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
2025-2-17 21:24
哢啦——
皇後手中的狼毫筆被折成兩半。
“南榮遂鈺,南榮遂鈺!”皇後將狼毫筆丟出門去,猛地起身將桌面所有經書推翻,怒吼道:“又是妳,怎麽又是妳!南榮遂鈺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和他們南榮家的那些站在屍山上的閻王壹模壹樣!”
“娘娘三思!國寺人多眼雜,這種話千萬不能說啊!”玉羌慌張地撲到皇後身旁,死死抱住皇後的腰身,並抓住皇後揮舞的雙手,“皇後娘娘!南榮遂鈺這不也還沒上山來嗎,我們還有機會趕他回去。”
趕他?
“……”
皇後的情緒來得快取得也快,她深呼吸幾秒,擡手整理自己淩亂的外袍以及散落的長發,冷道:“南榮遂鈺既然敢來,說明他誌在必行。”
“老奴看倒不見得。”玉羌松開皇後,後退半步幫皇後整理儀容,恭敬道:“娘娘受驚了,不如奴才為娘娘熬壹碗百合蓮子粥來。娘娘喝了好清清火氣,我們再慢慢坐下從長計議。”
皇後斜睨著玉羌,用染著蔻色的指甲劃過光滑的木質桌面,說:“他要跪著上山,無論跪到哪,這罪我們都受不起。”
“誰讓皇帝現在寵著他,他在國寺受傷,到頭來都得算在我們頭上。”
皇後當即道:“著人快馬加鞭回大都,務必要玄極殿裏那位知道,是南榮遂鈺自己要跪,並非本宮強迫他。”
壹炷香後,玉羌重新回到正殿,方才那些經書已經重新回到原本存放的地方,皇後正用壹支玉髓所制的筆描繪古籍中的丹青。
“娘娘喜愛這支筆喜歡得緊,怎麽今日拿出來用了。”玉羌輕聲問。
皇後將飛天神女的發髻勾勒完整,方才說道:“人走了?”
玉羌:“娘娘放心,是娘娘出閣後老爺送給娘娘的護衛,知根知底辦事麻利,定能將消息傳回皇宮。”
國寺莊嚴肅穆,歷代皇帝登基時必會來此地靜修數日,為的是以佛禮祛除周身汙穢,達天子之位時方能為百姓在亂世中謀求生路。
比起青燈古佛中蘊含的經久不散的高香味,山間野林更具風味。
皇後雙手合十,緩緩在金身大佛前的蒲團中跪倒,虔誠道:“佛祖保佑我兒在疆場所向披靡平安喜樂,早日回到信女身邊。”
山下,遂鈺跪了十個臺階便氣喘籲籲,他仰頭望向郁郁蔥蔥不見路途終末的臺階,憂愁道:“越青,這可怎麽辦,我們是不是要跪到明年才能上山。”
越青覺得自家公子有病,壹面不想理他,壹面又心疼。她蹲在遂鈺身旁,說:“皇後娘娘素來不喜歡公子,公子這般行禮,都要趕上大皇子殿下的孝心了。”
遂鈺笑了聲,覺得越青說得有道理。
他只是為威脅皇後下山的話,只要在山腳等待即可,為什麽非要親自上陣跪拜呢。
遂鈺接過越青遞來地手帕,擦擦額前的汗說:“把我們從太子那帶出來的大內高手分散開來,分別把守各個下山的通道,倘若有人想出山,無論男女立即拿下。”
越青雖跟遂鈺許久,但還是很難猜到遂鈺心中在想什麽,不過她只要無條件相信遂鈺即可,從鹿廣郡來大都前,王妃王爺如此交待過她——
小公子是個懂得隱忍的性子,亦繼承我們南榮王府的才智,即使妳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也沒關系,只要跟著他做便好。
大內高手占隊伍的三分之二,越青帶人離開後便不剩多少了。
遂鈺仍舊走壹步磕壹頭。
他跟著太子在書院學習,每七日都有壹日休息時間。蕭鶴辭喜歡聽曲子,遂鈺覺得那地方吵,附和世家子弟也累,便時常離開蕭鶴辭,獨自前去京城中最大的那片湖附近吹風。
湖旁的小山上,有座小小的寺廟,城內百姓祈求平安便來這裏。
遂鈺坐在樹梢盯著另外壹棵樹上的鳥窩,思考如何才能得到那顆鳥蛋時,聽到樹林間有人在哭。
女孩哭著問年長的男人,“爹爹,如果我們環繞著湖壹路跪拜,直至寺廟門前,佛祖真的會聽到我們的心願,讓娘的病好起來嗎?”
