如生的玉像,也不能以此號召七寨,對眼前天霄城的困境毫無助益。耿照花費了忒多時間,若只刨得壹段陳年秘辛來,不得不說是令人失望的結果。
“大有幹系,正因發現了驤公的女兒身秘密,開箱的方法才能撥雲見日,露出曙光。諸位請看。”眾人順著指尖,目光聚集到女劍仙圖上,而耿照所指之處,正是舒夢還題的四句詩文。
“據少城主的解釋,這四句寫的是女子的體態與美貌,我總覺驤公不像會做這種事的人。站在女子的角度,在他人為自己繪制的圖像上,寫下贊美自己的詩文,怎麽想都覺得奇怪。”
“確實是這樣。”舒意濃輕蹙柳眉,抱臂沈吟道:“況且遐天公對她……若題詩是在發現那些有辱斯文的速寫之前,勉強說得過去,在寫下‘胡鬧’二字之後還這樣,那也太——”約莫湧上心頭的全是難聽的話,索性就不說了。
小姑姑趕緊道:“定是之前寫的。不是說此圖是遐天公少年時畫的麽?約莫便是在那會兒,驤公便已寫下四句詩啦。”至於題詩自贊這麽厚臉皮的事,臉皮子奇薄的小姑姑,自是提不出合理解釋的。
耿照雙臂抱胸,忍笑望向墨柳先生,果然青袍客眉頭皺得更緊,片刻才緩緩開口。“以筆觸的圓融內斂來看,這四句應非驤公早年手筆,更近於晚期的風格,起碼與題寫七家匾額是同壹時期。早年她老人家筆法也很飛揚的,頗見少年銳氣。”
這就對上了。少年點了點頭,續道:“我不懂書法,不比墨柳先生知門道。但無論此圖是驤公少年心性、自負美貌提的詩句,抑或晚年才特別給遐天公寫的,都不影響她讓遐天公留下女劍仙圖的決定,倒不如說,留下這幅圖正是其目的——只要有她的親筆題詩,這圖對遐天公的意義從此不同,無論如何他都會好好珍藏,更有機會流傳於後世。”
墨柳先生聞言壹凜。“妳的意思是——”
“設若有壹天,壹個來歷不明的人忽然上門,自稱是驤公使者,手持密鑰欲開寶箱,”耿照忽問。“天霄城會拿出寶箱,讓他試壹試麽?”舒意濃與墨柳先生面面相覷,壹時無語。
“按照我的猜想,在確定此人是驤公真正的傳人之前,天霄城甚至不會承認有寶箱的存在。如果是我就會這麽做。”
舒意濃仔細壹想,的確是如此。
漁陽七寨關起門來,要怎生爭權奪利、合縱連橫都無妨,但驤公遺寶壹事若傳出江湖,難保不會引人覬覦,此際可不比遐天公長居“天下第壹劍”那會兒,不說赤煉堂這種等級的大幫派,便是七玄之流找上門來,七寨怕也吃不消;財忌露白,驤公遺寶亦是。
“如何辨別持令使者,正是驤公欲使遐天公長保此圖的關鍵所在。”耿照再次將女劍仙圖移至幾上,不待他招呼,舒意濃等三人便即圍上,試圖從畫裏瞧出點端倪來。
但除了“畫中之人貌美如仙”、執劍作舞之外,這幅圖從布局上就是傳統的文人派仕女畫,要說有什麽不尋常,也只有手中之劍了。莫非這柄也被遐天公畫入自畫像的三尺青鋒,便是驤公使者的信物?還是按辦煮碗打造壹柄,便能開啟七家的玄鐵寶箱……這也太奇怪了,全無道理。
耿照將三人的狐疑看在眼裏,微笑道:“我設計了壹把鑰匙,還未試過,不知有沒有用。萬壹打開寶箱,內中空空如也,事後難免疑心我拿走寶物,留到此際再試,請三位給我做個目證。”拿來角落裏的髹漆食盒,揭蓋取出壹物。
他這幾日不曾離開過石室,飲食所需、更衣洗臉,乃至貯裝黃白物的溺壺恭桶等,均由司琴、司劍倆丫頭送入提出,不假旁人之手;拿進來和運出去的物事,墨柳先生更是不避汙穢,親自查驗後才放行,小心翼翼到了極處,自是為回護寶箱周全。
這食篋中有什麽,青袍客了然於心,就不信他能玩出花來,直到耿照拿出壹束銅筷——更精確地說,是四根正反交雜、參差錯落的雕花金帽兒角箸——乃舒意濃院裏專用之物,哪怕是少城主大宴賓客,也決計不會出現在筵席間,益顯出她對這名少年的心思,與別個兒不同。
