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
2025-2-17 21:24
傷痕令遂鈺無法平躺著休息,他趴在床邊死死盯著蕭韞,蕭韞的手拂過他的額頭,鬢角,眉心以及鼻梁,掌心遮蔽著他的視線,他睜著眼,光影閃爍,難以聚攏的意識,令他逐漸分不清白天黑夜。
體質原因,遂鈺受傷並不留疤,骨骼的曲線優美地掌握著脊背的起伏。蕭韞目光在他散落的發絲打轉,整個臥房呈現出壹種詭異的寂靜。
當啷——
院首將刺激穴位的銀針統統收進空碗,碗又丟進盛滿消毒藥水的銀盆裏。他擦擦手,不合時宜地開口道:“正如陳大夫所說,公子所受只是皮外傷,但這些年內裏虧虛,近日所食湯藥不多,病癥來勢洶洶,想來是公子近日勞累,常不在宮中,營養滋補沒跟上。”
遂鈺飲食跟著皇帝走,但多是蕭韞遷就遂鈺的口味。皇帝早年重油重鹽,半夜批奏折喜歡食些辛辣或是酸爽的提神。
自從有了遂鈺,壹切以清淡,食物本味為主,日子越發過得健康。
陳繼從旁瞧著,心中覺得陛下待四公子未免太關心過頭,他擡頭朝著世子的方向望去,南榮栩同樣神色復雜。
遂鈺昏昏沈沈,睡了醒醒了睡,到最後自己也不知在夢中還是夢外。
近日的心力交瘁,以及始終壓在他肩頭的重擔,終於前後腳地將他壓垮了。
遂鈺攢著的全部力氣,在見到蕭韞的瞬間爆發開來,但也僅僅只是那麽轉瞬即逝的時間,氣勢來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是陷入沈睡還是昏迷,太醫上藥時壹動不動,呼吸起伏頻率不高。
從前是只有蕭韞壹人在遂鈺床頭站著,如今也有了與遂鈺血脈相連的人同處壹室。
南榮栩絞了帕子幫遂鈺擦汗,對杵在旁邊像跟柱子似的蕭韞熟視無睹,他是遂鈺的兄長,有責任照顧遂鈺,而蕭韞算什麽呢。
想到那種板上釘釘的荒唐的可能,南榮栩不敢說出口,只能心中暗自猜測,好像他不將話說出來,那些荒唐背德的事實便永遠不復存在。
他無法像尋常人家的大哥那樣,小弟受了委屈便直接提刀去人家家中討理。
南榮王府世子,做的風光,也做的憋屈。
如果這個人不是皇帝,或許南榮栩還能理解壹二,然而蕭氏皇族始終是紮在鹿廣郡心中的刺。遂鈺與至親分隔的最初那幾年,王妃抑郁度日,險些喪命,南榮王提槍上陣身陷囹圄廝殺不殆,整座南榮府陷入難以轉圜的困頓。
如果讓南榮王得知掛念多年的幼子,竟在帝王宮殿如入無人之境,而帝王也給予他唾手可得的權勢。
而這份權勢卻並非常理所得,南榮氏滿門武將,青山埋忠骨,若遂鈺甘願為階下臣,或許,南榮王會毫不留情地殺了遂鈺以正家規。
並非遂鈺壹人忐忑,南榮栩從決定前往大都起,人還沒從鹿廣郡起身,便已對與素未謀面的小弟見面的事情心生不安。
對下屬,可以以將領之姿。對同齡,南榮栩向來長袖善舞。而遂鈺是他流落在外的家人,性格如何,喜好怎樣,他對他壹無所知。
盡管越青時常會傳信,帶來有關遂鈺的事情,但書面哪能如真人生動。
事實上,大都的情況比南榮栩想象的還要糟糕。
皇帝想大刀闊斧地削弱諸臣兵權,先拿巡防營開刀。起初南榮栩以為遂鈺是傻乎乎撞槍口,然而宮宴上與燕羽衣正面交鋒,明顯是早有準備。
不會武功,體弱多病,皆在劍鋒既出,鋒芒畢露之時蕩然無存。
那是潮景帝慣用的左手劍法,而遂鈺明顯是右利手。
皇帝在遂鈺身上下足了功夫,讓遂鈺變得比皇子還像皇子。
南榮栩手指沾著遂鈺的血,心中既痛又惱,越青說遂鈺請皇帝旨意,明明有那麽多辦法,他卻獨獨走上壹條與任何都不相幹的路。
“只要遂鈺還活著,那道旨意便永遠作數。”蕭韞俯身從南榮栩手中抽走帕子,丟進盆中說:“天亮前,遂鈺若仍未清醒,朕會帶他回宮。”
會帶他回宮?
帕子被水浸潤,鮮艷的紅逐漸與清澈融合,像是壹縷帶著顏色的煙被長空吹散。
南榮栩放在遂鈺枕邊的手收緊,平展的被褥緊緊皺起,旋成裹含無邊怒意的“漩渦”。
南榮栩咬緊牙關,太陽穴突突直跳,正欲開口。
“……蕭韞。”
遂鈺壹聲虛弱,忽然打斷了他醞釀的怒意。
或者說,像是海上更大的風暴平息了因潮汐而升起的浪潮。
湮滅的只是那道毫不起眼,泛著白色泡沫的波浪。
更深更無法預測的風暴,裹挾著天雷與漩渦壹道降下。
像是神的懲罰。
遂鈺聲音又輕又低,但蕭韞聽得很清楚。
“疼。”
遂鈺又說。
他閉著眼,明顯已經神誌不清了,當全身的力氣用來抵禦痛楚,精神便會極速衰頹。
搭在床邊的左手緩緩摸索著,似是尋找什麽。
蕭韞想上前查看,奈何被南榮栩擋著。
啪——
略帶著薄繭的手觸碰到柔軟,像是懸崖求生的受難者抓住了救命稻草,遂鈺的手攀著那道溫暖。食指先觸碰到指尖,然後是第壹節骨節,第二節,以及紋路並不明顯的掌心。
南榮栩的手被遂鈺抓得發白,他眼皮微顫,緊緊回握遂鈺。
須臾,遂鈺輕輕哭起來。
像戰敗的小獸,亟待依偎著什麽,才能重新鼓起勇氣面對壹切。
南榮栩:“遂鈺,別怕。”
遂鈺:“蕭韞,我害怕……”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
南榮栩倏地抽走右手,而遂鈺條件反射緊追著向前撲去。
砰!
