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

江南

玄幻小說

  卷壹 蠻荒   在九州北陸的大漠草原上有著這樣壹個遊牧民族:他們尚武,信仰盤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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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世子〔八〕

九州·縹緲錄 by 江南

2018-10-2 18:53

  蘇瑪舉著壹盞燈,把帳篷裏微微地照亮。
  帳篷裏開闊,床上的被子攤開,上面壓著阿蘇勒隨身的白色雪狐裘,卻空無壹人。她四周看了看,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後。床和帳篷間隙的壹片黑暗被燈照亮,角落裏的孩子擡起胳膊擋著光,微微地瞇起眼睛看著蘇瑪。
  兩個人靜靜地相對。許久,阿蘇勒又低下頭去,抱著自己的雙腿,下巴抵在膝蓋上。蘇瑪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壹手貼在面頰邊比了壹個睡覺的模樣,是說到了入睡的時候了。阿蘇勒不回答,蘇瑪拖著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換了貼金的紅色裙子,盤了頭發,雪白的衣領子裏襯著修長的脖子,明麗得有些像她的姐姐。
  “對不起……”
  蘇瑪以為自己聽錯了。
  阿蘇勒把臉慢慢地轉了過來,他凝視著蘇瑪的眼睛,輕輕伸手摸她的臉,“對不起……”
  蘇瑪呆了壹下,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於是捏著自己的臉,擺出了壹個滑稽的笑容。
  “蘇瑪……對不起……”
  眼淚忽然從孩子的臉上滾落下去,他抖得像壹片落葉,忽然間他變得那麽虛弱,崩潰的悲傷從他的眼睛裏流溢出來。
  蘇瑪呆呆地看著他,慢慢地張開雙臂把他的頭抱在懷裏,側過臉蛋貼在他的頭頂。
  “我是壹個廢物啊,”阿蘇勒低聲地說,“我連妳也保護不了。”
  蘇瑪輕輕撫摩著他的背,心裏有壹種淡淡的悲傷和壹絲壹絲的清甜壹起湧上來。這個主子忽然間又變成了初到真顏部時候那個六歲的孩子,他在草地上跑著跑著,摔倒了,大哭起來,蘇瑪把他的頭抱在懷裏,餵他壹粒酥糖,親著他的臉,叫他不要哭。那時候的風好像又在身邊柔和地吹過,那時候父親騎在高大的紅馬上,姐姐的歌聲嘹亮。
  蘇瑪低頭下去貼著他的臉,這個孩子的身體總是比壹般人涼壹些,可是蘇瑪現在感覺到他皮膚上壹絲絲的溫熱,她貼得緊緊的,怕那些熱氣悄悄地散去了。整個世界都是涼的,只有她懷裏抱著的這個孩子讓她覺得安心。
  過了好壹會兒,蘇瑪伸手在阿蘇勒的掌心裏面輕輕地畫。
  蘇瑪會寫字,以前她和阿蘇勒說話,都是寫字,可是到了青陽部之後,蘇瑪再沒有在他掌心裏寫任何壹個字。寫完了,蘇瑪舉起燈默默地走向帳外。阿蘇勒看著自己的掌心,緊緊地握起了拳頭。他看著蘇瑪的背影,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蘇瑪,妳有沒有見過我阿媽?”阿蘇勒擦著眼淚。
  蘇瑪搖了搖頭。青陽的兩位大閼氏過世都早,剩下四位側閼氏,其中又只有阿蘇勒的母親生下過孩子,算起來是金帳的女主人。可是蘇瑪是賤民,連踏進金帳的機會都沒有。
  “跟我去看看阿媽吧?”阿蘇勒站了起來。
  蘇瑪楞了壹下,點了點頭。阿蘇勒上來輕輕地壹吹,燈就滅了,黑暗裏蘇瑪覺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蘇勒的手心冰冷。
  金帳宮。
  呼瑪捧著半盆炭從帳篷裏退出來。大風吹著帳篷頂上的白尾,獵獵作響。側閼氏們以顏色區分,白帳是朔北部閼氏樓蘇的帳篷。呼瑪年紀已經很大了,在金帳裏從壹個小仆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裏風大,”呼瑪回頭對外帳的仆女叮囑了壹聲,“不要睡得太死,別讓風漏進去,閼氏的身體不好,染上寒氣我要妳們好看!”
