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天下有春

　　齊靜春的那尊巨**相，潔白縹緲，肅然危坐於東寶瓶洲最北端的版圖上。
　　雲海滾滾湧動，緩緩下壓，不斷靠近齊靜春的頭顱。
　　齊靜春擡頭望去，笑意灑脫。
　　雲海之上，有威嚴嗓音響起：“齊靜春，需知天道無私！妳身為儒家門生，對驪珠洞天生出惻隱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時回心轉意，猶有余地。”
　　伴隨著這位天上仙人的話語，仿佛有陣陣雷聲迅猛滾走於雲海之中，那些壹閃即逝的電閃雷鳴，不斷從雲海底端滲透而出。
　　言出法隨。
　　又有壹位仙人嗤笑道：“與這書呆子廢話什麽！想要做出頂天立地的壯舉，得先問過我的拳頭答應不答應！”
　　與之同時，雲海被壹只金黃色的巨大手掌，向下壹撈，撥開厚重雲霧，露出壹個窟窿後，壹道光柱落在齊靜春法相之前。
　　西方響起佛唱壹聲，悲憫開口：“齊施主，壹念靜心，頓超佛地。”
　　齊靜春沈聲道：“斬龍壹役之後，小鎮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氣運，後世子孫英才輩出，無非是寅吃卯糧的手段，只不過既然是四位聖人訂立下的規矩，最早那撥選擇紮根驪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異議，我齊靜春自然沒有資格在此事上指手畫腳。如今天道要鎮壓此方天地，來便是了，無非是換成我齊靜春壹人，來替小鎮百姓承受這壹場劫難，天道和規矩未曾落在空處，諸位又為何阻攔？”
　　伸手將雲海攪出壹個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齊的，妳是真不知道緣由，還是裝瘋賣傻？”
　　齊靜春不知何時已經伸出壹只手，將那顆蘊藏壹座小洞天的珠子，手掌變拳，虛握於手心之中。
　　想來掌心之中，洞天之內，小鎮之上，已是白晝驟然變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時，那只護住驪珠洞天的雪白手掌，仿佛遭受到壹股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無形攻勢，呲呲作響，手背之上不斷濺射、綻放出白色電弧，不斷有看似小如飛羽、實則大如山峰的“雪花”，從齊靜春手背脫落，墜落人間，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煙消雲散。
　　高坐於雲海窟窿附近的雲上仙人，放聲譏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妳玩玩！”
　　若是從東寶瓶洲的極遠處舉目望去，並且能夠破開仙人聯手造就的遮掩法陣，那就能夠依稀看到無比壯觀壹幕，破開雲海的宏大窟窿當中，先是露出壹粒黑點，筆直朝下，然後是壹截劍尖，最後終於顯露出全貌，是壹柄與齊靜春法相手指長短的“袖珍”飛劍。
　　第壹柄剛剛現世，第二柄又尾隨其後，從別處落下，第三第四柄，依次從天上雲海降臨人間，總計十二把飛劍。
　　壹線排開，懸停於高空。
　　如鐵騎列陣，被人勒緊韁繩，只等壹聲令下，便可沖鋒鑿陣。
　　雲海之上，壹尊金色巨人隨意盤腿而坐，睜著巨大的金色眼眸，雙拳撐在膝蓋上，右拳緩緩抽出壹根食指，屈指壹彈。
　　壹柄飛劍率先激射向齊靜春的拳頭虛握的那條胳膊。
　　飛劍下墜的速度快如閃電，軌跡上，拉扯出壹條連綿不絕的雲尾。
　　飛劍瞬間穿透齊靜春法相的手臂，在距離地面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驟然停止。
　　雲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輕輕旋轉，飛劍劃出壹道弧線，重返高空，同時左手叩指輕彈，原本懸在空中的壹柄飛劍轟然落下，再壹次刺穿齊靜春的手臂。
　　兩根手指相互起落。
　　十二把飛劍筆直落下，弧線返回。
　　起起落落，如此反復。
