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妳我心中丈量言行的尺度

　　師染眼皮微微壹顫，不鹹不淡地說：
　　“四千年而已，不久。”
　　四千年，幾乎是師染的壽命了，她所說的“不久”是對王明而言。這種言及活了多久早就沒有意義的人。
　　“年歲並非丈量時間的尺度。妳我隔著遠了，看著久了。便是，好久不見。”王明說話吐字十分清晰且標準，挑不出半點咬字上的毛病來。
　　師染說：
　　“說著相見，總是需要理由的，或者說妳我相見，必須要有理由。”
　　她目光稍稍帶上冷意。這是她對待儒家之人，嚴格說來是儒家頂頭的人的態度。
　　“成就超脫後，妳似乎並不太願意與其他超脫者交流。”王明說。
　　“交流是互通者的雅樂，是相悖者的聒噪。”
　　王明呼吸節奏嚴格不變，似精心控制的，“但，交流往往是解除誤會的最好辦法。”
　　師染看著他片刻，認真且明確地說：
　　“我需要知道妳來的來意，否則我拒絕和妳交流。”
　　王明是每個讀書人，乃至天下人心中的規矩。與他交流，是在同天下最強盛與高深的意識象征交流。師染需要知道他的來意，不然的話，絕對不會與他多說半句話，他的每句話都攜帶著意識象征。
　　“每個超脫者都會面對的事。”王明說。
　　“我要知道的是確切的事，而且壹句套話。”
　　王明略微詳細地說：“使徒與升格。”
　　師染眉頭微動，接著，她說：“如果是討論這個，我身邊這位能告訴我更多。”
　　王明從壹開始就知道葉撫是誰，他看向葉撫，輕輕點了點頭，以示客套。
　　“他或許知道的比我們所有人都多，但，他是這個世界的過客，也是妳所能瞥及的轄野的過客。”
　　到了王明這種層次，並不需要去理解葉撫是誰。利用對世界與規則的認知，可以知曉葉撫是過客，或者說旅人。
　　師染瞥了葉撫壹眼，想知道聽到王明這樣評價後他會是什麽表現。但葉撫果然沒有讓意外，壹直都面不改色。
　　師染逼問：“如果僅僅是了解壹件事，過客與否，區別何在？”
　　她的語氣淩然而強硬。
　　“區別就是妳我活在這個世界，受限於這個世界，我們皆有共同的目標，而過客不會。”
　　師染嗤然，“這就是妳的看法嗎，這就是妳的態度嗎。”
　　王明正正地看著她，始終“規規矩矩”。
　　“這是我們處在這個世界的規矩。”
　　“妳始終守著妳心裏的規矩，就像當初在學宮裏給我上課那樣。”師染吸了口氣，忍耐著某種情緒，“妳把壹切事物裝在條條框框裏，認為不逾矩，不犯錯，步履穩健，便是讀書人內心對待學問的考量。妳以前是那樣，現在還是那樣。看待站在妳面前的我，是如此，看待我身旁的妳口中的‘過客’亦是如此。”
　　師染情緒徹底平靜下來。她本來還在期待，這些年過去，或許他們也會改變，也會去思考。抱以期待，便加以情緒。現在，她確定了，他們的確沒有壹絲壹毫的改變，更加不會去思考，所以，她不再期待，也不再浪費自己的情緒。
　　“妳甚至不會與我身旁這位‘過客’溝通交流，甚至沒有和他說壹句話，便擅自決定了他與世界的相處方式。”
　　師染望著天，“所以我說啊，妳們都高高在上，低不得頭，只看藍天與白雲，不看黃土與褐焦。王明先生，妳覺得這樣能夠擺脫使徒的陰影嗎？”
　　“規則天定，天下在不變的規律與循環中，地下如何，天上看得見，看得清。”王明沒有因為師染這平靜的批駁而改變什麽態度。
　　突然，葉撫插嘴說：
　　“我不願打攪妳們故人重逢，也不願隨意去評價妳們的觀念。但我需要指正妳的錯誤。規則並非天定。”
　　王明轉眼看著葉撫，對葉撫的話表示極度的不認同。
　　葉撫笑著說：“規則從來都不是誰定的，也從來不會被定下來。妳對規則的理解有誤，而且，對使徒的認知也有錯誤。”
　　“我從這座世界的角度看待規則與使徒。”王明認真地說。
　　雖然對待葉撫這位過客的態度是“不接觸”、“不打擾”，但與之說話，還是十分認真的。他對誰都這樣，很認真，很正經。
　　“我從世界之上的角度看待規則與使徒。”葉撫輕聲說。
　　王明搖頭，“我不能理解世界之上。”