男人笑道:“蒼天看到了我們的誠心就會心軟,沒有什麽比老天爺更心軟的了,只要我們心意足夠誠懇,娘的病壹定會好。”
“真不知道那個小女孩的娘親有沒有痊愈。”
遂鈺想,那時的自己覺得跪拜之舉荒謬,相信世上並不存在鬼神,唯有當權者才是唯壹主宰生殺的入侵方。
“佛祖,如果妳能聽到我的聲音,還請妳保佑南榮王府平安順遂。”遂鈺默念,緩緩朝著國寺的方向跪拜,額頭抵在石階上,沾了還未消散的冰涼晨露,發梢也沒入泥土染上深褐色。
他起身,向上壹步。
跪下,弓身磕頭。
“佛祖,我聽酒樓說書先生講南榮家的故事時,提及娘親患有咳疾,還請您保佑娘親平安。”
“父親的近況我也是聽朝中官員議論才得知,他又帶著大哥二哥上戰場了。我在蕭韞身邊曾看過他遞來的奏章,好像被敵人射中肩膀,如今也不知好沒好。”
遂鈺沈默地磕頭,甚至忽略了額前已被碎石割傷。
倘若他誠心,想必佛祖在百忙之中定能看顧他壹二,至少讓遠在鹿廣郡的家人平安無恙。
遂鈺眼前模糊,眼淚大顆大顆順著臉頰滑落,他背對著宮人,壹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唯恐他們聽到後回宮議論。
遂鈺不敢哭,哭了也不敢出聲。
只要露出壹絲破綻,那個吃人的皇宮便會立即張開深淵大口,將他整個人生吞活剝。
他在蕭韞身邊活的殫精竭慮,每日計算著活。
他得提前預判蕭韞究竟盤算著什麽,倘若他現在沖蕭韞發個火,蕭韞會不會包容他的脾氣。
對皇帝生氣是門需要鉆研的功課,適當的別扭可以加深彼此之間的回憶,甚至增進感情。
只有蕭韞的心思仍在他身上,他便能得壹日安穩日子。
南榮遂鈺壹生最平靜的日子,便是降生後在王妃身邊停留的那三日,可惜剛降生的嬰孩知道什麽呢,只會吃喝睡哭而已。
南榮王攜妻兒回鹿廣郡,站在大都城外接受皇帝親自相送時,皇帝突然提出塞外風沙大,恐不適宜幼兒成長,故將南榮家的嫡幼子留在皇宮養育。
遂鈺聽越青說,自己原本叫南榮隋,是母親親自為他起的名字。
可是皇帝偏當著南榮王王妃的面改名,說是聽欽天監提及,隋這個字不吉利。他擔憂南榮隋無法成長至及冠,便親自為南榮隋起了個新名字——
南榮遂鈺。
南榮遂鈺,南榮隋,只差兩字天壤之別。
蕭韞這是將南榮家警告的不能再著重強調了。
遂鈺,諧音碎玉。
大抵真如蕭韞所說,遂鈺天生體弱,每至冬日便會受風寒侵襲,輕易下不得床。他的皮膚也不能長時間接受日照,曬太陽曬多了便會起紅疹,潮濕更是痛癢難耐。
遂鈺掌心通紅,被石子硌的發疼。
倘若老天真的有眼,就該壹道雷劈死蕭韞。
遂鈺心煩意亂,抓起石頭拋向遠處,他楞楞地盯著樹梢層疊綠葉處灑下的金光,倘若他能像這些陽光般,僥幸逃脫桎梏該有多好。
他碌碌十幾年,最難以平息的便是對父母的思念。因為是質子,所以處處受人挾制,父母為了盡量消匿他在大都的存在感,十幾年忍耐,從未在前來大都匯報軍務時提及他。
就好像南榮家根本沒有南榮遂鈺這個人。
南榮王府鞠躬盡瘁,毫無造反脅帝之意,卻被朝廷如此防備。