　　齊靜春那條胳膊被飛劍壹陣陣密集攢射後，變得傷痕累累，出現無數個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體瑩白的巍峨法相，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齊靜春對此神色自若，眼見著又要再來壹撥飛劍穿刺，展開新壹輪沖殺。
　　真是咄咄逼人。
　　齊靜春雲淡風輕地說出四個字：“春風得意。”
　　壹柄飛劍依然是直直刺向齊靜春手臂，只是這壹次不等它釘入手臂，就像是松針被壹陣清風吹拂得飄蕩歪斜，不但是這壹把飛劍，之後十壹把飛劍無壹例外，就是無功而返，圍繞在齊靜春的法相四周，遵循某種既定軌跡緩慢飛行，劍身顫抖，伺機而動，輕微嘶鳴作響。
　　不但如此，壹陣陣彌漫天地間的春風，還不露痕跡地托住了下墜雲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壹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臨下，眼見著那十二把飛劍，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綻，有些驚訝，“咦？”
　　這些對人間修士而言威力無匹的飛劍襲擾，齊靜春並不太上心，他始終盯住那只虛握的拳頭。
　　世間有人老珠黃壹說，驪珠洞天這粒懸浮在東寶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經有三千年歲月了， 本該在六十年後，在下壹任聖人阮邛的手上，包裹庇護珠子的外壁，將會徹底破碎，如同壹件瓷器，外層釉色脫落剝離殆盡。到時候天道碾壓而至，必然勢如破竹，雖然不會當場死人，但是小鎮所有人都會失去來生，齊靜春為此專門翻閱佛經，甚至推斷出壹個可怕的後果，小鎮這六千余人，被用來承受天威浩蕩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墮入西方佛國的餓鬼道，永世不得超脫。
　　兵家修士、鑄劍師阮邛，作為驪珠洞天最後壹位坐鎮四方的聖人，他到時候的職責，可不是守護小鎮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讓任何壹人逃脫這份天道責罰。
　　那金色巨人聲如擂鼓，轟隆隆傳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說妳齊靜春不簡單，擁有兩個本命字，春字之外，還有壹個壞了規矩的靜字，來來來，讓本座開開眼！”
　　巨人每說壹個來字，就用拳頭砸在膝蓋上壹次。
　　三次過後，雲海如鍋內沸水，劇烈湧動。
　　雲海底部，那陣原本肉眼不可見的清風，也搖晃起來，光線混亂，明暗交替。
　　巨人道：“妳有春風，本座則有壹場飛劍法雨，要給妳這家夥潑潑冷水！”
　　言語過後，無數金色的絲線透過雲海，又滲透清風。
　　如果用巨人身軀作為對比，那些金色絲線，就像是指甲長短的小小繡花針，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萬，匯聚之後，聲勢之大，驚心動魄。
　　齊靜春依然凝視著拳頭，聞聲後面不改色，輕聲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只見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濺出壹粒粒雨滴，每壹滴雨珠，看似渺小忽略不計，其實皆大如水潭。
　　然後這些不斷湧現的雨珠，違反常理地嘩啦啦向天空滑去。
　　雨幕倒掛。
　　只因儒家聖人齊靜春默念的那壹句詩詞。
　　金色絢爛的飛劍法雨，從上往下，起於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
　　狠狠撞在壹起！
　　頭頂氣象萬千，齊靜春卻對此不見，不聽，不言。
　　齊靜春那顆拳頭四周，憑空生出壹條條閃電蛟龍，砸在手背之上。
　　閃電顏色分為三種，猩紅，青紫，雪白，看似雜亂無章，三者卻涇渭分明，並不交替纏繞，分別交織成三張大網。
　　法相的拳頭，碎屑四濺，飛羽飄搖，不斷衰減。
　　齊靜春輕聲道：“風平浪靜。”
