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壹生之盟〔二〕

　　就著月光，翼天瞻把最後壹個包裹拴在馬鞍上，扯了扯，確定跑上幾百裏它也不會掉下來。
　　“都準備好了麽？”他回頭掃視羽然和翼罕。
　　“好了，等待公主殿下的命令！”翼罕回答。
　　翼罕的馬是壹匹青色的蠻族駿馬，俊美而優雅，他換了東陸的裝束，以鬥篷上的風帽蓋住了自己銀白色的頭發，背著弓，稍微落後羽然的馬半個馬身，翼護著她。羽然也是同樣的裝束，只是臉上蒙了面紗，翼罕從未見過這位公主的真容，只看見過那雙深黯的玫瑰色的眼睛。此刻這雙眼睛低垂著看著腳下，翼罕也不敢驚擾，只是靜靜地等候。
　　“好了。”羽然擡起頭。
　　翼天瞻點了點頭，擲出手中的火把。火把落在屋頂上，淋了火油的茅草立刻被點著了，火焰迅速吞噬了整棟屋子，熊熊烈火在漆黑的夜色中亮得讓人不敢直視。翼天瞻想起九年前，他用了壹百二十枚金銖買下了這棟屋子，如今如果出售它值壹百八十枚金銖了，這些年裏，羽然從壹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長成了現在的公主殿下。這麽回想起來，他才驚覺九年時間竟然是如此的長。
　　他翻身上馬，策馬走到羽然和翼罕的身邊，看了翼罕壹眼：“妳先去城門那裏探壹下，我和公主隨後跟上來。”
　　翼罕不明白這道命令，猶豫了壹下。
　　“去！”翼天瞻加重了語氣。
　　翼罕立刻調轉馬頭，風壹樣離開了。
　　翼天瞻拉了羽然坐馬的韁繩，羽然的馬就跟在他的馬後慢慢地走。
　　“真的不要道別？”走了很久，翼天瞻忽然說。
　　“我不知道怎麽說，”羽然搖了搖頭，“不如就這樣吧，他們也不需要知道我是誰。我就這樣來了，也就這樣走了。他們只知道我叫做羽然，沒有玉古倫公主，沒有羽皇的女兒，也沒有泰格裏斯姬武神。”
　　“是擔心為他們帶來災禍麽？”
　　“希望姬野和阿蘇勒壹直開開心心的。”
　　“承襲了鷹徽的孩子，他們是武神手裏的劍，不會開開心心的。”翼天瞻說。
　　羽然不說話了，兩個人任馬兒慢慢地向前走。
　　又過了很久，翼天瞻忽然問：“羽然，他們兩個人裏面，妳更喜歡哪壹個呢？”
　　羽然低著頭，很久沒有回答，馬蹄聲滴滴答答像是壹場稀疏的春雨。
　　“其實我心裏，是知道的。”她很輕很輕地說。
　　翼天瞻沈默了壹會兒，無聲地笑笑：“知道就好了，用不著告訴我。羽然知道自己最喜歡的人，就是長大啦。”
　　“我們還會回來的！對不對？”羽然擡起了頭。翼天瞻覺得她的眼睛忽地亮了，星辰壹般。
　　他沈吟了片刻：“我不知道，公主殿下，我不能許諾妳任何事。可是妳要面對的是整個羽族的將來，妳是泰格裏斯的姬武神、公主、聖女，妳所到的地方有人會跪下來把妳看做神賜給森林的救主，也有人會為了殺死妳而引起戰爭，妳壹輩子總會跟災難和榮耀同行……即使那樣，妳還想再回到這裏麽？”
　　“我知道寧州是我壹定要回去的地方，可是南淮也是，”羽然的聲音輕且細，卻帶著十二分的鄭重，不容拒絕和懷疑，“所以我會回來，壹定會！”
　　翼天瞻覺得自己心裏忽然有塊地方忽地顫了壹下，像是堅冰被帶著暖意的風吹化。他忍不住笑笑，想著自己壹把年紀了卻會因為壹個十六歲女孩壹句天真的話而忽然覺得天地萬物都溫暖起來，他忍不住要嘲笑自己。
　　他收斂了笑容，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羽然：“如果是這樣，我的殿下，無論如何，妳將會歸來！無論有多少阻礙，翼天瞻·古莫·斯達克將手持長槍做妳歸途上的扈從！”
　　羽然觸到了他的眼神，隔了壹會兒，玫瑰色的眼睛裏露出了孩子般的笑意。
　　南淮城門上掛著玄紅色的旗幡。夜深人靜，快到閉門的時候，守衛城門的軍士們透著壹股喜慶勁兒，正圍著壹只大鍋煮肉。