　　他很誠實，或者說很嚴謹。個人的情緒與態度，似乎與他的意識與表現是完全獨立的。
　　葉撫說：“如妳所說，我是世界的過客，是不經意的壹瞥。在壹定程度上，有無我在這裏，世界都不會改變什麽。站在天上這樣覺得，的確沒有任何問題。但妳始終還是站在天上，不曾知道我在想什麽。妳從規矩去考量壹個人，卻沒有想過我不遵循妳的規矩。”
　　王明眼睛沒有眨過，反正從他出現，到現在，都沒眨過眼。
　　“妳是我們的預料之外。”
　　葉撫轉過身，向著來路離去，“妳們在我的預料之中。”
　　說完，他大步走遠，沒有與師染打招呼，也沒有讓她同行。
　　憑著對葉撫的了解，師染知道，這是讓她自己考量自己的事。
　　師染看了壹眼葉撫離去的背影，思考著他最後壹句話——“妳們在我的預料之中”。她想，這句話裏的“妳們”是包含著她的。不難去猜想，師染明白他是在提醒她要始終明確他的特殊性，不要試圖把自己規劃到他那壹邊。
　　王明看著葉撫離去，對師染說：“他並不與妳同行。”
　　壹語雙關，表內意思師染都心知肚明。
　　“我與他是不在壹條大道上前行，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便與妳們同行壹路。”
　　師染身為天空之王，性格本身就是獨立且鮮明的。她從來不會依附與某壹派系、意誌或者象征。從始至終，她只代表她自己。想要與葉撫相處，只是從個人的情感出發，但對於自己的事，她始終拎的很清楚。
　　“但我們本應該同行。”
　　師染搖頭，“沒有本應該的事。王明先生，妳太過在乎過去的規矩了。即便我最後毫無作為，即便我始終無法領悟半點真諦，也不存在我本應該去做的事。我應該做什麽，只能由我自己去決定，妳只能嘗試說服我，而不能為我做決定。”
　　“如果用妳的話來說，妳的確對我們的偏見過大了。”王明說。
　　師染不再壹味地反駁他，“或許妳說得對，但請不要用妳的規矩來束縛我。某些時候，妳若能普通地和我溝通與交流，那我們不至於現在站在這樣壹個地方說話。我會真摯地同妳飲茶相談，共同分享以及探討世界、規則與使徒。”
　　王明沒有說話。他像是壹尊充滿了威嚴與正氣的雕像。
　　“什麽時候，妳願意思考我所思考過的問題，再同我談論以後吧。”師染搖著頭說，然後轉身，沒入星木下的夜色之中。
　　從出現，到最後，王明也沒有出現過任何壹點情緒上的波動，如同寫在書本上，永不變化的“事實”。
　　“小染，妳我或許還是很難好好言談，但我需要轉達壹下夫子與道祖的想法。”
　　師染稍稍停住腳步，但沒有轉身。
　　“妳是第四天最適合升格的存在，他們希望是妳。”
　　王明的話像夏日溫涼夜風中的壹縷寒潮，讓師染有種被針紮的感覺。
　　師染沒有問為什麽，也沒有拒絕，只是平常地說：“我會想想。”
　　說話，她朝著另壹頭的夜色，遠去。
　　王明目送她離開，微微擡頭，透過星木樹冠的縫隙，看向遙遠的深空。
　　片刻後，他沈入夜色，消失於此。
　　“每個人心中都應該有丈量言行的尺度。”
　　當師染回到深巷書屋時，葉撫正在櫃臺裏，認真地做著手工。
　　見到師染走進來，他稍稍擡頭，“回來啦。”
　　不知為何，這樣壹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話，讓師染有壹種安心感。
　　她繃緊的眉頭松弛，“嗯。妳在做什麽？”
　　“棋牌道具。”
　　“沒見過呢，是什麽？”
　　“麻將。”
　　“地球的嗎？”
　　“嗯。”
　　“妳以前經常玩嗎？”
　　“不，偶爾玩玩。”
　　“那為什麽特意要做出來？”
　　葉撫稍稍停下，認真地跟師染說：“我做的這種麻將是四人玩樂項目。”
　　師染不明就裏，眨眨眼問：“有什麽特別的嗎？”
　　“就是沒有什麽特別的，我才會做。尋求壹樣特殊的事，對我來說其實並不特殊，相反，平平常常的事，會更令我在意。”
　　師染說：“這跟妳本身就是特殊的有關吧。”
　　葉撫沈默了壹下，“妳也覺得我特殊嗎？”