  她的聲音冷厲,可是看著那些戰戰兢兢的小女奴,又有些憐憫。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個孩子作為依靠。偏偏大君又並不喜歡親近女人,好容易有三個女人生過男孩,可壹個個,都沒有好結果。
  “命啊!”呼瑪放下簾子,“沒有享福的命。”
  壹個小小的人影從帳篷旁邊忽地閃了出來,呼瑪驚得差點要把炭盆拋掉,那個人影已經上來壹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娘,奶娘,是我。我是阿蘇勒啊。”呼瑪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她壹低頭,看清了阿蘇勒的面容。
  呼瑪楞了壹下,警惕地四周看看,匆忙把他的頭往懷裏壹攬,退到帳篷側面,看著他滿臉是土,不知道在風地裏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給他擦,“世子啊,怎麽又跑到這裏來了?”
  “奶娘,”阿蘇勒輕聲說,“我想見阿媽。”
  “沒有大君的命令,這可不是妳來的地方啊!”呼瑪嗔怪著甩掉他的手。
  阿蘇勒的手被甩脫了,卻不肯走,低頭默默地站著。
  呼瑪嘆了口氣,“世子啊,妳已經是大孩子了,沒有傳召,不能再進內帳裏來。今天大君深夜還在召見人,人多,會給人發現的,妳被抓住,最多壹頓責罰,我們這些做奴仆的,可就難過了。”
  阿蘇勒還是不走。外面傳來腳步聲,是巡邏的侍衛經過,呼瑪心驚膽戰,硬了硬心,低聲呵斥起來,“不行!妳已經大了!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握住她的小手哆嗦了壹下。慢慢地,呼瑪覺得那只小手放開了,孩子默默地轉身,低頭走了開去。呼瑪的手還伸在那裏,風吹在指尖,沒有人握著,那麽的涼。壹股心酸突如其來地湧起。
  “好吧好吧!”她上去把阿蘇勒抱住,“祖宗耶,可不能老耍小孩子脾氣,這是要命的事情!”
  呼瑪捧著他的臉蛋,見眼眶裏隱隱約約有壹輪清亮滾在下面。
  “謝謝奶娘。”阿蘇勒對著黑暗裏招招手,“蘇瑪,妳也出來。”
  蘇瑪輕手輕腳地從角落裏鉆了出來,站在阿蘇勒的身邊,低著頭。羊奶壹樣細致嬌嫩的皮膚和黑而靜的大眼睛讓呼瑪也暗暗地驚嘆。蘇瑪註意到了呼瑪的眼神,頭垂得更低了。
  “妳帳篷裏的小女人啊?”呼瑪捏著阿蘇勒的臉蛋,“長大了,就知道帶女人來看阿媽了。”
  蘇瑪的臉微微地漲紅,阿蘇勒在呼瑪的懷裏手忙腳亂地擺手。
  “臉紅什麽?”呼瑪輕輕摸著他的手,“妳若是真的長大了,找了女人,妳阿媽心裏才真的放心了。”
  她拉了拉阿蘇勒,“小聲點兒,跟我來。”
  呼瑪支開了外帳裏值守的兩個小女奴,將帳簾掀開壹線。
  阿蘇勒拉著蘇瑪悄悄地鉆了進去。呼瑪把手指豎在嘴唇上,“這次可不能耍小孩脾氣了,只能呆在這裏看看。弄出響動來,我要受責罰的。”
  阿蘇勒鄭重地點了點頭。
  呼瑪這才掀起了內帳的簾子,低聲地說:“這些天還好,安靜得很,睡得也踏實。”
