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2(奇鋒錄)

默默猴

現代情感

東海道阜陽郡,三合縣
月朧星稀,鴉翻葉颯。撲簌簌的振翼聲裏,壹老壹少相扶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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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髑髏朽木,心作珠凝

妖刀記2(奇鋒錄) by 默默猴

2025-1-16 20:59

  “死海血骷髏座下,都是這般魯莽無禮、欠缺教養的東西麽?”篷衣人嘿嘿壹笑。“也罷,本座蟲海木骷髏,汝將這個萬兒牢牢記住,日後咱倆還有許多親近的機會。”盡管經簧片變造嗓音,但說到“親近”二字時,舒意濃仍能感覺話語中那股黏膩濕涼、如蛇纏頸的淫狎之意,令她壹陣惡心反胃。
  (……果然是男人。)
  血使大人——這是她對血骷髏的敬稱——對她說話,從來只有輕鄙不屑,以及懶得掩飾的恨鐵不成鋼,嫌她不如母親忠誠,不如母親勇於任事,哪怕讓舉城挨餓受凍,也不肯短了壹絲壹毫對聖教的奉獻……那些令墨柳先生等股肱家將不惜犯顏直諫,幾欲反目的罪狀,在血使大人看來,可是世間難尋的美德;論信仰專壹,她自是比不上母親。
  但此際,舒意濃的心思卻在另壹件事情上。
  往峰頂的九彎十八拐中,只有懸橋陰陽隔、吊籃登天梯、滑索仙人渡三關堪稱“人間不可越”,原因無他,三處關隘均須以人力操控機關,才能運行升降橋板、吊籃和滑索通過,而操控的樞紐多設在靠峰頂的這壹側。
  換言之,外人自山下入侵,最多只能破壞來向壹側的機關設置,如架著滑輪懸索的柱子等,而無法占領或奪取控制的樞紐;見苗頭不對,天霄城還能從這側主動破壞,便是世上最精銳的軍隊,也難飛越交通斷絕的天塹。
  為了應對這種至極的情況,舒氏先祖在營建本城時留有壹條下山的密道,萬不幸三關阻斷,猶能保有撤離的壹線生機。這個秘密歷來只有天霄城主知曉,非但家臣不聞,往昔甚至有傳子不傳女的規矩,便是城主壹系的嫡長,也須接掌大位才能被告知,可見慎重。
  舒意濃在五歲那年失去了父親,正值壯年的舒煥景來不及交付這個秘密便撒手塵寰,不惟他倚為臂膀的“柳葉銀鏑”四大家將無壹知悉,連她母親姚雨霏也聞所未聞,最後居然是姑姑告訴了母親這個秘密。至於小姑姑是怎麽知道的,她卻也沒詳說。
  為防天霄城最重要的機密丟失,母親將密道所在、出入方法等,也對她兄妹倆說了,這不是什麽抄近路圖方便的新奇設施,而是挽天霄城於將傾之危的救命索,姑姑說除了每年壹次的例行檢查外,只有出事時才能使用,直到母親暴卒那會兒,她才終於打破這條謹守多年的規矩,與姑姑抄密道趕回本城,可惜仍無法改變既定的命運。
  為母親守靈的第七夜,在空無壹人、只有她獨自往火盆裏扔著紙蓮花的靈堂,血骷髏初次現身在她面前,舒意濃頓時慌了手腳。
  在此之前,她所認知的“奉玄聖教”不過是個流傳在東北海域間,以朝不保夕的討海人為蠱惑對象的偽教——沒有核心教義,沒有具體運作的組織,沒有成系統的科儀戒律,甚至沒有壇宇,不過是以訛傳訛的雜交所致,充斥著投機之人在其中上下其手,伺機牟利的痕跡。只有最最絕望的人,才會向這種蒙昧混沌的可悲之物乞求救贖。
  母親為治好她那體弱多病的兄長舒鳳愁,拜遍東海北關的寺觀,是從哪處的釋道僧尼口中得知奉玄聖教,從而祀奉起至寒之神,舒意濃已不復記憶。畢竟那時她年紀還小,待她漸漸懂事,母親早被這個可怕的邪教洗腦成了狂信者,幹下諸多駭人的舉措,幾陷天霄城於不復。
  舒意濃並不以為,母親會盲信到把密道壹事對教中人和盤托出,也從未意識到支配母親的“奉玄聖教”背後,居然不是幾個見縫插針的江湖術士,不但有教眾組織,甚至就是潛伏於武林的壹股神秘勢力。
  “……妳若當我是從密道上來,可就錯得離譜了。”
  搖曳吞吐的火盆焰舌之前,血骷髏冷冷蔑笑,仿佛聽見她心中的疑惑與茫然。
  靈堂守夜自不會攜劍,少女本能摸索地面,毫不意外撲了空。血骷髏似不怕她召來家將,輕鄙地俯視她,悠然續道:
  “我聖教尊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區區玄圃天霄,在祂老人家眼裏還遠遠談不上‘人間不可越’。再說了,當日發生在妳娘身上的‘聖裁’,難道不是妳親眼所見?”