但耿照明顯不知這副食具所蘊的含意,四根角箸或扭或折,硬是並作壹處,淒慘地落了個不成原形,連墨柳先生都瞧出幾分虐屍的意味,直想質問“妳他媽是幾個意思”。
豈料舒意濃毫不在意,興沖沖拉他衣袖,滿臉期待:“妳用這個做成了鑰匙?這……這便能打開寶箱?我明白啦,就跟糯米團子壹樣,對不?妳已解開箱鎖的秘密啦。”
小姑姑難掩詫異,眸光不經意間與墨柳先生對上,兩人均是神情復雜。
舒意濃便在幼時,都極罕這般坦露出歡快之情,以她愛物惜物的脾性,更不能對食具被破壞視若無睹,只能認為少年在她心中委實大過了壹切,超越的程度甚至難以衡量,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舒子衿想象過無數次,寶貝侄女得到幸福的模樣,但她沒料到會是以這樣的形式降臨,無從判斷這到底算不算幸福,或只是另壹場悲劇的開端——
“小姑姑!妳瞧……妳快瞧!”舒意濃興奮的語聲猛將女郎喚回神,舒子衿睜眼時正聽著“喀答!”壹聲輕響,插進鎖孔裏的四枚參差角箸微微轉動,盒蓋應聲浮起,雖未掀開,恁誰來瞧都知是閉鎖解除,四百多年來塵封的秘密即將現世,禁不住頭皮發麻。
小姑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有多麽錯愕,但舒意濃雪靨漲紅,幾欲蹦起,拉著少年的雙手不住轉圈,呵呵傻笑,雀躍得仿佛又回到五歲那會兒;墨柳先生滿臉的難以置信,抽出角箸反復端詳,似乎再瞧仔細些,便能辨出少年究竟在上頭施了什麽妖法,怎麽都不肯放過自己。
舒意濃快樂得差點暈過去。
她的男人像是天降的奇跡,倏忽而至,拯救了她和她最最重要的家,什麽事也難不倒他:無人能通過的“人間不可越”、四百年來誰也打不開的寶箱,乃至驤公的女兒身……至於少年是怎麽辦到的,女郎早已放棄思考,只要確定他是她的,舒意濃便心滿意足,立時死去也沒有遺憾。
“姊姊……姊姊!”耿照的聲音聽著有些難為情。“墨柳先生……還有小姑姑都在,咱們不能這樣。”不在也不能好嗎?兩位長輩差點異口同聲地吼出來。
舒意濃被他輕輕抱開,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投入少年懷裏,兩條藕臂緊纏住他的脖頸,至於有沒啄壹口——或是許多口——犯婦耿舒氏自是全無印象,腦袋裏陣陣烘熱,難以運轉。她訥訥松手,心虛地理著衣領鬢發,渾沒想到這種小動作看起來更糟,仿佛剛做完什麽似的。
寶箱既啟,但墨柳先生更想知道的卻非箱中所貯,而是耿照究竟如何破解的謎題,藏於女劍仙圖的提示又是什麽,心癢全寫在臉上,沒問出口不知靠的是高深修為,抑或是更高的自尊才勉強繃住。
耿照從食篋裏拿出壹只水精長頸酒瓶、兩只水精小酒碗,好整以暇地將酒漿註入碗中。天霄城因修築水精穹頂的緣故,貯有大量的邊角料,城中頗多水精制品,多見於城主日用,倒未浮濫到連家臣也能均沾雨露的地步。
這組酒器也是舒意濃院裏之物,司劍揣摩公子爺的心意,晚膳無不備妥美酒,心想萬壹趙公子與公子爺飲得微醺,不定又能玉成壹番好事,解開心結,回復到金墀別館那晚在溫泉池畔的濃情蜜意。舒意濃雖然什麽也沒說,翻看食單時倒也從沒攔她,默默便批了。
墨柳先生原以為他要吊人胃口,暗自壹哼,正想著該怎生敲打敲打,才不致跌了面子,徒顯己方心切,卻見耿照將七分滿的酒碗懸於劍仙圖上,說道:“我請司琴姑娘將酒換成水,透過碗底來瞧,能將圖上某處放大,顯現出端倪來。”三人依言望去,不覺壹怔。
(是……發簪!)