  蘇瑪看著阿蘇勒,這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看向裏面,忽然間就長大了壹般。
  內帳裏惟壹的燈下,看起來依然年輕雍容的女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貂皮毯子上。蘇瑪從來沒見過那麽安靜、那麽慈祥的女人,她懷裏抱著壹個繈褓,輕輕地搖著,唇邊帶著淡淡的笑。蘇瑪的母親是草原上有“天女”之稱的美人,可是英武而堅毅,並不像燈下的母親壹般溫柔。內帳中燃著不知名的香,微甜的,讓人想要靜靜地睡去。
  “阿蘇勒。”女人輕聲地喚著。
  蘇瑪吃了壹驚,他們所有人都屏著呼吸,側閼氏也不曾回望壹眼,可是還是被她發現了。
  阿蘇勒卻沒有絲毫的反應,呼瑪也不吃驚,壹切還是安靜的,女人低下頭在懷裏的繈褓裏親了壹下。蘇瑪看見那個繈褓裏面根本不是什麽孩子,只是壹個棉布的娃娃,畫著壹雙單調漆黑的眼睛。
  “她不知道我們在這裏,她是在對那個娃娃說話。”阿蘇勒輕聲說,“那就是我阿媽……生下我的第壹天她就瘋了,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是從來都認不出我。她抱著那個娃娃,以為是我,我長大了,她就認不出了,還以為我是小孩。”
  “瘋了……”蘇瑪的心裏壹顫。
  “阿媽身上也是香的,和妳壹樣。年輕的時候,朔北部的人都叫她麝女。”阿蘇勒低下頭去,呼瑪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帳篷裏的女人輕聲地哼起歌兒來,是首兒歌,母親唱來哄著孩子睡覺。可是在這寂靜的夜裏聽去,遙遠而空曠,說不出的寂寞與哀涼。
  阿蘇勒頭也不回地出了帳篷。呼瑪看著他的背影,微微地搖頭,“妳主子是個好孩子,可是我們蠻族,不看重這個。”
  蘇瑪望著他的背影,想要跟上去,卻被呼瑪握住了手。
  “孩子,好好跟著妳主子。”呼瑪輕輕地摸著蘇瑪的手,“妳生得好啊,是貴人的相。這手,真是綿,草原上沒有見過妳這樣漂亮的女人,相信呼瑪說的,呼瑪會看相,呼瑪看見妳,就知道壹般人是娶不了妳的。妳壹定嫁給草原上的主人。”
  蘇瑪驚訝地擡頭去看她,呼瑪卻已經佝僂著背,走進了帳篷裏。帳篷簾子合上,耳邊還幽幽地飄來閼氏的歌聲。
  夜深,金帳宮周圍也安靜下來。
  簾子掀開,侍衛武士步伐輕捷地來到坐床前跪下,“大君,將軍們還在帳外等候。”
  支著額頭休息的大君並不睜眼,“他們白天吵了壹天,只差沒有動手打起來,難道還不夠麽?妳讓他們回去,有什麽事明天再議。”
  “我已經說了,將軍們也說不想打攪大君的休息,所以推了巴赫將軍,說壹定想見見大君,跟大君說幾句話。”
  “巴赫麽?”大君嘆了口氣,“妳讓他進來吧。”
  巴赫壹身咣當作響的鐵甲遠遠地就響了起來,他枯瘦的臉上沒有表情,進帳來跪下去行了個禮。
  “深夜了,妳們和大汗王們爭了整整壹天,妳們要保比莫幹不去,大汗王們說比莫幹身為大哥,是最合適的人。長子窩棚和三子窩棚啊,以前妳們還是在暗裏爭,如今有了東陸這件事,明裏就敢跳出來了!”大君不輕不重地拍了案子,“我聽說在東陸,這叫結黨,是死罪。巴赫妳不怕我殺了妳?”