“小心!”
蕭韞橫跨壹步,揚手推開南榮栩,難容也許不可控制地向後方倒去,而遂鈺也不偏不倚恰好落入蕭韞懷中。
咚——
兩人的體重化作雙倍沖力,潮景帝後脊狠狠撞在床柱上,連帶著打翻新端上來的銅盆。
熱水霎時傾灑,蕭韞反應極快地將遂鈺護在懷中,用脊背擋下所有滾燙。
哐當!
銅盆內的滾水全部扣在蕭韞身上,而後順著身體的弧度落地,咕嚕嚕向前又滾了半米。
房內所有人都楞住了,下人低著頭不敢看,竇岫倒是反應快,但沒跑幾步便被越青拉住了。
越青死死抓住竇岫,搖頭示意他不要上前。
院首負責皇帝康健,照顧不好變得掉腦袋,老人的胡子抖了抖,壹向精明的眼睛頓時變得驚慌,連聲道:“快來人,快來人!”
“快取井水來!”
“燙傷須得立即用冰水降溫!陛下!還請陛下脫掉外衣,讓臣為您處理傷口!”
蕭韞搖頭淡道:“無妨。”
若是夏日被壹盆水澆上來,確實該盡快醫治。但如今正是壹年中最寒冷的時節,穿得厚,盡管仍能感受到滾燙,卻並非不可忍耐。
蕭韞自信分得清燙傷。
他低頭查看遂鈺的情況,他不敢碰遂鈺上過藥的後背,只能架著遂鈺的胳膊,遂鈺額頭抵著他的胸膛,呼吸急促且囈語。
“不怕。”蕭韞摸了摸遂鈺的額頭,發現遂鈺有點發燒,繼續說:“有朕在,妳什麽都不用怕。”
太難看了。
南榮栩覺得可笑,遂鈺根本不是想握住他的手。
他想要的是潮景帝的。
重傷幾近暈厥,他第壹時間想到的並非是至親。
反倒是將他困頓大都數年的君王。
他牽住他的手的時候,他能感受到遂鈺的顫抖,以及不知從何而來的小心翼翼。
就像是捧著什麽昂貴的寶石,就像……像南榮栩當年情竇初開面對褚雲胥,忐忑不安地等待著褚雲胥的回應。
害怕卻又期待,掙紮與踟躕不前並行。
遂鈺在病中都那麽小心翼翼,這些年面對皇帝,究竟是怎麽過來的。
南榮栩眼見蕭韞將遂鈺重新放進床榻,並用薄被蓋住他的身體。
“南榮之子,死後會按照族規火化,骨灰撒在鹿廣郡外的星也河中。”
“陛下可知這是為何。”
南榮栩聲音冰涼,緩慢起身,向前走了幾步推開窗。
寒風凜冽,化作刀刃擦著他的顴骨沖入溫暖內室。
袖口翻飛,南榮栩總算找到幾分冷靜,他回身與蕭韞對視。
“南榮壹族人才輩出,武將皆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陛下入南榮軍中歷練前壹年,南榮府設於星也山的族冢被敵軍偷襲,盜取數百忠骨,懸掛城頭挑釁。”
“後來南榮王府便不再土葬,所有南榮兒郎身後事從簡,不再入冢,親友吊唁三日後立即火化,撒入星也河,自此以魂繼續守護邊塞。”
南榮栩擡起手臂,食指指向遂鈺。
“他也不例外。”
潮景帝調轉腳步,掀起眼皮,聲音聽不出情緒波動,道:“妳在威脅朕?”
“不。”
南榮栩:“臣不信陛下不知此規矩。”
“只是不敢承認。”
“讓宮裏的人叫他遂鈺公子,刻意忽略他南榮府四公子的事實,企圖磨滅南榮隋的存在,甚至不惜壹切的,讓他死心塌地留在大都,陪著妳耗光壹生。”
“人生短暫,陛下又知自己能活幾年?”
“……”
蕭韞瞳孔微縮,很快,他看到南榮栩眼中了然的笑。
是,他能有多少年,他霸占著遂鈺本該燦爛的年華,肆意享受他的青春年少。
他為他鋪路,為他籌謀,將他的壹切記掛在心上。
而南榮遂鈺真的在乎嗎。
提及死,遂鈺總是淡淡的,甚至笑著對蕭韞說:“魂歸故裏,妳入皇陵,而我活著在大都,死了總得回家吧。”
“蕭韞,妳與至親埋在壹起,而我也想長眠在故鄉的土地。”
南榮世子洞察人心,即便試探帝王之心乃大忌,但當他看到蕭韞表情稍縱即逝的凝滯與錯愕,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因此,南榮栩從容不迫道:“若陛下真為遂鈺考慮,至少在他骨灰撒進星也河前,活著看壹眼鹿廣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