  若在十天半個月前聽見“神通廣大,法力無邊”這八個字,年僅十六的舒意濃怕是要嗤之以鼻,然而經歷母親駭人的死狀,及其後諸多不可思議、卻無法與他人言說的怪異情狀,此際想來,也只能魂飛魄散而已。
  自學劍以來,舒意濃已許久、許久,不曾如此害怕了。
  就在靈堂這晚,繼母親姚雨霏之後,她成為奉玄聖教在天霄城分支的新頭人,渾無半點抵抗,不比她那盲信的母親好到哪兒去。
  但即使是頂頭上司的血骷髏,也僅於收編舒意濃的靈堂之夜,表演了壹回“穿過‘人間不可越’”的戲碼,此後均以鷹書傳訊,偶爾在後山壹處叫骷髏巖的密窟召見,面授機宜,未曾再踏入本城。
  舒意濃知聖教中不只壹位聖使,但聖使間應是平起平坐,互不相屬,現身於他人的下屬面前亦是忌諱,遑論指使。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舒意濃很難想像血骷髏會把天霄城密道的事透露給實屬競爭對手的同僚,由此可見血骷髏沒有騙她:母親便是再糊塗,也未把舒氏最緊要的秘密獻給外人,血骷髏和眼前自稱“木骷髏”的褸衣木面人皆非由密道出入本城,而是教尊那廂另有秘法。
  雖然這也算不得什麽好消息,舒意濃多少是釋懷了些,打醒精神,抱拳俯首。
  “木使說笑了。不知大人此番駕臨,可有屬下效勞處?”
  頭戴朽木髑髏的篷衣男子也不客氣,沖她壹伸手,但見五指修長,指甲修得齊整,以男子來說稱得上斯文甚至是秀氣,如讀書人般,與詭異的朽木面具、淫邪粗魯的眼神口氣大相徑庭,是只好看的手。
  “本座奉教尊之命,來取星隕異鐵。”
  “這……”舒意濃可不傻,故作為難狀。“屬下為血使大人所轄,異鐵亦是受血使大人之命奪取,我教階級嚴明,井然有序,此物屬下須交與上司覆命。木使何妨與我走趟骷髏巖,同血使大人磋商壹二如何?”
  木骷髏冷哼。“汝壹口壹個‘血使大人’,叫得挺親熱,是沒把教尊放在眼裏了?”舒意濃從容俯首,抱拳抵額:“屬下不敢。此時此地,屬下只見木使未見教尊,不敢失了覆命之物,還請木使恕罪。”
  蟲海木骷髏仰天哈哈兩聲,眸中迸出銳光,自無壹絲笑意,峻聲道:“不愧是血骷髏壹手調教出來的好下屬!今日之事,本座定向教尊稟報,將汝主從二人提到教尊祂老人家跟前,好生分說。屆時,本座也不求怎麽處罰汝,畢竟是‘教尊的新婦’,身份不壹般,不如求教尊賞給本座,教學汝點兒乖,哈哈哈哈。”越說越是淫邪不堪,眼洞內壹雙濁眸不住上下打量,瞧得舒意濃渾身發毛,幾欲反胃,咬牙低道:
  “木使若無其他見教,請容屬下告退。血使正於骷髏巖召見,不好教血使大人久待。”正欲掉頭,忽聽木骷髏冷冷笑道:
  “慢!汝瞧這是什麽?”亮出壹面黑黝黝的鋼色腰牌。
  那腰牌只比掌心略大,形作五尖,厚約半寸,面上鐫著五枚精巧的髑髏浮雕,分據五角,圍著居間的陰刻“玄”字。篆寫的玄像是戴鬥笠的葫蘆,這麽壹瞧居然頗為趣致,但舒意濃卻半點也笑不出。
  這只名喚“奉玄令”的玄鐵腰牌,乃是教尊的象征,持之如教尊親臨,當年母親正是求得此令,才不顧血使大人的反對執行儀式,落得爆體而亡。母親死時僅舒意濃見著的種種異象,均與此令有關,此際壹見記憶復蘇,膝腿竟軟到支撐不住,撲通壹聲綿股墜地,修長的小腿連靴外張,繃得大腿腴鼓,形似鴨坐。
  她絕不想在這廝的面前顯出軟弱,卻怎麽也撐不起來,羞憤欲死。
  奉玄令視同教尊親臨,理論上木骷髏就算命令她褪盡衣衫,當場淫辱,舒意濃也無法抗命。想起他言語間所顯露的高昂興致,女郎不由得恐懼起來。
  “交出異鐵,我便不為難妳。”