　　“什麽人深夜出城？”為首的什長警覺壹些，註意到了夜幕中逼近的三騎。
　　翼罕渾身繃緊，悄悄按住了肩挎的綠琉弓。翼天瞻知道這個出色的鶴雪並沒有足夠的經驗對付東陸人，於是帶馬略略突前，攔在翼罕身前，幹脆摘下了自己的風帽：“軍爺，我們是羽族的商人，販運貨物出城，還要趕青石城出港的大船呢。”
　　什長領著幾個軍士，圍著三匹馬轉了壹圈，最後目光匯聚到翼天瞻手中的長槍上：“帶著武器？行牒上寫明了可以帶武器麽？”
　　翼天瞻把三張行牒呈了上去：“三個人，帶了壹張弓和壹支長槍，行牒上都寫明了。我可是個羽族的路護啊，沒有武器，怎麽保護我的主人呢？”
　　他指了指神色緊繃的翼罕。翼罕是個英俊的年輕人，斯達克城邦的貴族子弟，他繃著臉的時候，尤其有種不可親近的感覺，確實像是這行人的頭領。
　　“呵呵，這麽老的路護，吃這碗飯也不容易啊！”什長喟嘆了壹聲，忽地又問，“那妳們帶的貨物是什麽？販運貨物出城，也不帶馬車？”
　　翼天瞻微微楞了壹下，立刻反應過來，指著隱藏在鬥篷裏的羽然，露出市儈般的笑：“軍爺，不是只有死的東西才能算貨物的，活的也可以是貨物啊！”
　　什長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原來妳們是……”
　　翼天瞻含笑拉住他的手，悄悄把壹枚金銖滑到他手心裏去。
　　“好，好！沒問題，出城吧！走夜路可要小心啊！”什長會心地笑了起來，轉過身去沖自己手下的兄弟比了個眼色，炫耀地把那枚金銖在手指間轉了壹圈，“真是個好日子，壹人壹條羊腿吃得妳們舒服了，還有小筆橫財！”
　　翼罕護著羽然，率先走出城門，翼天瞻賠著笑，最後漫不經心地問了壹句：“壹人壹條羊腿啊？真是好日子。”
　　“今天是金帳國的塵少主和我們繯公主大婚的日子啊！國主有令，守夜的人壹人賞賜壹瓶酒、壹條羊腿，這都快燉爛了，妳們趕路的就快走吧，不然也留妳們喝壹口，添個熱鬧。”
　　羽然忽然轉頭，她的風帽落了下去，面紗也滑落，壹頭金色的長發在夜風裏輕輕地揚起來。
　　“阿蘇勒……”她低低地說。
　　翼罕緊張起來，急忙去扯她的胳膊，可他拉不動，羽然的身子繃得緊緊的。
　　“喲，妳們販的……怎麽是個羽人啊……還用得著販羽人去寧州麽？”什長呆呆地看著羽然，“不過長得真是……”
　　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傳令的軍士高舉金菊花令牌，在城門口勒馬人立起來，大聲呼喊：“閉城！閉城！國主有令，今夜就此封城！快閉城！”
　　什長急忙上去行禮：“怎麽又要閉城？不是大好的日子麽？兄弟們正在煮肉喝酒，還想休息休息呢！”
　　傳令軍士低頭在什長耳邊說了些什麽，什長的臉色忽地變了。
　　“閉城！閉城！”他對著軍士們大吼，“趕快閉城！”
　　翼天瞻的臉色也變了，他握著長槍的手上青筋跳動。他有些後悔自己的大膽，試圖騎馬出城，其實他們本可凝出羽翼飛越南淮城墻，但是根據翼罕的消息，追殺而來的鶴雪已經趕到南淮，在這樣明朗的月夜展翅也有不小的風險。
　　“妳們幾個，什麽人？”傳令軍士瞪著翼天瞻。
　　“唉，幾個商人，已經驗過行牒了，走吧走吧！”什長上來攔在中間，用力在翼天瞻的馬屁股上拍了壹巴掌，“閉城！快閉城！”
　　翼天瞻的白馬長嘶著沖過城門，他猛地扯過羽然的馬韁，帶著她飛奔起來。翼罕緊跟在他們的馬後，這是他第壹次看見公主的臉，像是心頭被針紮了壹樣。她的美麗是神賜的禮物，又是致命的毒藥，令人惶恐、驚悚，又痛苦。
　　三騎沒入了漆黑的夜色，城門在他們背後緩慢地合攏。
　　“到底為什麽閉城？”軍士們抱怨著推動城門。
　　“金帳國殺了我們的使節，這盟約破了，聯姻也不成了！”什長大聲地抱怨，“明兒要把塵少主砍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