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六章 那就打

　　兩座天下的遙遙對峙。
　　之所以能夠出現這幅波瀾壯闊的山水畫卷，是禮聖親自開啟了萬年以來的最大壹座鏡花水月。
　　如今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依靠當年倒懸山遺址殘存的兩座大門，和四處大海歸墟，相互銜接。
　　蠻荒天下的百余位妖族修士，當然不可能趕來中土神洲的文廟，所有妖族只是聚集在了托月山，在那邊同樣有壹場山巔議事。
　　開啟畫卷，雙方遙遙議事，“坐下來好好談，談不攏再說其他”，是禮聖與托月山的提議。
　　也只有禮聖，能夠促成此事。
　　這不單單是禮聖的境界高使然，天底下任何壹位十四境大修士，除了這位文廟第二高位的讀書人，註定誰都做不成此事。
　　比如青冥天下要議事壹場，道老二余鬥坐鎮白玉京，邀請壹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大玄都觀孫懷中的劍仙壹脈，以及吳霜降的歲除宮在內壹撥頂尖道門，就肯定都不會搭理，不是他們當真無視白玉京，而是不覺得那位真無敵有資格號令天下。至於余鬥的師弟陸沈，當然更做不到，何況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天生就對這些“庶務”最是頭疼，是壹個公認“能坐著不站著，能躺著不坐著”的憊懶人。
　　斐然面帶笑意，視線快速掃了壹遍浩然眾人，儒家聖賢，天下豪傑，諸子百家，壹線之上，好像壹條銀河落地，群星璀璨，氣象萬千。
　　陳平安如出壹轍，視線迅速掠過百余位蠻荒妖族修士。
　　而且雙方這個不露痕跡的舉動，還有壹個隱蔽契合處，比如陳平安視線掃過群妖之時，尤其關註那些妖族修士的壹雙雙眼睛。
　　斐然亦是如此。兩位同道中人，都在以眼為鏡，以鏡觀物。
　　所以雙方除了仔細打量對方天下壹遍，斐然眼中所看，還有自家蠻荒天下修士的神態。陳平安真正留心的，則是浩然天下議事修士的眾生相。
　　對於蠻荒天下的風土人情，陳平安再熟悉不過。因為坐鎮避暑行宮多年、翻遍秘錄檔案的緣故，甚至可以說，陳平安對蠻荒天下的了解，無人能出其右。
　　在這期間，陳平安與斐然只是對視壹眼，並無太多眼神交集。
　　白帝城城主，與劍仙綬臣，都各自發現了對面斐然和年輕隱官的心思。
　　飛仙宮主人，懷蔭雙手再次藏在袖中，掐訣不停，算盤不止。
　　那位畫家聖人，此刻不宜擺出畫案，卻已經將這副萬年未有的對峙畫卷，記在心頭，因為禮聖的天地規矩，誰都無法隨意施展神通術法，看清己方這壹線眾人站位，那就只等議事結束那壹刻，定要趕緊轉身後退幾步，將文廟議事眾人的位置記清楚了，到時候回了鴛鴦渚住處，先喝完壹壇青神山酒，再喝完壹壇百花釀，等到醺醺然了，再來落筆作畫。
　　曾經的蠻荒天下十四王座。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大髯遊俠劉叉。白瑩，仰止，緋妃。袁首，曜甲，黃鸞，荷花庵主。牛刀，切韻，龍君，五嶽。
　　早已折損嚴重，或戰死或消失或被文廟關押，如今新面孔居多。
　　老面孔的王座大妖，只剩下三位。
　　搬山之屬老祖宗的袁首，腳踩飛劍，肩扛長棍，眼神陰沈，死死盯住那個憑借壹洲武運、壹腳踩入武道十壹境的宋長鏡。在那寶瓶洲，還能抖摟威風，那就再來蠻荒天下走壹遭？
　　曳落河共主緋妃，有些訝異，那個在老龍城比拼過水法神通的小姑娘，竟然沒有參與議事？是沒資格，不至於吧？作為世間唯壹壹條真龍，要是在蠻荒天下，怎麽都該占據王座壹席之地，剛好可以替代仰止那個婆娘的空缺。所以早先她與袁首私底下閑聊，都覺得那個小丫頭，極有可能會通過壹處歸墟，來到約束更少的蠻荒天下，所以她與袁首都做好了合力將其截殺的準備。只是苦等不來，等到托月山議事，她才離開壹處歸墟地界。
　　化名五嶽的大妖，三頭六臂，坐在壹張金色蒲團上，它既是壹位飛升境巔峰修士，還是壹位止境神到的純粹武夫。
　　其余王座。
　　在劍氣長城戰場上，荷花庵主被董三更斬殺於壹輪道場明月中。荷花庵主也成為第壹頭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
　　黃鸞被阿良聯手姚沖道，宰掉大半條命，直接跌境到元嬰，等於是死了壹次。後來黃鸞哪怕換了壹副皮囊，辛苦躲藏，仍是被文海周密找出，秘密煉化為自身大道壹部分。
　　曜甲，在劍氣長城上，擊殺坐鎮天幕的道家聖人，白玉京神霄城城主。在扶搖洲山水窟戰場，擊殺中土十人排名第九的周神芝。
　　結果被從五彩天下重返浩然的白也，三劍斬殺。最終壹樣被文海周密暗中“吃掉”。
　　白瑩和切韻，在扶搖洲壹役，都被擁有四把仙劍的白也，斬殺在光陰長河當中。
　　不過壹頭枯骨王座大妖，本就是周密的陽神身外身，而作為斐然師兄的大妖切韻，在桐葉洲就已被周密合道。
　　龍君在半座劍氣長城，因為試圖攔阻仙劍太白的那壹截劍尖，因此越過城頭，被陳清都壹劍斬殺。
　　從十四境跌境的劉叉，被拘押在功德林。