　　師染哼哼壹笑，“有什麽特殊的，不對，應該說妳有什麽了不起的。再特殊，在我面前，也只是個人嘛。我看妳像看平常人壹樣，只不過嘛……有些私心就是了。”
　　葉撫嘴角壹揚，他忽然又說回麻將的話題，“麻將是規則很簡單的四人玩樂桌面遊戲。因為有輸贏的限制，所以也勉強算是競技類遊戲。妳可能想象不到，這樣簡單的遊戲，在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家喻戶曉，並且很受歡迎。”
　　“簡單易上手；有勝負規定；且具有玩樂性，還是四人參與，想著應該不會無聊。”師染搬來個小凳子，坐在櫃臺外面，趴在櫃臺邊緣，看著葉撫手上中的方塊兒，“樣式還蠻多的。”
　　“四種字符，每種字符九種花紋，分四份，共壹百四十四張。”
　　“有點像賭場裏的那些。”
　　“麻將的確起源於賭場的壹些項目，說著，也的確不少人用此作為賭博的方式。”
　　師染拿起壹張“九萬”，細細地以手指感受著，“是蠻普通的。”
　　她想象不到這有什麽好玩的，以至於家喻戶曉，還很受歡迎。
　　“四個人才能玩的話，妳要找誰玩啊？”
　　“莫長安咯。他看上去跟我差別很大，但跟我共同愛好挺多的。”
　　“那個家夥還跟我拖賬呢。”
　　葉撫笑笑，沒說什麽。
　　“但也就兩個人啊。”
　　“妳不是在還在的嘛。”
　　師染想了想說：“那妳這肯定不是因為我在才做的啊。”
　　“隨便湊兩個人就行咯。就算湊不到人，也沒什麽，不玩就是了。做這東西，又不是因為真的想玩。”
　　“那為什麽啊？”
　　師染認為做事都是要有動機的。
　　葉撫似乎在說這方面的事，有些不知怎麽說起。他把活計放下，走出櫃臺。
　　師染看著他走到門口停下來。
　　“妳很感慨的樣子。”
　　“嗯。師染，如果我說，我在努力找回過去，妳信嗎？”
　　“我信啊。”師染看著他的後腦勺，“但為什麽？”
　　葉撫肩膀沈了沈，“壹方面看來，需要壹個獨立於所有的我，而另壹方面……”
　　他沒有說，不是因為不想說，而是自己也還沒摸清楚，處在糾結當中。
　　師染在葉撫緩了壹口氣後才說：“感覺妳雖然整天沒什麽大動作，但思考的比誰都多啊。”
　　“許多都是無意義的思考而已。”
　　師染想了想說：“這讓我想起三月對自己身份的糾結。我其實也不是很能理解，她到底在糾結什麽，為什麽壹定要看壹眼過去，不能直接向前走。這可能跟我心思太粗有關，想了些時間後，漸漸才明白，三月其實也是個鮮活的壹個人，當然會煩惱成長。妳當然不是在煩惱成長，但我覺得，妳的煩惱，可能還是在‘認同’上吧。”
　　葉撫忽然笑了起來，“這些話，總沒個人能聽我說。謝謝妳，給我說出來的機會。”
　　“哎，其實我不想妳對我說的。”師染嘆惜。
　　她心裏感受得出來，葉撫把她當作能真心傾訴之人，是因為他們本身存在壹道十分短但很難跨過的距離，所以才能這樣輕松地訴說。如果是白薇，是那種親密無間的關系，反而說不出心裏話來。
　　人從來都不擅長對十分親密的人訴說自己真正的秘密。因為，說不出口的秘密往往不是說出來皆大歡喜的事。
　　接著，她又笑道：“說了也好啊。起碼，妳是信任我的。”
　　葉撫擡起頭，看向遠處。
　　憧憬與期待未來時，總是習慣看向遠方或者天空。
　　“許多人都希望我是個完美的人，沒有缺點，面面俱到。師染，妳怎麽想？”
　　“完美是虛假的代名詞。我希望妳是個真實的人，而非完美。”
　　“……”
　　“同樣的話，妳還要問其他人嗎？”
　　“不，不需要了。”
　　葉撫說著，轉過身，輕輕壹笑：“壹人足矣。”
　　師染臉上發熱，“我要多想了。”
　　“那妳的確多想了。”
　　“討厭的家夥。”
　　葉撫笑著說：“不過，妳的想法的確讓我肯定了某件事的可能性。”
　　“啊，我有那麽偉大嗎？”師染像個得了便宜賣乖的人。
　　“偉大著呢。”
　　“呵，多謝誇獎。”
　　葉撫跨過門檻，遮了壹片光，造就壹片陰影。
　　“師染，好好享受最後的平靜吧。”
　　師染聳聳肩，努努嘴說：
　　“樂意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