真可笑,遂鈺的心被回憶緊緊揪起,就像是寫錯字將宣紙捏成團丟掉那樣,心臟壹陣抽痛,他不由得發出爆笑,笑得嘶啞而激烈。
距離遂鈺五米之外的宮人聽到遂鈺的笑聲,先是面面相覷,而後小聲交頭接耳。
之前在宮裏提醒江合的粉衣宮女擔憂地望著遂鈺,耳邊傳來江合不屑壹顧的聲音:“果然如貴妃所說,此人果真是個傻子。”
“江公公,遂鈺大人是禦前行走,官職在身的大人豈能詆毀。”粉衣宮女提醒道。
江合負手踱步至粉衣宮女身後,趁宮女不註意,擡腿將宮女踹了壹腳。昨夜下過雨,臺階之中潮濕,四周土地更是泥濘,宮女失足摔進泥潭之中。
“妳!”
江合得意道:“呀,姑娘怎麽這麽不小心,站著都能摔個狗啃泥。”
身後的哄鬧自然落進遂鈺耳邊,遂鈺咬著嘴唇沒說話,只能任由江合欺侮那個為自己說話的宮女。
他沒有任何籌碼,至少是現在不能和太子鬧得不可開交。
倘若蕭鶴辭沒有將他送給蕭韞,那麽他便是蕭鶴辭壹黨最忠誠的心腹,但當他成為皇帝枕邊人,立場便與蕭鶴辭不太相同了。
即使他仍舊能以蕭鶴辭為靠山,但倘若蕭韞死了呢?
那些得知太子將他送上龍塌的人,壹個個離奇死去。
而被送給皇帝的那個人,也就是遂鈺自己,在蕭韞死後還能善終嗎?
他得趁著蕭韞還活著的時候回家,太子倒臺對他沒好處,而蕭韞駕崩對他更不利。
只有回到父母身邊,離開大都才是最好的選擇。
遂鈺跪地渾身發熱,額前的汗滲進傷口處蜇得生疼。
他用帕子將額頭擦了擦,繼續默念對南榮府的祝福跪拜。
……
消息傳回宮裏,已經是五日後。
成憐樾已在貴妃處暫住十多日,即使與太子成親還早,但遂鈺遲遲無法迎皇後回宮,已令蕭韞心中隱約產生幾分疑慮。
皇後再怎麽責難遂鈺,礙著他的面子,也該給遂鈺臺階下。
怎麽——
“陛下,陛下!公子身邊的越青姑娘回來了。”陶五陳快步跑進玄極殿,身後的越青灰頭土臉渾身臟兮兮的。
蕭韞將註意力從奏折中擡起,看到越青的模樣不由得皺皺眉,陶五陳立即高聲說:“妳這丫頭,怎麽面聖都不知道換身衣裳,想必是有什麽消息向陛下匯報,禦前失儀,待會回去自個領罰。”
越青撲通跪倒,用哭腔說:“陛下救救我們公子,公子暈倒在涼麓山裏,至今高燒不退,奴婢下山時便已燒的誰都不認識了,如今怕是、怕是腦子都要燒壞了。那附近的大夫都說治不好,要靠公子自己扛過去。”
“奴婢想回宮請太醫,誰知皇後娘娘卻說公子只是尋常風寒,過幾日便能好。可是陛下是知道的,我們公子之前落水落下夢魘的毛病,夢魘犯了便誰也叫不醒。”
越青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求陛下允準奴婢帶太醫去國寺。”
皇帝蹙眉,周身立即泛起壹股肉眼不可見的寒意,玄極殿的氣氛飛速下降,直至蕭韞冷道:“妳們公子去了這麽久,走也該走回來了,怎麽現在才回宮求朕。”
越青見過沙場殺伐果決的將士,卻並未見過如蕭韞這般戾氣至深之人。
她深吸口氣,讓自己的聲音沒那麽容易發抖,然而在開口的瞬間,她便被嚇得聲音劈叉,但好在仍能清晰地說話。