  天幸木骷髏的目標始終未變,舒意濃握緊了裹有異鐵的綢布小包,微略定了定神,確定話語出口之際不致發顫,才咬著牙低聲道:“謹奉教尊之命,請木使與屬下結令。”
  木骷髏將令牌湊近,舒意濃伸出左手食指,往篆刻中央壹摁,壹根微凸的鋒銳針尖刺破指尖,鮮血流入“玄”字刻槽的瞬間,暗紅色的異芒乍現倏隱,隨即鏗鏗兩聲,似從腰牌的背面或五條側緣翻出蓋兒來,整塊腰牌頓成壹只密封的五角扁盒也似,再不復原本模樣。
  奉玄令代表教尊,於教中的權能太高,因此不是無所限制,使用上通常以壹次為限。玄鐵令牌中寄寓著教尊的意誌,舒意濃刺血後令牌收攏,代表木骷髏的確得到了“回收異鐵”的命令;如若不然,汲血後應該是全無反應。
  舒意濃本想將異鐵拋給他,以避免肢接,手臂楞沒恢復過來,“篤!”落於膝前兩尺處,倒像隨手往地上壹扔,滿是不屑。
  木骷髏卻未見責,腹饑不避嗟來食般壹躍而至,也不見他屈膝彎腰,右手五指虛提,“啪”的壹聲將綢布包吸入掌中,舒意濃不禁駭然:“好驚人的內力!”但見斜斜的長影兜頭遮覆,木骷髏身上那混雜青苔、腐木與些許檀香似的衰朽氣息鉆入鼻腔,心頭突的壹跳。
  她不被允許帶劍往骷髏巖,手邊竟沒有能自衛的武器。這也是血骷髏禦下的手段之壹,以舒意濃之不擅拳腳,未攜兵刃於她,等若赤身裸體,只能任人宰割。
  木骷髏輕輕捏著她的下頜,扳起女郎巴掌大的嬌俏小臉,很難分辨是在欣賞她的美貌,抑或是品味她的恐懼。男子的指觸比想像中更粗礪,那雙修長秀氣的手,意外有著磨砂也似的質地,可惜余光無法瞧見更多。
  以他適才展現的身法,以及那壹手擒龍控鶴的隔空取物術,舒意濃清楚自己若赤手空拳,絕非此人之敵,即使不計兩人身份位階的差距,女郎也是這廝的俎上之肉。
  “教尊的新婦”雲雲,並非身份權力的象征,甚至不全算是教尊的禁臠,僅是某種標示,在舒意濃看來,更像“祭品”的代稱。被打上這個標簽的女人等同於牲口,可以養著好看,可以擁有侍奉教尊的資格、為教尊誕下子嗣,當然也能做為獎勵下屬之用,宰了分食怕也沒什麽問題……木骷髏刻意提起這個,恫嚇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像,真像。真是像極了。”木骷髏喃喃道,微瞇起黃濁眼瞳,但迷蒙也僅維持了壹霎,旋即盈滿貪婪之色,宛若蛇眼。“可惜我只能取壹物走。著下回……咱們再多多親近。汝且好自為之。”
  勁風刮面,發逆鬢揚,舒意濃再睜眼已不見篷衣人的蹤影,適才經歷的壹切猶如幻夢,半點也不真實,只有頷尖兒似還留著男子刮人的膚觸。她負氣似的咬牙揩抹,扶著石燈籠起身。
  整件事都透著不對勁,但舒意濃不敢再耽擱,她的頂頭上司血骷髏最痛恨下屬遲到,從來只有舒意濃等她,偉大的血使大人是不等人的。舒意濃迅速來到密道入口,開啟機關點亮燈燭,閉門前仔細檢查了壹遍,果然近期無人使用過這裏。
  她以米粒在門縫間黏了根頭發,若有人由內而外開啟密門,必扯斷發絲,由此可知木骷髏不是由密道潛入本城的。
  盡管密道較“九彎十八拐”省時省力,趕到後山骷髏巖時,已過了子時壹刻。舒意濃從潛道向石窟中望去,見王座階前跪了十多名身披黑氅、頭戴面具,與自己裝扮壹模壹樣的人,黑氅下緣綴著朱紅色的海波繡紋,代表他們同她壹樣,皆是死海血骷髏座下。
  舒意濃知血使大人手中,肯定不只天霄城這條分支,然而血骷髏對她壹向是單獨召見,面會僅有主從二人。面對突如其來的大陣仗,舒意濃暗自生疑,在潛道出口前停下腳步,正自打量著,忽聽耳畔壹人低笑道:“瞧啥呢,有趣不?”