  “巴赫不想死。”巴赫不緊不慢地回答。
  大君冷笑了壹聲,“妳不想死,也不怕我。我知道,妳們兄弟是阿依翰家族裏的大將,木犁從奴隸開始跟我壹輩子了,還有我那個弟弟厄魯,都是青陽的支柱。妳們支持比莫幹,我壹個都不能殺,而那邊,支持旭達罕的是我的三個哥哥。巴赫,妳說我該怎麽辦?”
  “巴赫以為,這事是大君的不對!”
  “呵呵,”大君笑了兩聲,“原來是我錯了,竟是我錯了?”
  “巴赫讀書少,可是聽說東陸是長子即位。”
  “是,東陸大皇帝往往是傳位給長子,其他兒子封壹個有供養沒土地的親王。妳這是要勸我立比莫幹?”
  “立不立比莫幹並不重要,可是大君明明知道阿蘇勒身體不好,能活多久都是個難說的事情,卻始終沒有廢掉阿蘇勒,貴族們心裏能安麽?”巴赫擡起頭來直直地看著大君,“不立有才能的世子,我們青陽作為庫裏格大會的盟主,還能傳過下壹代麽?大君說我們結黨,就算是死罪,我們也不後悔!”
  大君沒有回答,也直視他的眼睛。
  金帳裏壹時安靜得令人心悸,隔了壹刻,巴赫微微打了個寒噤,低下頭去。將軍們推他進來,他進來前也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可是這壹刻不知怎麽,他還是覺得心裏有些虛了。
  “巴赫,妳心裏認為什麽樣的人才是我們草原的君主?”大君輕聲問。
  巴赫楞了壹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遜王、像始祖、還是像我的父親呢?”大君起身踱著步,“巴赫,其實妳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木犁、厄魯,妳們都不知道。蠻族需要壹個從來不曾有過的君王,其實我心裏所想的,是東陸胤朝開國皇帝白胤那樣的人。他要能在壹個混亂的時代舉起旗幟,讓千千萬萬的人都追隨他,覺得他所做的才是對的。他要有山羊壹樣的仁慈,這樣他才能愛草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獅子般的勇氣,這樣他才不會退縮;他還要有狼壹樣的憤怒,這樣他才能咬牙切齒地完成壹件偉大的功業。”
  大君輕輕嘆了壹口氣,“可是我的兒子們,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是套著鐵鏈長大的鷹啊,飛不起多高的。年紀大的四個個個都比阿蘇勒更適合當大君,可是要說當個英雄,他們還差得太遠。而且如果我現在廢掉阿蘇勒立下新的世子,就壹切平安了麽?矛頭還是對著新的世子,然後還是爭鬥。鐵由和貴木能在我面前動刀,將來我死了,他們就能帶著武士妳殺我我殺妳。偏偏妳們都不懂這個,還要彼此結這個窩棚,將來妳這個窩棚會不會是個小部落啊?長子部,還有三子部。”
  “我……”巴赫呆在那裏。
  “好了,不必說什麽了,”大君擺了擺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他們推妳進來,還有什麽事麽?”
  巴赫猶豫了壹下,“我和巴夯還有木犁商量了壹下,大家覺得……”
  “覺得什麽?”
  “大家覺得世子的身體壹直不好,以前也是在南方的真顏部休養。如果真的只是人質,諸家王子免不得爭鬥,那麽實在不行,也請大君保全大王子。讓世子去吧。”巴赫的聲音低落下去。
  大君點了點頭,“妳們想讓阿蘇勒去東陸,是不是就因為他是個廢物兒子?他沒有牛羊和人口,把他送去送死,剩下的都是我的好兒子們,能上陣、能打仗、有用,是不是?”
  “我告訴妳們,我死之前,我不想聽到有人跟我說要把阿蘇勒送到東陸去。”大君壹字壹頓,牙齒間有如咬著鋼鐵,“下唐的使節就要來了,都是我的兒子,他選中誰,就是誰!為了青陽,我什麽都可以犧牲掉!”
  巴赫走到帳篷口,聽見後面大君低低的聲音,“滾!”