“我們公子是從山腳壹路跪拜至國寺的,皇後娘娘不見他,說是為天下祈福的儀式沒完不能下山。公子沒法子,只能壹步壹拜,想替皇後娘娘分擔辛勞,好及時接娘娘回宮。”
深夜,大內壹隊人馬悄然離宮。
從大都快馬加鞭至涼麓山,入夜趕路壹刻不停,翌日中午便能抵達。
太醫院多半太醫被從家中秘密接走,全部送去涼麓山。太醫們臨走時尚在睡夢中,聽陛下召見,急得連鞋子都穿反了。待提著藥箱來到府門口,直接被禁軍提溜著上馬車,壹路顛簸抵達國寺。
蕭韞陰沈著臉坐在床邊,眼見著太醫從遂鈺手指處逼出黑色淤血,冷道:“他什麽時候能醒?”
太醫為宮中諸多貴人診治,卻還是第壹次見這位禦前行走大人病得如此重。平時他們為皇帝請平安脈,都是南榮大人帶他們進玄極殿,笑吟吟地問他們今日又研制了什麽藥,身上的藥味又與以往不同。
太醫恭敬道:“回陛下,南榮大人憂思過度且過於勞心操力,壹時氣血攻心暈了過去。”
“涼麓山內氣候濕冷,即使是夏天也難免陰涼。”
他小心翼翼地掀起棉被,露出遂鈺那雙已經上過藥,包紮整齊的雙腿。
太醫頓了頓,思考片刻才說:“南榮大人高燒不退,乃膝蓋受傷所致。膝蓋在山路之中不停跪拜,本就是極其損耗膝蓋的姿勢,再加上碎石碾壓著皮膚,血肉與衣物已模糊為壹體,傷口未錯過了清理的最佳時間,這才——”
太醫說話磨磨唧唧,蕭韞不耐煩地打斷道:“說重點。”
太醫:“可以治好,但需得仔細養著。”
此話壹出,蕭韞的臉色果然緩和不少,他揮退太醫:“妳且先下去親自煎藥。”
太醫抹了把額前並不存在的汗,帶著醫童退下。這裏是皇後在國寺修行時居住的房間,雖小了點,但裝飾與宮內的格局並無二樣。
吊頂的琉璃燈,整面翡翠制成的異形屏風,其中雕著鳳翔於天的造型。屏風外跪著其余太醫,他們見院首心有余悸腳底虛浮地被陶五陳送出來,連忙起身簇擁著院首壹道離開。
診治遂鈺並非院首壹人,他們比皇帝先到,皇帝來之前壹群人圍著遂鈺好壹頓處置。
這哪是陛下身邊辦差的人該有的身體。
先不說陳年的頑疾,光是現在那血肉模糊的腿傷便足以令人倒吸口涼氣。
院首當機立斷,先處理膝蓋的傷口,倘若等陛下抵達,這腿才是真的藥石無醫。
然而皇帝還是比他們想象中更快抵達,趕至門前時,恰巧聽到壹聲撕心裂肺的叫聲,這種聲音蕭韞只在行刑時聽過。
少年的聲音沙啞且帶著向成人音色發展的青澀。
蕭韞強行占有遂鈺那晚,遂鈺都沒有這般呼痛過。亦或者說,遂鈺從來都未曾將受傷的壹面展現給蕭韞。
他始終倔強地在蕭韞面前保持強硬,寧折不彎。
倏地,蕭韞在門前止步,他駐足許久,方才調轉腳步將視線投向跪在院內,剃除發飾戴罪的皇後。
皇後壹身素衣,即使不著粉黛也掩飾不了那張堪稱國色的容顏。
蕭韞淡道:“皇後不必在這跪著,回宮吧。”
“請陛下責罰臣妾。”皇後坦然道:“臣妾並未照顧好南榮大人,沒能及時勸導南榮大人,還請陛下降罪。”
蕭韞喉頭滾動,正欲說什麽時,房內傳來太醫們興奮的聲音。
“南榮大人,南榮大人妳醒了!”