  女郎驚怒交迸,不假思索拔劍,唰唰唰地劍刃圈轉,頓將來人裹入壹團銀光之中!那人俯仰挪移,不住向後倒退,身法竟無片刻稍停,但仍止不住被青鋼劍東削壹抹氅襟、西批壹片袍角,衣衫破片繞著周身飛散如蝶,始終沒能破皮見血。
  兩人壹進壹退配合得間不容發,那人看似避得遊刃有余,正欲開口,忽然間舒意濃劍勢壹催,突入臂圍如破堅城,連躲都來不及躲,逼得他開聲吐勁:“斷!”雙掌連絞,硬生生把劍刃扭成幾截,總算避開利刃穿胸之厄。
  “原來是妳……”男子緩過氣來,哈哈大笑:“舒意濃!”跪在壹旁的十數人聞聲回頭,面具下的眸光或險惡、或驚詫,只有陰沈不善是壹致的。
  而舒意濃也看破了他的身份。
  七玄盟主耿照。自然是假的那壹位。
  這段攻守趨避幾乎重現了她倆在浮鼎山莊內的短暫交手,當時舒意濃被他那足以分金殘鐵的硬功壓制,全賴趙阿根出手才解了危。這幾日間她稍有余暇,便在心中鉆研反制之道,萬萬沒想到這麽快便派上了用場。
  她離開木骷髏後,便循密道趕往骷髏巖,不及、也不便回書齋取來稱手的“冰澈寶輪”防身,免得血骷髏以為她有貳心,信手摘下某間房裏的壁頂飾劍,以防中途再生變故。若壹路無事,她原本打算把劍棄於潛道某處,空手來見上司,橫豎只是柄凡鐵,扔了也不可惜。
  假盟主既在此間,階前跪滿壹地的自不消說,肯定是那幫冒名的七玄高手。舒意濃定睛壹瞧,借身形認出那嬌小妖嬈的“雪艷青”與女巨人“赤帝神君”,印證了心中所想,卻無助於厘清疑惑。
  派人冒七玄之名在漁陽生事,再由天霄城出面號召七砦抗擊之,在過程中逐漸掌握話語權,最終將整個漁陽武林納入彀中——這正是血骷髏欲壹統漁陽、獻予聖教的大計。扮演侵略方的假七玄盟,和扮演防禦方的天霄城,實際上都從屬於奉玄聖教,但雙方在戰場以外並無交集;居間協調指揮者,乃是主其事的血骷髏。
  在舒意濃看來,她並未得到“對假七玄盟留手”的指令,壹旦戰場遭遇,該怎麽便怎麽,以免被群豪看出蹊蹺,功虧壹簣。
  浮鼎山莊的戰役大抵符合這個戰略精神:假七玄盟先來,天霄城後至,壹來除掉礙事的西宮川人,二來留下屠莊的慘狀震懾須於鶴。假七玄盟在莊中遍尋不著藏寶,搜索的任務便移交給天霄城繼續執行,為此之故,假耿照殺死不肯入莊的“點鋼蛇矛”祁星、阜山大俠司馬平等,以免天霄城占莊搜寶的風聲流入江湖。
  此舉雖不免令舒意濃多受漁陽正道壓力,但棒打出頭鳥,她本來就沒少了各方的質疑聲浪,也不差這壹樁。但須於鶴是拉攏行雲堡的關鍵,打傷他更能增加結盟的緊迫性與說服力,殺之反倒不利。
  至於北面林中埋有硝藥壹事,舒意濃早向血骷髏詳細稟報,血使大人指點假七玄盟避開陷阱,也就是左手交右手的事。
  這個合作模式可說理想之至,就算逮到假七玄盟的所謂首腦,也拷掠不出內情來,雙方根本沒有見面乃至結識的必要。
  舒意濃無法理解,把兩撥人聚集到骷髏巖來的用意,何況在敵眾我寡、雙方人數如此懸殊的情況下,心中隱覺不祥,然而已無退路。
  假耿照的外氅被她割得破破爛爛,索性脫下壹扔,露出內裏的短打勁裝,簇新的短褙子、腰帶、臂韝乃至單肩護甲,全以染黑的皮革制成,剽悍肅殺之余,更透著壹股張揚跋扈的少年氣,舒意濃幾乎把掠過心版的“屁孩”二字脫口逸出,還好及時醒神,硬生生憋在嗓眼兒裏,但青年的下壹個動作卻令她差點驚呼失聲——
  “大家怎麽說也是老熟人了,何必遮遮掩掩?敞開來說話罷。”揭下面具,露出壹張青白微瘦的俊俏臉龐,鳳目隆準,兩道粗濃劍眉斜飛入鬢,好看是夠好看的了,就是透著小白臉似的輕浮,壹如他肆無忌憚的口吻:
  “妳天霄城之人,在浮鼎山莊殺了我不少手下,這帳該怎麽算,舒意濃?”