　　三色閃電，唯獨雪白閃電毫無征兆地靜止不動，但是其余兩種閃電依然遵循規矩而行，這就使得壹條猩紅閃電砰然撞斷壹條雪白閃電，壹條青紫閃電又捆綁住猩紅閃電。疏而不漏的天網恢恢，竟是變得混淆無序。
　　雲海之上，有蒼老嗓音悠然響起，“動靜有法！”
　　只不過轉瞬過後，原本趨於混亂的三張閃電法網，重新恢復亂中有序的浩大天威。
　　壹次次敲打撞擊齊靜春那尊法相的拳頭。
　　齊靜春微微嘆息。
　　“小打小鬧也差不多了，齊靜春，可敢接下本座這壹拳！”
　　壹只金色拳頭從雲海窟窿之中落向齊靜春的頭顱。
　　齊靜春空閑的右手高高舉起，掌心向上，阻擋住那壓頂壹拳。
　　齊靜春法相猛然下墜百丈，只是雲海也被壹股激蕩清風托起百丈。
　　像是天地之間拉開了兩百丈距離。
　　“再來！”
　　金色仙人壹拳拳落下，每壹次拳勢雷霆萬鈞，恐怕東寶瓶洲任何壹座王朝的五嶽雄山，也經不起他這壹拳。
　　壹身雪白的齊靜春法相，只是揚起手臂，高高舉起。
　　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壹個大坑，然後整只手掌砰然而碎，緊接著手臂壹節壹節被金色拳頭打爛。
　　法相大損的齊靜春仍然無動於衷，所有的註意力，始終放在虛握拳頭的左手之上。
　　從拳頭蔓延到整條手臂，再到肩頭，覆滿了雷電遊走的道家符箓，每個字大如屋。
　　蒼老嗓音繼續響起，“莫要冥頑不化，齊靜春，妳若是願意，可以追隨貧道修行。”
　　齊靜春稍稍轉過頭，低頭凝望著那條千瘡百孔的手臂，已經布滿道家壹脈掌教聖人寫就的無上讖箓，好壹個替天行道。
　　齊靜春輕輕呵出壹口氣，沈聲道：“清靜……”
　　蒼老聲音透露出壹股震怒，“齊靜春，妳大膽！”
　　壹聲怒喝，硬生生蓋過了齊靜春在“清靜”之後的兩個字。
　　高空有並攏雙指作劍，輕而易舉破開雲海，壹斬而下！
　　竟是直接將齊靜春握拳的那條手臂，從肩頭處斬落！
　　極遠處，有壹聲不易察覺的嘆息，充滿惋惜。
　　儒家聖人不逾矩。
　　齊靜春不該跨過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劍成功斬斷齊靜春手臂後，似乎主人怒氣猶在，雙指快速縮回雲海，並未就此罷休，而是以更快速度刺向那個已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的懸空拳頭。
　　齊靜春收回頭頂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擋在珠子上方，往自己這邊壹摟，護在自己身前。
　　仙人雙指壹往無前，毫無懸念地洞穿齊靜春法相的胳膊，來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壹拳，更是結結實實砸在齊靜春法相的頭顱之上。
　　齊靜春這尊法相，搖搖欲墜。
　　雖然殘肢斷臂，依然大袖飄搖，自有讀書人的風流，可越是如此，越顯得慘不忍睹。
　　又是被當頭壹拳，齊靜春法相繼續下沈。
　　壹拳緊接著壹拳，好像不把這讀書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罷休。
　　破敗不堪的法相，死死護住身前的那顆拳頭，那粒珠子，那座驪珠洞天，那些見面了會喊他壹聲“齊先生”的百姓。
　　這尊法相嘴唇微動，無聲而念，“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小洞天之內。
　　鄉塾之中，沒有壹名蒙童在場。
　　有壹位獨坐的青衫儒士，不僅僅是雙鬢霜白，頭發也已雪白。
　　讀書人七竅流血，血肉模糊。
　　魂魄破碎，比壹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還徹底。
　　讀書人竟是快意至極的神色，閉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齊靜春。
　　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這壹年，這座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