“大人覺得身體有何不適——”
“南榮大人又暈過去了!”
“……”
蕭韞揉了揉發緊的眉心,嘆道:“皇後想跪,那便繼續在這跪著,什麽時候累了便回房休息。”
遂鈺占著皇後的房間,皇後便只能去國寺禪房暫住。
皇後跪了兩個時辰,也頂著毒辣的日光暈厥。皇後身旁的宮人立即慌張地跑去後廚找太醫,太醫們又匆匆忙忙分出壹小波去應付皇後。在宮內行走當差的都是人精,自然知道此時誰更重要。
太醫將湯藥呈上來時,陶五陳站在門口接過,笑著說:“諸位大人舟車勞頓,先去禪房歇息片刻,今日之事——”
“我等家中有人身體不適,故來國寺壹起為家人祈福。”太醫們拱手道:“有勞公公將湯藥送進去。”
遂鈺睡顏安靜,往常清醒時蕭韞不曾見過他這般柔軟。
他碰了碰遂鈺的卷翹的睫毛,遂鈺的眼皮不自覺地動了下,沒醒。
陶五陳端著湯藥來到床前,小聲道:“陛下,小公子該用藥了。”
蕭韞想了想,摸了下湯藥的溫度,命陶五陳扶起遂鈺,在遂鈺身後墊了幾個墊子後,他端起藥碗,輕輕拍了拍遂鈺的臉說:“醒醒,起床喝藥。”
從旁侍候的陶五陳欲言又止,心說陛下妳怎麽對待病號也似上朝命令那群大臣般。
遂鈺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人在叫自己,但也不確定是否是自己的名字。耳邊耳鳴得厲害,好像疾風從耳邊掃過,除了嗡嗡聲什麽都不剩。
他只能稍微動了動手指,之後的事便不太清楚了。
在餵藥方面,蕭韞確實不是什麽老手,他極少生病,自小身強體壯被號稱第壹勇士,後來上戰場九死壹生也並未喪命。
因此,他並不明白怎麽只是磕了幾個頭,遂鈺便能將身體搞得如此崩潰。
他將勺子塞進遂鈺口中,湯藥順著遂鈺的唇角盡數淌進衣領。蕭韞用帕子將他的下巴墊著,捏住遂鈺的下巴,強迫他開口吞藥。
然而下壹秒遂鈺被嗆得險些背過氣去,他伏在蕭韞膝邊緊閉雙眼卻咳嗽的像是要將肺也咳出來。
陶五陳終於看不下去了,小公子沒被病折騰死,也得讓皇帝陛下嗆死。
他連忙捧住藥碗道:“陛下不善做這些,還是老奴來吧。”
蕭韞難得覺得陶五陳說得有道理,便起身道:“務必讓遂鈺將湯藥喝幹凈。”
湯藥餵得艱難,但總算是壹絲不落地喝光了。
湯藥入肚不過半個時辰,遂鈺的呼吸便肉眼可見地舒緩起來,頻率也逐漸符合正常人。
太醫又來了壹趟,說是繼續用湯藥吊著,不出三日便能退燒清醒。
.