  蘇瑪和阿蘇勒共騎小馬,阿蘇勒騎在前面。他個子已經和蘇瑪差不多高了,可是蘇瑪還是像以前那樣把他放在面前,自己拉著韁繩。
  木犁家的寨子距離金帳有很長的壹段路,小馬走得晃晃悠悠。北都城很大,裏面本來就沒有什麽房子,趕著春牧的季節,牧民們都帶著帳篷和馬群出外放牧了,留下空曠的壹座城,草地上滿是紮過帳篷的痕跡,放眼看不到人跡,只憑著星光認路。
  “阿媽叫勒摩,聽大人說,阿爸最初即位當了大君,朔北部的白狼騎兵就來打我們,壹直打到北都城下。後來妳阿爸和瀾馬部的達德裏大汗王帶著兵來救援,終於打退了朔北部。阿媽姐妹兩個就被送給阿爸當個閼氏,阿媽住在白帳篷裏面,年紀小,就是側閼氏。阿媽直到三十歲才生了我,生下我的第壹天,她就瘋了,大人們說那是為了我,我是谷玄,會吸人的魂魄,阿媽的魂魄被我吸了。小時候呼瑪是我的奶媽,她對我說我壹定要比哥哥們都勇敢,都聰明,這樣阿媽也會有地位,阿爸有好多女人,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如果我不行,阿媽就會被人欺負。阿媽已經瘋了,除了我,她什麽都沒有。可是我不行,四哥說得沒錯,我做什麽都做不好,騎馬、練刀,更別說上陣打仗了,我就是個廢物。”阿蘇勒輕聲地說著。
  他經常這麽跟蘇瑪說話,雖然永遠聽不到蘇瑪的回答。
  “可是……”他搖了搖頭,“我也不想當廢物啊,我真的……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忽如其來的酸澀從心裏升起來,他呆呆地望著天空。蘇瑪的手是溫暖的,從背後伸過來,輕輕地摸著他的臉。指掌間的溫柔讓他楞了壹下,他扭頭看見蘇瑪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真的是沒用,就知道說這個……”他抓了抓頭。
  蘇瑪輕輕地搖頭。
  “這個世界上不嫌我廢物的也許只有妳了……”阿蘇勒輕聲地說。
  蘇瑪還是搖頭。
  她歪著腦袋,拂起他的頭發,手指在他的發辮中輕輕地撫摩。阿蘇勒覺得頭上癢癢的,過了壹會兒,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蘇瑪也笑,依舊是無聲地搖著頭。
  直到很多年以後壹個下雨的夜晚,阿蘇勒在火紅色的戰馬上擡起頭去看漆黑的夜空,忽然又想起那壹夜蘇瑪默默地搖頭,他才明白了那不曾說出的、真正的意思。
  蘇瑪並不是說他是或者不是廢物,而是當壹個人變成最親的人,那麽是不是個廢物已經完全的不重要了。
  聽不見任何的雷聲,細雨悄無聲息地下了起來。
  “啊!下雨了!”阿蘇勒摸著微濕的頭發,“我們趕快回帳篷去。”
  雨轉眼就大了起來,冰冷的大顆雨滴打在身上,隱隱的竟然有些痛。阿蘇勒把自己的白狐氅解下來抖開在蘇瑪和自己的頭頂,蘇瑪帶了帶小馬,想抄壹條近道。
  她無意地扭過頭,身體忽然僵住了。
  “蘇瑪?”阿蘇勒跟著她回頭。
  他的心裏惡寒,有種極不祥的感覺。
  背後竟然有人,小隊的黑衣騎兵悄悄地立馬在他們身後。那些高大的黑色戰馬比阿蘇勒的小馬高出了兩個頭以上,呼出來的白氣都能噴到阿蘇勒的臉上。馬背上沈默的武士們似乎披著鐵鎧,戴著頭盔,威嚴而魁偉。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去,連星光也沒有,只剩蘇瑪手裏的燈照亮,可是照不出他們的面目。雨滴打在他們堅硬的鐵甲上,濺起了水花,仿佛在他們身邊罩著壹層微光。