圖中女劍仙的發簪不過米粒大小,被裝了清水的、渾圓光潔的水精碗底放大,依稀辨出簪上寫著四粒針尖般的篆字。在場四人中僅墨柳先生識得古篆,端詳了老半天,才蹙眉沈吟道:“瞧著像是‘如夢飛還’四字。”
舒意濃和小姑姑縱使不識,聽到嵌了驤公的名字,也沒什麽好懷疑的了,肯定有事。
耿照道:“我認不得篆字,但忒小的字,便是驤公這樣的書法大家,也不可能以細毫書就,肯定得用針尖壹類的特殊工具;如此造作,必有深意,於是猜想那個能開啟七寨寶箱的‘如夢飛還令’,或許便是鑄成這枚發簪的樣子。
“我曾向少城主提過,能打開這種機關鎖頭的萬能鑰匙,就是以兩枚壹直壹曲的長針去勾動鎖梁的簧片;這箱鎖更加復雜,我壹直試到四根銅筷才有觸動鎖芯的手感。若是這枚發簪下方,有四根自由伸縮、隨不同之鎖芯鎖梁變化的發針,再透過居間的軸針校準,用以開啟七道不同的鎖,理論上是能辦到的。”
原來如此……正是如此!舒意濃輕輕壹擊掌,不由得吐了口長氣,余光見墨柳先生平時不動如山的憂郁面上,同時露出心滿意足與如釋重負的神情,咬唇抿住笑意,胸臆裏卻滿溢著得意欣喜。
似乎他人對阿根弟弟的贊賞,比贊賞她更令女郎歡喜,頗有“妳們總算知道我男人的好”的寬慰和滿足。
耿照提出的法子,莫說星隕異鐵,連玄鐵金精之類的異材都用不上,便以尋常鑌鐵打造,也能教其余六家無話可說。在眾人面前,拿發簪次第開啟寶箱的效果更好,舒意濃幾能想象須於鶴那幫老東西們瞠目結舌,看著數百年來人皆束手的寶箱應聲開啟,那份解氣可說是千金不換,足堪列入人生的珍藏。
“……妳能造出這‘如夢飛還令’來?”墨柳先生再三確認,神色嚴肅。
“山下的打鐵鋪我粗粗瞧過壹眼,工具盡夠了,但爐火略有欠缺。”耿照正色道:“山上燒磚場的窯爐改造壹下,或可替用。關鍵這四枚發針須由我開爐親鑄,旁人做的我無法擔保;其余部件繪成圖影,分別向鐘阜等地的鐵鋪下單,再將成品組合起來,如此壹旬之內,當能完成令牌。”
墨柳先生眉心松開,半天才長長籲了口氣,喟然道:“妳真不是‘麟童’梅少昆?”耿照笑道:“梅少昆未必能鑄出堪用的發針,我最好只是趙阿根。”
如夢飛還令的難題有解,三人終於把心思轉到了寶箱這廂。
為免遇著防盜機關,耿照特將開口朝著無人處,反向挑開,見猩紅的絨墊襯裏嵌了只手柄似的棒狀物,長約八九寸,通體扁平,似是中空,入手頗有份量;從兩端望進,內裏結構繁復,依稀見得橫梁鉚釘壹類交錯穿插,卻也不像能是射出暗器的模樣,全然看不出用途。
耿照對機簧最有研究,責無旁貸,取出手柄反復觀察,確定沒有傷人的機關後捧交墨柳先生。墨柳先生又細細檢查壹遍,才呈給少主。
盒蓋內側嵌了封小巧的繡金硬折,題封留白,展開後是壹張三折長幅,工筆描繪著兩個並排的手柄輪廓,左右對稱,其中布滿各式方圓圖形與橫直輔線,便非工匠也能看出是手柄的藍圖,只是對於理解“它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這點,仍舊毫無幫助。
舒意濃翻來覆去看不出端倪,隨手揮舞兩下,眉目忽壹動,轉頭恰恰迎著耿照的目光。
“這有點像是——”