入夜,禪房紛紛點燈。
國寺的禪房並非普通寺廟所能比,皆是為了招待皇族貴人所建,只比皇後居所檔次低了那麽壹點。
皇後親自打開窗戶,迎面而來的涼風瞬間令她打了個噴嚏。原本收拾床鋪的玉羌連忙從壹旁的架子上拿出披風,快步來到皇後身旁。
皇後攏住披風,笑道:“我不冷,這幾日下了幾場雨,夜間景色甚是好看。”
潮氣自山澗逐漸蔓延至山頂,雲頂奔騰如江河湖海,雨幕之間縈繞的霧氣給天地披上壹層隱約可見的紗幔,土腥味與青草的香氣交錯,比花香更沁人心脾。
萬籟俱寂之中,唯有皇帝所在的那間屋子顯得熱鬧非凡。
玉羌見皇後心思不在此處,道:“聽說那位似乎又燒起來了,太醫沒法子,只能用烈酒擦拭身體降溫。”
“陛下呢?”皇後問,她又笑道:“定是陪著的。”
“娘娘別傷心,壹個男寵而已,待陛下煩了厭倦了,始終是要與皇後娘娘壹道,畢竟普天之下唯有娘娘是明媒正娶,是這天底下唯壹的國母。”玉羌見皇後面露黯然,連忙安慰道。
皇後搖頭,手掌放在玉羌手腕處,玉羌雙手托著皇後的手。
“妳真覺得他是男寵嗎?”
皇後說:“他姓南榮,鹿廣郡的南榮並非善類。”
皇後自小與皇帝定親,見過南榮府行事。
南榮位極人臣,普天之下三分之二的兵權皆握於他手。先帝在時便對鹿廣郡極其忌憚,當今陛下曾與南榮王共收失地。
“妳和我都隨軍伴駕過,知道那南榮軍殺人的模樣。像從地獄而來的閻王,這地面上的活人見了他們,就只能抻著脖子等他們砍。”
即使南榮遂鈺自小生長在皇宮,可他身上流淌著南榮氏的血。
南榮王府為了這個孩子,不惜殘忍地斷絕與他的來往,而這孩子也聰明地不主動去尋找家人,唯有被太子獻給皇帝後,才逐漸露出鋒利的獠牙。
即使只是成為皇帝枕邊人,他便有如此能力,更何況皇帝似乎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縱容南榮遂鈺。
“我只是覺得。”皇後走到門口,扶著門框在廊下的躺椅中坐定,玉羌正要動手幫皇後揉白日裏跪的烏青的膝蓋時,皇後搖頭說:“不必。”
“當時我向陛下建議處死南榮遂鈺,如今回宮依舊不改。”
“只是現在看著這孩子,他也是該在父母身邊承歡膝下的年齡,如今卻要成為皇宮裏如同後宮嬪妃般,壹輩子困至死的命。”
“南榮遂鈺幼時不顯容貌,恐怕是因為無人打理整日臟兮兮的像個瘋子。白日他被身邊的小宮女抱進禪房的時候,妳看到了嗎,那張臉,甚至比女人生得還要漂亮。”
“當年見南榮王妃,當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妙人。”皇後笑笑,搖頭道:“我並非是想放過南榮遂鈺,但為人母,看到這些孩子,總覺得可惜。”
她派去向皇宮報信的人通通被南榮遂鈺攔截,並打得鼻青臉腫無法行動。
皇後右手緊緊揪住左手禪珠,掌心逐漸收緊。
啪啦——
禪珠被外力扯斷,劈裏啪啦地掉了壹地。
“南榮遂鈺是有備而來,他並非真準備好被本宮刁難。”皇後冷笑,“確實是個對手,董貴妃為太子找了壹把好劍。”
皇後屋裏的燭光很快熄滅,遂鈺這邊手忙腳亂至後半夜,好不容易安定了,蕭韞只是打了個盹,再度醒來時,眼前床榻已空無壹人。
被子還是溫熱的,蕭韞松了口氣,說明人沒走遠。
但膝蓋受傷的人能走到哪裏去。