  “那不是妳的手下,方骸血,是血使大人的。妳少說兩句行不?”
  跪地的眾人之間,擡起壹張小巧精致的鬼面,從身形和嗓音判斷,應是冒“玉面蟏祖”雪艷青之名、宮裝裸足的俏美少婦。舒意濃暗忖:“原來他叫方骸血。”東海武林中從未聽聞過這個名號,以他至多二十出頭的年紀,這身功力也是高得嚇人了,不知是何來歷。
  少婦故意叫出其名,壹來是壓制現場氣氛,避免繼續生溫,畢竟浮鼎山莊壹役己方受創者眾,這幫冒名的家夥多是匪徒出身,倚仗人多對舒意濃動手報復,也非不可能之事。
  那假冒七玄盟主耿照的青年方骸血,正是這樣的居心,意圖煽動旁人生事,待亂起時作壁上觀,以此為樂。自眾人集結以來,這廝著實幹過幾回類似的勾當,折損不少同伴;初期與少婦壹同入夥的多已不在,只剩那楞頭楞腦的女巨人。把他的名字泄漏給舒意濃知曉,算是壹個小小的警告。
  方骸血的面色沈落,嘴角揚起,咬牙狠笑:“白如霜,妳也管太多了,真當自己是個角兒麽?”毫不客氣地以她的真名回敬。少婦不為所動,只冷冷看著他。
  舒意濃心中壹凜:“果然是她!”
  白如霜自不擔心被她聽見名諱。事實上,雖非親自交割,正是舒意濃把囚禁在天霄城地牢的白如霜交給了血骷髏。
  身為煙山十鼉龍之首“惡蛟”沙閻的押寨夫人,“玉指勾魂”白如霜在漁陽武林也算小有名氣。
  她與十鼉龍中行八的“鐵槳橫蛟”軍荼利——不知來處、不知何往的女巨人以軍荼利明王為名——是在鼉龍寨壹役中,少數被俘虜的首腦,當初與之同降的水寇弟兄們,早以七玄同盟之名死於各地的侵襲行動中。
  舒意濃在浮鼎山莊外便認出了白如霜和軍荼利,並不意外,血使大人總能拿出誘人的甜頭與可怕的棘鞭,使每個人最終都能站上合適的位置。
  方骸血還待尋釁,石窟中的兩排炬焰無風劇晃,眾人齊齊轉身,朝階上俯首,白如霜起身垂手,朗聲道:“恭迎聖使千歲、千歲、千千歲!”余人隨之高呼。舒意濃頗覺訝異:“沒想到這夥人裏,竟是由她領頭。”但白如霜乍看風流輕佻,行事精明謹慎,腦袋清楚,委以重任似也是理所當然。假七玄盟若由方骸血指揮,血使大人只怕是頭痛欲裂。
  咿呀壹聲石磨異響,階臺頂的王座轉正,其上倚著壹條修長的血紅袍影,不只衣裳鞋履是彤艷艷的紅,連外披的大氅也是刺目的猩紅,厚厚絨氅絲毫掩不住王座上滑潤如水的誘人曲線,壹雙垂墜的沈甸乳瓜輕輕顫晃,益發襯得蛇腰緊束;渾圓結實的長腿恣意交疊著,那股子慵懶綿軟直欲酥入骨裏,便是未露半點肌膚,也足以令人怦然難禁。
  雖未顯露真容,但死海血骷髏不僅是女人,還是個充滿誘人魅力的艷婦。
  她以血色布巾裹頭,戴的骷髏面具非是人首模樣,而是山魈狒狒壹類的黃白顱骨,似是實物;眼眶誇張地擠在近乎頭頂的位置,吻部突出,上下四枚獠牙交錯,應是鼻孔的鏤空處,依稀能見壹抹鼻尖、紅唇或尖頷似的女子臉部殘影若隱若現,但始終無法看清。
  山魈的顱骨面具上塗著暗褐色的血漬,甚至能看見指紋,像是女子徒手蘸血揩抹,乍看紊亂的條紋卻有著越看越深、幾欲沈溺的怪異魔力,壹如頂著獸顱、曲線惹火的血袍女郎。
  或許連舒意濃自己都不曾察覺,她之所以能為血使大人驅策,很可能是因為只有在血骷髏面前,她才覺得自己平平無奇,沒有能被稱作“尤物”、受人覬覦的殊異之處,她寧可迎視血使大人的輕鄙不屑,也不願意像塊美肉般,活在旁人貪婪的目光裏。