“劍柄,對不?握感舒適,無論單持或雙持皆恰如其分,簡直毫無道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設計,但瞧著又再合理不過。”耿照翻過繡金折封的三折長幅,發黃的陳紙背面,精細地描著另壹張分解藍圖,這回便容易辨認多了,即使七巧板似的拆分成七個部件,還是能看得出是把大劍。
手柄恰恰落在劍柄的位置,是七部件的最核心;
劍刃分左右兩邊,嵌入劍脊的工字梁,套進壹個巧妙的、位於劍刃末端的滑套結構,再裝上冠狀的元寶型劍鍔,最後鎖入劍柄。固定這壹切的樞紐,則是旋入劍首的爪狀座臺寶珠。
分割如此瑣碎,對於須扛住激烈對打的兵器,不啻是極其惡意的玩笑,然而層層相嵌的精巧布局,卻使耿照忍不住想把這柄劍組合起來,實際揮動砍劈,心底隱約覺得:結果可能會顛覆他長久以來奉行不渝的鍛造理論,得以突破框條,由此天馬行空,再創新猷。
除了結構之異,這個奇特的分割手法也徹底抹去了部件的劍形,最易辨認的劍刃壹分為二,非但難與長劍作聯想,更因劍脊並非是傳統的直刃劍,而是曲線內凹的狹長錐狀,劍刃隨劍脊起伏曲折,似弓似鉤,望之直若奇門兵器,就算見過組合起來的大劍,也未必能認出拆解完的單邊劍刃。
如此巧妙的設計絕非炫技,必有著更核心的意義。
好比此劍從誕生之初,註定不容於世,在掃平腐敗的舊皇朝後,忽由起義革新的象征,變為新朝忌憚之物,唯恐斬了舊皇脈的神兵,將無差別地指向自己,只能深藏功名,飄然遠去——
“……執中貫壹!”
小姑姑倒抽壹口涼氣。不通世務如她,也猜到這張圖裏畫的是什麽,從頭涼到了腳底心。“原來此劍壹直……藏在這裏,就在漁陽,數百年來卻無人知曉。”
舒意濃與墨柳先生交換眼色,柳眉飛揚,幾乎抑不住笑意。
原來……驤公她老人家從未舍棄漁陽!不僅如此,更將革新的象征、為救蒼生不惜斬皇的國之重器壹分為七,交由七寨保管,有什麽比聖劍執中貫壹更能代表驤公,號召七寨團結壹致,結成同盟的?此乃天賜良機,是錯過不再的勝利號角,更是天霄城最有力的倚仗!
從藍圖上看,劍柄是七部件中最關鍵的部份,只劍柄有空間容納組合旋鎖的機構,玄圃舒氏號稱漁陽第壹名門,坐擁興兵據守、糾合豪傑之利,實非幸致,而是驤公盱衡形勢,深思熟慮的結果,即使舒遠偏執難馴、心有雜念,也無法影響客觀上的戰略方針。
舒意濃此際有多震驚,來日七寨大會上,六家便有多駭異。此壹震懾足以壓倒各家心思,以摧枯拉朽之勢促成同盟。但天霄城沒有太多時間,甚至可說是分秒必爭。
舒意濃執意馳赴浮鼎山莊、以致鳴珂帝裏的援軍被殲壹事,算是給須於鶴逮著借口,就算那廝不作妖,帝裏之主莫憲卿也未必能善罷甘休。
萬壹兩家私下串連,再加上對天霄城擴張勢力、擅入領地有所不滿的煙山北望和明霞落鶩,四家全沖著玄圃舒氏來,盟會徒然為人作嫁而已,得不償失——這將是最糟糕的事態。
天霄城手上既無梅少昆,缺乏拉連龍野沖衢和雙燕連城的資本,為避免天秤傾斜,當務之急,須避免行雲堡高氏在須於鶴的主導下,與鳴珂帝裏莫氏站到壹邊;比起鐵馬金戈、動員軍勢,臺面下的合縱連橫毋寧才是真正用兵處。
舒意濃在向墨柳先生與耿照自白之後,便以鷹書飛報常駐鐘阜城的家臣“劍浮酒葉”闕入松,讓他盡力遊說莫氏,以爭取莫憲卿的寬諒,同時留心須於鶴有所行動,預作提防。