遂鈺清醒的迅速,他第壹時間看到了蕭韞那張在自己面前放大的臉,以及滿室的藥香,唇齒間是他最熟悉的苦澀味道。
他喝過不少藥,似乎這次的最苦。
他望著屋內的陳設,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怎麽暈倒的,空氣中彌漫的高香味道告訴他,他應該是抵達國寺了。
甚至還因為任務失敗,導致蕭韞親自接皇後回宮。
遂鈺小心翼翼地撐著身體,膝蓋處發燙且漲得生疼,像是被什麽撐開般難以忍耐。
他嘶嘶地倒吸幾口冷氣,挪至床邊尋找鞋子。
好在鞋子整齊擺在腳凳之中,他順利穿好,強撐病體走出臥房。只要不與蕭韞共處壹室,他整個人都是松快的。
遂鈺並非初次來國寺,蕭韞每年中秋都會來到國寺祈福。還是蕭鶴辭身旁跟班的遂鈺,跟著蕭鶴辭來過兩次,後來便是蕭韞帶他。
禦前行走當真是好差事,做什麽都能帶在身邊。
遂鈺壹瘸壹拐地沿著青石墻向前,雨勢漸大,絲絲濕潤從院中飄來,遂鈺摸了摸自己的臉,體溫似乎因為氣溫降下來了壹點。
最初在宮中生活,內務府指派了個年老的姑姑照顧遂鈺,那姑姑對遂鈺極好,小時候發燒太醫院不給藥,姑姑便偷偷從宮外輾轉買藥進來為遂鈺治病。
遂鈺記得姑姑喜歡釀制蜜餞,他每次吃藥都十分積極,為的便是姑姑那罐極其珍貴的梅子。
姑姑說她出宮後便能與兒子相聚了,每次提起離宮後的生活,姑姑總是拉著遂鈺說:到時候我去鹿廣郡看妳。
姑姑什麽都好,就是神經有些問題。
她的孩子早在她入宮前便死了,她的神誌雖與常人無異,但在兒子這件事上,似乎執著地令人感到可怕。
後來,後來姑姑因失足墜落枯井死了。
遂鈺也不知道是被人故意推進去,還是她只是想提前去找兒子了。
姑姑已經自由,而遂鈺還困在宮裏。
他們生或死,似乎都沒能逃離這個皇宮。
遂鈺努力走到正殿,竭力挪動著步伐,腳底壹軟險些頭著地。
他喘著粗氣,盡量讓自己的肺部保持呼吸量,不至於眼冒金星徹底暈過去。即使鼻腔與嘴中彌漫若有似無的鐵銹味,他還是艱難地吞咽口水,將幹涸的喉嚨短暫濕潤。
好不容易抓住蒲團時,遂鈺已經大汗淋漓意識逐漸走遠,離他不遠的供奉臺中,燃燒著數百盞長明燈,燭火隨著風流湧動而搖曳,襯得那尊金身佛像愈發宏偉神秘。
遂鈺眼神迷茫了半秒,很快低低笑出聲。
看,怪不得在佛祖面前眾生平等。
因為每個人看到佛祖,似乎腦海裏會想到自己在乎的那些人。
他目光幾乎呆滯,癡癡道:“佛祖,妳能、能保佑我的家人平安嗎。”
“我叫南榮遂鈺,妳能……妳能代我告訴我的父王母妃,我想回家,他們能接我回家嗎?”
皇後住所通向的地方唯有國寺正殿,沿途並未有任何房間,蕭韞順著走廊壹路找過去,正巧聽到遂鈺帶著哭腔,躺在正殿之中說著什麽。
他強忍怒意快步走進正殿,正欲開口,誰知道遂鈺率先回頭,用淚眼朦朧且委屈的表情望著他。
皇帝心中的不快瞬間被消散殆盡。
遂鈺張了張嘴,望著眼前的高大身影。他看不清來人究竟長什麽樣,但好像他某年躲在禦書房匆匆看到的父王的背影。
高大偉岸,是那麽的令人感到安心。
於是蕭韞聽到遂鈺用充滿眷戀與撒嬌的語氣說。
“爹爹。”
蕭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