  “妳們是哪個帳下的?”阿蘇勒大著膽子喊了壹聲,“我是五王子。”
  小馬也有些驚懼不安,悄悄地挪動了步伐前行。
  沒有人回答,那些人驅動黑馬,跟著逼近,黑馬們躁動起來,不安地打著響鼻。燈火照著,他們手邊各有壹片青冷的弧光,那是馬刀。阿蘇勒沒有見過這種刀,纖薄修長,刀頭彎起的弧度令人不由得畏懼。
  “妳們……妳們到底是什麽人?”阿蘇勒哆嗦了壹下。
  蘇瑪連壹刻也不敢停留,拋掉了手裏的燈籠,馬鞭打在小馬的頭上,小馬撒開了四蹄,在雨幕裏狂奔起來。
  背後的蹄聲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那些騎著黑馬的人確實是追著他們上來了,他們追得並不緊,就像捕食的猛獸咬住了羊群,緩緩地追著獵物的腳步,還沒有真正開始閃電般的撲擊。
  嘯聲刺耳,阿蘇勒和蘇瑪猛地低頭,什麽東西從他們頭頂掠過。
  “箭……是箭!他們在射我們!”阿蘇勒意識到是追逐的人在發箭。那枚箭走高了兩尺,還不是要取他們的命,可毫無疑問是威脅。
  “是丹胡麽?”阿蘇勒問自己,腦子裏壹片混亂。
  他身上的那股惡寒至今都沒有消退半分,反而越發地濃烈起來,像是有壹柄冰冷的刀抵著自己的後心,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刺進來。他說不清楚,但是直覺上那些騎乘黑馬的人和壹般的蠻族武士不壹樣,蠻族武士像是虎豹騎用的帶著鋸齒刃的戰刀,而這些武士就像他們用的細刀,陰冷而鋒利,帶著刺心的寒氣。
  小馬帶了兩個人,漸漸地跑不起來了。那些黑馬似乎緩緩地逼近著,他們也沒有打火把,可是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那些人像是可以視物,無論蘇瑪怎麽兜轉小馬,背後惡鬼般跟隨的蹄聲始終都無法擺脫。
  前方忽然出現了燈火,壹串火光似乎是夜歸牧民的火把。阿蘇勒心裏松了壹下,放聲喊了起來:“救人啊!救人啊!”
  持火的小隊人馬立刻散開圍了上來,他們馬後掛著野雞和獐子,還有人肩上扛著壹匹帶箭的鹿,整個小隊都穿著整齊的青灰色革甲,隊伍整飭有序。
  “是……是大風帳木亥陽將軍的人馬麽?”阿蘇勒認出了這裝束。
  “什麽人?”領頭的武士大吼,他非常的警惕,手中角弓上搭著羽箭,直指阿蘇勒。
  “我是五王子!”阿蘇勒舉起了手腕,“有人,有人在追我!”
  他的手腕上束著豹尾裘,白得耀眼。豹是青陽的圖騰,敢配白豹尾的,除了大君和世襲的親王,只有世子。武士們被驚動了,紛紛放下了弓箭,領頭的武士按著胸口行禮。
  “什麽人敢追逐五王子?”武士頭領大吼著策馬走到阿蘇勒身邊。
  借著大風帳武士們的火把,可以依稀看清那些黑馬的武士都已經策馬停在了百步之外,他們聚成壹線,手中依舊提著長刀,沒有人發出壹絲聲音。黑暗中,阿蘇勒隱約覺得有冷銳的目光刺在自己的身上。
  “什麽人敢追逐五王子?”頭領惱怒起來,覺得被忽視了,“不怕死麽?”
  他們人數占優,這麽說的時候,大風帳下巡獵的士兵們已經操起了獵弓。蠻族的獵弓也是武器,發箭準確有力,百步距離上的洞穿力不遜於戰弓。
  還是壹片安靜。
  但是只是極短暫的,鐵蹄聲猛地震響起來,黑馬武士們的陣勢橫掃上來,他們發起了沖鋒!