鐘阜地處漁陽水陸交通要沖,是靖波府以北最繁華的大城,七寨分布雖廣,在鐘阜左近均有物業,考量到生意上的聯系調度,多將營運中樞設於此間。說到合縱連橫的壹級戰區,鐘阜城內觥籌交錯的筵席間,沒準比武林的刀光劍影更激烈。
行雲堡高氏老早就遷到更南方的靖波府去,老巢都不在漁陽三郡裏了,須於鶴不管有何圖謀,都得先回靖波府壹趟,請示家主和人稱“大爺”的富商林羅山,然後再北返鐘阜進行運作,“時間”對他是最不利的壹環。
出身央土南方大埠號禺城的豪商林羅山雖不通武藝,卻持有行雲堡多數營生的大股,尤其堪稱高氏命脈的錢莊全在這位“大爺”手裏,經林羅山大刀闊斧地改造體質、易名為“艮昌號”的廿七家錢莊鋪子遍布北關和央土北方,人稱北域第壹大票號,如通寶錢莊等本地老字號皆非敵手,近期甚至隱隱有進入東海之勢;說他買下行雲堡雖不中聽,畢竟與事實相去不遠。
林羅山入股行雲堡後,慷慨地將鏢局的生意交給須於鶴打理,某方面來說,他才是須於鶴真正的東家。料想須於鶴也沒膽子繞過大爺自把自為,不得不將先手的機會讓與天霄城。
“劍浮酒葉”闕入松在天霄城“柳葉銀鏑”四大家將中居次,但無論出身、年紀或武林聲望,均在首席的墨柳之上,鐘阜城也算是闕家的地頭,真要遇上了,須於鶴討不了便宜。
鐘山闕氏在百年前乃是赫赫有名的壹方武門,不幸家道中落,以祖傳的飛劍絕技投靠玄圃舒氏,直到舒煥景繼位、與老臣展開激烈鬥爭那會兒,始終不上不下的闕入松當機立斷,與舒煥景站在壹邊,遂得新主重用,從此飛黃騰達,重振闕氏家聲。
若說墨柳是天霄城表面上的運籌之人,那麽實際在內政外交上撐持著玄圃舒氏的,自是這位闕二爺無誤。
姚雨霏當家時,掌管錢糧的闕入松常被她各種無理的要求搞得焦頭爛額,此時便由墨柳出面周旋,名曰進諫,實為吵架,多少阻了些無益花銷;而舒煥景掌權之初,猶惦念著被墨柳當眾折辱的舊事,主從間心結難解,多虧闕入松從中斡旋,才得相安無事。墨柳孤高淡泊,闕入松知所進退,兩人談不上深交,不知為何卻頗有默契,總能配合得天衣無縫,齊心為主家效力。
寶箱既開,墨柳先生當場便與少城主合擬了密信,讓闕入松易守為攻,積極聯系,並開始著手籌備七砦盟會事宜,算是吹響了天霄城反擊的第壹聲號角。為防鷹書被截,信中並未提到如夢飛還令,只說少主與首席商議停當,事不宜遲,敦請速辦雲雲;經浮鼎山莊與放鷹寨壹役,鳴珂帝裏也有了加入反天霄城陣營的理由,這封信的內容解讀為天霄城綢繆自保,先發制人,恁誰來看都是再合理不過。
闕入松是反對馳援浮鼎山莊的,舒意濃別無選擇,無法回應闕伯伯的苦勸。把舞臺拉回他擅長的外交斡旋,授予帥旗,勉其發揮,也不無示好的意思;事成之後再重賞厚賜,歌功頌德壹番,應能略挽這位家臣次席的顏面,消除他心中的芥蒂。
而解開謎團的少年也沒閑著,得主人首肯,將盒內絨襯小心剝除,終於找到鎖頭的埋設處,撬開蓋板,將鎖芯構造速寫下來,做為繪制密鑰藍圖的依據。