  山呼歇止,直到回蕩於石窟內的余音散盡,復歸死寂,石王座上的美人仍無開口的打算。骷髏巖之內鑿有極高明的通風管路,深夜於此,即使兩側插滿火炬,仍覺陰涼,但不知為何,人人的面具裏全都是汗,滴得身前地面匯成了小小水窪。
  血袍艷婦的手裏拈著壹串珠,每顆如龍眼大小,黑中透紅。
  她纖長白膩的指尖揉著珠子,明明沒什麽挑逗的意味,卻讓人產生她揉的是布滿朝露的艷熟葡萄,是勃挺膨大、越發堅硬的乳尖肉豆蔻,乃至剝出玉蚌嫩皮的脹紅蛤珠的錯覺,半晌才嘆了口氣,喃喃道:
  “不許露出真容,這是骷髏巖的頭壹條規矩。妳是忘了,還是沒當回事?”卻是對方骸血說。青年微瘦的腮幫繃出棱峭的線條,眉心緊皺,露出壹抹狠笑,正欲開口辯駁,見血骷髏捏住了珠串上最大的那枚珠,面色丕變,硬生生咬住嘴唇直到滲出鮮血,跪地俯首,啞聲道:“屬下知錯。”
  血骷髏慵懶點頭,權當受了,撫珠續道:“那‘不許擅稱真名’這壹條,妳們是忘了呢,還是沒當回事?”白如霜顫聲道:“屬……屬下知錯。”方骸血閉目不答,滿臉的桀驁陰鷙,說是默認,也可能是滿腔憤懣,不肯接口。
  “那本座就當妳們都認了,再有下回,定不饒赦。”
  “多謝……多謝聖使開恩。”白如霜聲音都變了,伏地簌簌發抖,半點也看不出受了恩惠的模樣。
  方骸血冷笑道:“就妳這窩囊——呃啊!”忽然倒地蜷縮,渾身劇烈痙攣,兩眼翻起,口吐白沫,仿佛羊角風發作。
  血骷髏僅是在那枚珠上點了壹下。
  她見白如霜微微撐起,似是做好準備,又輕點了長串上的另壹枚血色珠子,白如霜慘叫壹聲翻身栽倒,嬌軀拱起放落、拱起放落……宛若雷殛貫體,模樣雖然滑稽,全場卻無壹人笑出。
  兩人的異狀僅維持了片刻,便即消失,但劇烈的痛苦似乎耗盡體力,只聽得斷續的低吟聲回蕩在石窟內,聞之令人膽寒。
  那串心珠,是血使大人控制這幫亡命之徒的法門。向血骷髏宣示效忠時刺繳的壹滴鮮血,被奉玄聖教的獨門術法煉進珠內,壹旦於珠上驅使秘法,其人便會痛苦不堪,勝過世間壹切酷刑;嘗過壹次厲害,此後再也不敢生出貳心。
  心珠並非只有壞處而已。扮演玄帝神君的“瘣道人”張沖據說死過壹次,被心珠喚回後,便得到了汲取他人命元增進功力的異能,他所練的《雪花神掌》須以陽元淬陰勁,才有了浮鼎山莊外、強奪垂死同門命元之事。
  但以血使麾下之眾,用心珠復活死人也就這回而已,並非人人都有機緣,只能在沖鋒陷陣時安慰自己,萬不幸落得身死收場,起碼是比對手多點兒機會兩世為人的。
  方骸血的功力遠高於白如霜,較她更快恢復,猛地撐起半身,血絲密布的鳳目惡狠狠地瞪著舒意濃,啞聲嘶道:“賤婢——啊!”倏又倒地抽搐,頸面脹紅如溢血,摳抓著胸頸似乎吸不進半點空氣,將欲斷息。
  他連犯兩條,本就該被處罰兩次,舒意濃壹點兒也不同情他。
  心珠加諸在宿主身上的痛苦次次不同,難受的程度則無分軒輊,方骸血第二回的恢復時間,明顯要比上次延緩許多,直到白如霜都重新跪好了,他還蜷在地上抽搐,可謂醜態百出。以這廝心高氣傲、目無余子,可比殺了他更難受。
  喜歡方骸血的,這些人裏肯定是壹個也沒有,但瞧他的慘狀,難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或許這才是血使大人的真正用意,舒意濃心想。
  血骷髏清了清喉嚨。
  “我決定在妳們當中挑個人死。”
  為什麽?是因為浮鼎山莊壹役,表現得不好麽?但眾人確實打下放鷹寨,取得西宮川人首級……到底哪裏不夠好,難道不該是讓犯錯的人以死謝罪麽?憑什麽讓旁人也來承擔?