  只有幾騎對著大風帳的三十幾個人,他們卻主動地進擊了。
  “找死來了!”首領猛地壹揮刀,“世子請在壹邊觀戰,抽出妳們的弓來!”
  數十枚迅疾的箭壹齊投射出去。弓箭是蠻族引以為驕傲的武器,強悍的武士壹箭可以射穿壹頭牦牛!黑馬的武士們手中只有長刀,可是他們揮動長刀的時候,那些強勁有力的箭都被揮開,奇跡般地,沒有壹人中箭,他們像是連那些箭的軌跡都能看清。
  瞬間,戰馬就直沖到了面前。大風帳的武士們也壹齊拔刀。
  “來啊!”首領大吼著激勵士氣。
  對著沖鋒在最前的武士,他猛地壹刀斬向他的馬首。他是這群人裏面刀術最好的人,先殺壹人,是要立威。可是刀落下,那些黑馬的武士仿佛變成了影子,不知怎麽地,那壹刀就走空了。首領正詫異,忽然感覺到身體輕了起來,脖子上傳來的劇痛瞬間之後令他徹底失去了知覺。
  而在其他武士的眼裏,兩馬交錯的瞬間,對面黑馬武士們的為首者像是壹只詭異的蝙蝠,輕輕離開馬鞍壹躍,而後首領的刀就走空了。他的人頭忽地濺血飛起,屍身依然端坐在馬背上。
  他手中的火把已經轉到了對手的手裏。黑馬上的武士沈默得像壹塊石頭,他舉著火把立在首領的馬旁邊。靜了片刻,他揮手以火把打在首領無頭屍體的背心。
  首領的屍體栽落馬背。
  火把熄滅。
  大風帳的武士們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犀利的刀風已經逼近了面門。
  藏在數百步外的壹叢虎舌棘中,阿蘇勒死死地握著拳,覺得那些飛濺的血像是要噴到他的眼睛上。那完全是壹場屠殺。黑馬的武士們快速地帶馬在敵手的身邊經過,準確地遞出戰刀,敵人立刻被開膛破腹,殘肢血淋淋地落下。而他們像是風中的鬼影,根本無從捕捉。
  每壹次的火把墜落都伴著淒慘的嚎叫,那些跌落的火把最後照亮的是武士們驚恐的臉,然後他們的頭就忽然落了下去。
  阿蘇勒顫抖起來,滿眼都是濃猩的血紅,滿耳都是哀嚎和戰刀斬裂骨頭的可怕聲音。他在恐懼中探出手去,緊緊抓住了蘇瑪的手,那只手冷得發冰,顫抖得像片風裏的枯葉。他低頭看去的時候,蘇瑪的臉上全沒有了人色。
  他心裏咯噔壹下,明白蘇瑪和他想到的壹樣,都是那場南方草原上的屠殺,當青陽的鐵騎兵沖進真顏部的營寨時,蘇瑪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壹定也映著這樣殘酷的場面。親人的殘肢在飛舞,溫熱的血濺在臉上,地獄般的哀嚎,半死的人掙紮著爬行,有人帶馬飛快地在背後補上壹刀……
  “蘇瑪,不要怕……”他壓低自己的聲音,卻發現所有語言此時都是蒼白的。
  他伸出雙手,想捂住蘇瑪的耳朵。壹雙微微顫抖的手也在同時捂住了他的耳朵,兩個人都微微地楞了壹下,然後阿蘇勒使勁地抱住蘇瑪,蘇瑪也使勁地抱著他。兩個人就這麽貼在壹起,聽著外面的慘嚎聲越來越弱,天像是要塌了,會落下血雨,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互相倚靠。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安靜下來。
  阿蘇勒大著膽子,借著高達兩尺的虎舌棘的掩蔽,偷偷地看去。火把都已經持在黑馬武士們的手中,鐵蹄踏在沾滿血的土地上,那些體格雄壯的馬就著血啃食草皮,剛才還活生生的三十騎,現在只是三十個人、以及三十匹馬的屍體。