小姑姑百無聊賴,壹個人靜靜坐了會兒,忽自蒲團起身,小聲說道:“我回去啦。”舒意濃回過神,見她撇下女劍仙圖徑自行出,頗覺詫異,揚聲道:“等阿根弟弟畫好圖形,壹會兒我讓司琴把畫送回去。”小姑姑嬌軀壹繃,像給活活餵了把死蒼蠅,舉袖掩口玉靨青白,片刻才嚅囁道:“我……我不要了,妳……妳留著便是。”跫音細碎,逃命般出了石室,仿佛那幅畫在身後張牙舞爪,兀自緊追著她不放。
舒、墨相顧無言,交換了個會意的苦笑,墨柳先生將擬好的草稿收入袖中,推案起身。“我也去了。待會兒謄好書信,還請少主速來用印,今日內便要送出。”沖耿照壹頷首,沒等他開聲便即追出。
按他的腳程絕對能趕上小姑姑的,耿照聽見腳步聲在拐出石室後便慢下來,顯然青袍客無意與小姑姑並肩,壹到能看見她背影的距離便放慢速度,該不會就這樣壹路遠遠送她直到回雪峰罷?
“小姑姑她不太能接受變化,喜歡什麽事都是老樣子。”舒意濃誤將他凝神細聽的專註當成了狐疑,隨口解釋:“‘驤公是女子’對她打擊太大啦,她需要時間習慣,什麽時候願意把畫拿回去,約莫便釋懷了。”
耿照不由得失笑。“有這麽嚴重?”
“那是妳不曉得,試問漁陽有哪家小女孩不曾許下心願,將來要嫁給成驤公舒夢還的?長大後我們會心死壹次,畢竟驤公幾百年前便已不在,誰也沒法嫁給這位大英雄。今兒妳可是實實在在讓小姑姑心死了第二回。”淘氣地眨眨眼,自己卻噗哧壹聲笑出來。
耿照笑道:“姊姊也想過嫁給成驤公麽?”
舒意濃的笑容僵在臉上,垂落濃睫,強笑道:“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不會有什麽大英雄來救我的,我不怎麽做惡夢,因為現實比惡夢可怕多了。小姑姑說,我小時候非常崇拜我爹,覺得他很了不起,但他忽然間就死了,變成壹具冷冰冰的屍體,比擺設還不如;五歲前的事我早已記不清,所以印象裏我娘壹直非常可怕,我沒法擡頭看她,與她待在壹處……不,光是想象‘與她待在壹處’,我都會忍不住發抖。
“小姑姑很疼我,是真心待我好,但除卻劍法高明,小姑姑對這個世界比我更抗拒,可以的話,她壹生都不會離開回雪峰。她並非不怕寂寞,而是相較其他,寂寞已是少數她不那麽怕的物事。
“我不懂小姑姑在怕什麽,但不到十歲上我便明白:她比我更無助,要是哪天娘不在了,是我要照看她,而非是她照看我。”
女郎擡起頭來,笑得杏眸瞇起,彎月般的眼縫浮挹著水花,宛若星洋。
“我的世界裏,沒有能拯救無助少女的大英雄。我只能悶著頭往前沖,不管是不是路、有沒有路,都不能停下來,須得騙自己說我做得很好、玄圃天宵正在我手裏復興;壹旦猶豫,這個比惡夢還可怕的現實就會吞噬我,就像它吞掉了我爹、我娘,和我哥哥那樣。
“即使如此,我心裏也隱約明白,自己快撐不下去了。墨柳先生遲早會發現我與奉玄教勾結,每筆血債都要算到天霄城頭上……我沒想過反抗血骷髏,因為無論贏不贏得了她,都改變不了天霄城的命運。從我娘信至寒之神起,結局便已註定,直到妳突然出現。”
舒意濃雙手捧著他的臉,縮頸抵額,吐息濕熱,仿佛被淚水浸透。
“謝謝妳……謝謝妳從天而降,謝謝妳沒有放棄同我說話,謝謝妳相信我還能做好人。原來這世上,是真有會拯救他人的英雄的,謝謝妳……成為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