  疑問如風暴般掃過舒意濃心頭,她不信只有她壹人滿腹疑竇,現場卻無人稍置壹詞。會提出質疑的人早死光了,活下來的都知道是怎麽回事——只要血使大人不滿意,就得有人死。想法子別讓那個人是自己就好。
  “死誰好呢,白如霜?”
  嬌小的少婦身軀微顫,沒敢遲疑,慌忙起身——過往也不乏被指名之人答得稍慢些,反倒占得該次死亡名額的例子。白如霜心念電轉間,閃過了幾個名字:純論實力,方骸血是這幫人裏最突出,莫說單打獨鬥,每個小團體各自圍戰,怕都不是他的對手;方骸血對女人極不友善;他那種想把什麽完整的東西都揉碎、弄壞看看的自毀傾向,總有壹天會把眾人拖進地獄……
  但血使大人不會舍棄麾下的第壹戰將。
  這不是賞識甚至不是征詢,而是測試。她如果把這個指名的機會拿來鬥爭,那麽死的就會是她——
  “……回聖使,不該活著的人,早死在戰場上了。非要挑壹個的話,我選最弱的。”她在心裏篩出了三人,正觀察現場眾人的反應,決定推出傷害最小的那個當代罪羊,忽聽壹聲暴喝:“妳個裝神弄鬼的下賤婊子!不拿老子當人……老子跟妳拼了!”滿地篷影間飛起壹個壯碩黑影,徑撲向石雕王座上嬌慵橫陳的血袍麗人,白如霜認出是假冒蒼帝神君的橫練好手、人稱“喪門星”鄧彪的,不在篩出的三人之列。
  誰也料不到他個專練外門的魁梧糙漢,竟有如此之快的身法,眼睜睜見他撲至王座側畔,莫說血珠串子,連血骷髏都在他壹臂所攫的範圍之內,那只蒲扇似的巨靈掌幾與山魈顱骨壹般大,連面具帶其下嬌媚的小腦袋壹並捏碎,也就是捏死螻蟻般,毫無懸念。
  血骷髏動也不動,啪的壹聲,輕輕掐碎了壹枚珠。
  鄧彪忽跌落在地,喝醉酒似的搖晃扶起,雙手掐著喉頭,發出怪異至極的咯咯氣聲,歪歪倒倒踅到石窟的角落,抓著自己往墻上猛力壹撞!啪嚓脆響過後,壁上留下個令人怵目驚心的殷紅印子,鄧彪的額畔則以視覺可辨的幅度塌平壹角,他卻仿佛沒有痛覺,持續撞擊著石壁,又將手伸進咽底撕抓,簡直像要活活抓出頭鯪鯉或鰍鱔般執著。
  壹片死寂的石窟中,只有骨裂、幹嘔,以及血肉攪動的漿膩聲回蕩著,使間或夾雜的嗚叫與囈語都變得微不足道。
  在場沒有壹人不是背著幾十條、乃至上百條人命,但無論看過多少回,都無法對這個煉獄重現般的情景感到麻木。廟宇中那些勸人為善的地獄壁繪與之相較,簡直比鄉裏兒童的塗鴉還要趣致善良。
  這是活生生的報應,卻沒人敢移開視線,只能拼命瞠大血絲密布的凸眼,以避免自己加入報應的行列。
  最終鄧彪的死狀難以形容,異樣的支離破碎若非親睹,絕對無法相信是死者自己造成。失神的大漢摧毀著頭顱身軀,碎腦開膛,眾人被逼看到他倒地不動,上身幾乎失去人形,血骷髏才下令散會,只留下舒意濃與方骸血。
  舒意濃忍著嘔吐的沖動,盡量連余光都不瞟往那個方向,方骸血卻饒富興致地蹲在屍體旁,時不時挑起某些形狀駭人的肉塊,像撿到什麽有趣玩意的頑童,更令她心生厭惡。
  接掌天霄城三年余,她也漸漸摸索出統禦之道。
  這回浮鼎山莊不能說打得漂亮,但滅莊的威懾力擺在那兒,須於鶴也確實被嚇破了膽,從最初反對七砦結盟的立場轉變為贊成派;即便不賞,也決計不算失敗。然而,賞賜是無法滿足這些冒名七玄首腦的匪徒的,他們被剝奪的本來就不是金銀財寶,而是尊嚴和自由。
  要更好的利用他們,恩不如威,賞不如罰。若白如霜隨手指了個替罪羊,這便是單純的立威屠宰大會,是鄧彪沈不住氣自找死路,反而讓血使大人借機除掉壹名負貳之徒。
  把看戲的都趕走了,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拉上行雲堡的須於鶴,以及能夠連結雙燕連城、龍野沖衢兩家的梅少崑,召開漁陽大會的條件已然滿足。到了這個階段,負責挑事的假七玄盟和負責操盤的天霄城不能再分頭作戰,多頭馬車必露出破綻,到時白忙事小,就怕舒氏身敗名裂,數百年聲譽毀於壹旦。