  那個瘦削的人是黑馬武士中的領隊,黑馬武士們四散在人群中翻檢那些屍體,最後圍聚在他身邊,都默默地搖頭。瘦削的武士沈吟了壹下,忽地舉手壹招,武士們嘩地散開,打起火把在周圍,壹寸壹寸草皮地搜索起來。只剩下瘦削的武士獨自立馬在殺過人的草地上,冷銳的目光掃視周圍,似乎漸漸地投到這叢虎舌棘來。
  他蒙著面,阿蘇勒看不清他的容貌,卻覺得那目光像是在自己的臉上割了壹刀。
  那是殺人者的眼神!阿蘇勒猛地俯下身子,緊緊地靠著半截土坡,單是面對那種眼神,就有無法呼吸的感覺。瘦削的武士掃視了壹周,帶動了戰馬,有意無意地,他兜著圈子逼近了那叢虎舌棘。他的馬蹄聲在所有的蹄聲中最沈重,壹下壹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口上,他的長刀斜指地面,鮮血壹滴壹滴地墜落。
  馬蹄聲、呼吸,馬蹄聲、呼吸,蘇瑪竭力想要屏住呼吸,可是那是枉然,她的呼吸在跟著那人的馬蹄聲走,壹步壹步地把她逼到盡頭。
  蘇瑪忽然感到和她壹樣顫抖的阿蘇勒安靜下來,而且正把她摟在他腰間的雙手掰開。蘇瑪擡起頭,看見他認真的臉,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力量忽然變得那麽大,蘇瑪想要死死地摟住他,可是阿蘇勒用力地壹根指頭壹根指頭地掰開她的手。
  蘇瑪去扯他的袖子,阿蘇勒狠狠地甩開了她。他凝視著蘇瑪的眼睛,壹步壹步倒退出去。
  蘇瑪拼命地搖著頭,她不明白自己是否是在做夢。那種可怕的恐懼感又回來了,她不會忘記真顏部的寨子被點著的時候,從小帶她長大的奶媽拋下了她不顧壹切地跑向外面。然後壹個騎兵壹刀劈倒奶媽,縱馬踩在她的頭上。那種刻在心頭的孤獨比死都要可怕。
  她不怕死,可是她害怕被人拋下。
  阿蘇勒對她無聲地搖著頭,腳下毫不停息地退了出去。他略顯蒼白的小臉在月光下透出壹股嚴肅,甚至有著難以抗拒的威嚴。
  冰冷的恐懼仿佛壹只巨大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臟,令他覺得每壹次心跳胸口都像要裂開。他舔了舔嘴唇,止不住戰栗,他很想撲進那個草窪裏和蘇瑪縮在壹起,緊緊地抱住她來忘記那種恐懼。但是他不能,他要趁那股勇氣還在支撐自己的時候做決定。
  “不要出來!蘇瑪!不要出來!不要怕!”他輕聲說,“我會保護妳!”
  蘇瑪伸出手去拉他,可是已經遲了。
  阿蘇勒猛地跳出了虎舌棘的掩蔽,他站在那裏,也不抖了,從自己胸前拔出了青鯊。騎著黑馬的武士們策動戰馬緩緩地逼了過來,為首的人帶馬立在阿蘇勒的面前。他並沒有看阿蘇勒手裏青色的小刀,而是默默地打量著這個孩子。
  誰也看不清他怎麽出手,阿蘇勒忽然間就被他完全地提了起來,押在馬背上。不需要下令,所有人跟著他調轉馬頭而去。
  為首的武士離去之前回望了壹眼那叢虎舌棘,蘇瑪覺得他的目光像是針刺般釘住了自己,令她根本動彈不得。低低地,他笑了兩聲,陰陰的,像是壹柄小刀在刮著人的耳骨。
  她早已被發現,孩子的勇敢瞞不過這些可怕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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