  她不敢天真地以為,奉玄聖教會珍惜“玄圃天霄”的名聲勝過自己,只能使天霄城的壯大持續對聖教有利,借此爭取聖教支持,以重振家門。
  但方骸血於她有如芒刺在背,血使大人讓他知道的太多了,這廝既無守密的意願,也不在乎泄密對天霄城帶來的傷害——說不定還躍躍欲試——舒意濃需要趁主導整個漁陽侵攻的機會,設法箝制方骸血,想法子除掉他,才能根絕後患。
  “……七玄近日將至,據傳冷爐谷那廂已在籌備北行,得加速推展在漁陽的行動。”血骷髏聽取木骷髏取走異鐵壹事後,明顯興趣缺缺,果然將話題直接轉到了策略面的研擬商討。
  只是聽到後來,舒意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扣除七砦殘存勢力中較強的行雲堡、鳴珂帝裏,其余四家不過是久僵之蟲,須得盡快拿下。梅玉璁既死,雙燕連城沒甚上得了臺面的高手,可列為首要目標,以梅少崑為餌,誘殺西燕峰本家的首腦,如此——”
  “且……且慢!”舒意濃強抑驚詫,極力維持恭謹:“啟稟血使,若能妥善利用那梅少崑,七砦之中,我方預計可得天霄城、行雲堡、雙燕連城和龍野沖衢四張票,足以在漁陽大會中拿下盟主,何須多動刀兵?”
  血骷髏懶洋洋地瞟了她壹眼。
  “在浮鼎山莊連麥子都沒多摳出壹粒,妳拿什麽開漁陽大會,還想支應七砦聯盟的花銷?陳兵煙山、玄遠灘就快掏空妳玄圃山那點家底了,真以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方骸血噗哧壹聲笑出來,幸災樂禍的表情無比挑釁。
  血骷髏可不是在同她說相聲。原本合並七砦的戰略構想,就是建立在“吞並浮鼎山莊財富”的基礎上;洗劫搖花門姚氏、通寶錢莊等七家所得,並未進得舒意濃的口袋,而是由實施劫殺的假七玄盟接受,支應團夥的各種用度,剩下的若進了聖教庫藏,自然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沒了預想的財源軍資,雖可另尋行雲堡、鳴珂帝裏挹註資金,因此受制於人不說,誰又肯平白拿出如此巨額?
  “漁陽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亡魂比人多。”血骷髏淡道:“北域豪傑,歷來是憑刀鋒說話。盡起我聖教菁英,迅速壓制七砦,七玄差不多就該來啦!打贏了這壹仗,聖教便可浮上臺面,正式於武林站穩腳步。為此,我們需要戰將,尤其是常勝不敗、百兵辟易的戰將,趁外道七玄那撈什子盟主年少可欺,壹舉將這天賜的花紅拿下!”說著瞥了方骸血壹眼。
  舒意濃從頭頂涼到腳底心。
  她壹直以為冒七玄盟之名只是權宜,豈料血骷髏的目標,竟是那名不見經傳的正牌七玄盟主耿照,要將他誘入漁陽地界,做為奉玄聖教橫空出世、揚刀立威的祭品。
  (我在這其中……能扮演什麽角色?這樣下去,聖教豈有用得我天霄城處?)
  “妳最合適、也只做得好的,自是教尊的新婦了。”
  舒意濃不確定自己是否在無意間說溜了嘴,抑或壹如既往般,血使大人總能壹眼看穿她的心思。
  婀娜的血袍麗人懶洋洋起身,食指輕摁舒意濃額頭,壹團異芒忽自女郎身下亮起,同時那股夢魘般揮之不去的灼刺,再度於額間綻開;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幹,只能軟軟坐倒,連手臂都擡不起,腿心沁出異樣的濕熱,逐漸剝奪了思考能力。
  “……骸血他受了內傷,這事說來妳也有錯。”血骷髏湊近女郎緋紅的粉頰耳垂,語帶譏誚:“為表誠意,獻出妳的處子元陰給他治傷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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