　　仰止先是被柳七攔阻退路，再被文廟拘押在壹處火山群遺址，相傳遠古時代它們曾是道祖親手煉化的煉丹爐。
　　大妖牛刀，不知所蹤。它身上金甲牢籠其實已經破去，被它煉化為壹桿破城大戟。只是它既沒有返回蠻荒天下，也沒有被文廟拘押起來。
　　托月山大祖，在那蛟龍溝，與坐在穗山之巔翻書的至聖先師對峙，雙方各自消磨大道，最終灰衣老者只能拼去壹死，攪亂天時，差點就要幫助天外神靈合力打破禮聖的庇護天地。
　　周密登天而去。
　　新王座當中，真正能夠讓蠻荒天下服眾的，其實不多，十四境劍修蕭愻，斐然，綬臣，相對還好，其余哪怕是資歷、戰功都足夠、境界也算湊合的官巷，重光，都不是太讓人心服口服，那麽至於其余幾位，就更讓山巔妖族修士不以為然了。拉壯丁湊數呢，什麽時候咱們蠻荒天下的王座，如此不值錢了？與其填補位置瞎胡鬧，還不如就此位置空懸，只等巔峰強者殺出壹條血路，登頂落座。
　　可惜那個羊角辮小姑娘，至今不知所蹤，連那左右都已經回了文廟，她竟然還沒返回蠻荒天下。
　　不然就蕭愻她那脾氣，肯定不會答應讓那幾個廢物與她為伍，同為王座。她壹定會打得墊底幾位，乖乖滾下王座，要是運氣不好，被她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回到蠻荒天下的蕭愻，與身在浩然天下和那左右相互遞劍的蕭愻，還是不壹樣的。
　　哪怕蕭愻沒有躋身十四境，在劍氣長城，她也是那個歷史上殺妖數量最多的劍修。
　　托月山之主，斐然。
　　斐然左手邊兩頭大妖，都是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只是壹直不曾投身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兩處戰場。
　　其中壹位被阿良稱呼為“新妝姐姐”的貌美女子，她與師兄負責駐守托月山。她先瞥了眼那個狗日的，再看了眼青神山夫人，好看是好看，卻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驚艷，名不副實。至於那個衣裙繡百花的娘們，多半是百花福地花主了，更是讓她覺得膩歪。可惜切韻死得早，這場仗也沒打贏，不然這倆婆娘，下場肯定不會太好。
　　劍仙綬臣，獨目，劍匣藏六劍。身穿壹件翠綠法袍“束蕉煉”，這位在劍氣長城都大名鼎鼎的妖族劍修，就站在小師弟周清高身邊。
　　作為文海周密壹脈的開山大弟子，綬臣剛剛打破仙人境瓶頸，故而已是飛升境。
　　其實很多時候，先生都早早做留好了後手。
　　比如綬臣自己的破境契機，還有斐然的登頂以及破境，以後未來百年的蠻荒天下，大體上需要做哪些事情。
　　綬臣參與過早年的十三之爭，後來隨著年輕隱官的橫空出世，在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開始流傳壹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
　　身邊還有那位玉璞境劍修的師妹，流白。他們三人的其余同門，采瀅，同玄，桐蔭，魚藻，這些劍修都已跟隨傳道恩師周密，壹同登天離去。
　　不知為何沒有被恩師周密帶走的女子劍修流白，看了兩眼對面那壹襲青衫，壹眼與第二眼之間，有些間隔。
　　甲子帳大妖官巷。
　　壹襲鮮紅法袍的大妖重光，是劍氣長城劍修的老對手，之後在桐葉洲戰場，還曾負責圍剿玉圭宗，跟姜尚真交手數次，卻與當時的下宗真境宗韋瀅沒打過交道，不過算是認得韋瀅，所以這會兒與那位玉圭宗劍仙笑道：“姜尚真死翹翹了？不然就他那脾氣，爬也要爬來文廟的，難道是山門內訌，被妳搞死了？如果是的話，敬妳是條漢子，以後妳就是我的座上賓了。如果不是，那就是姜尚真養的壹條看門狗？那就無趣了。學誰不好，非要學咱們隱官大人。”
　　韋瀅壹笑置之。
　　這筆賬，記下了。
　　蠻荒天下這些山上修士，明顯要比文廟議事眾人，規矩更少，忌諱更少，多有交頭接耳之輩，壹時間各種方言雜燴，顯得十分亂糟糟。
　　青衫背劍的斐然，擡起壹只手臂。
　　原本鬧哄哄的那條直線，逐漸趨於寂靜無聲。
　　雖然斐然做出的那個動作，遠遠稱不上立竿見影，可身邊兩側，都是雄踞壹方的蠻橫大妖，能夠如此遵守規矩，已經極為罕見。
　　這讓浩然天下的那撥山巔修士，都覺得今天的議事，會很難聊了，或者說會變得毫無意義。
　　斐然收起手臂，正了正衣襟，與禮聖作揖行禮。
　　這大概能算是蠻荒天下群雄的第壹個正式舉動。
　　也是此次議事的開篇。
　　這位青衫劍客，如今名義上的托月山主人，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此舉，是否會被蠻荒天下那些桀驁大妖惦念記恨。
　　而斐然自己也半點不計較，後世是否會記載此事，翻閱老黃歷，都會提及斐然，如此低頭示弱。
　　當年在桐葉洲桃葉渡渡船上，哪怕是在文海周密那邊，斐然也毫不掩飾自己對禮聖的尊敬。
　　斐然在壹場戰爭，從劍氣長城揭開序幕，到歸墟大開作為落幕，斐然真正出手次數寥寥。
　　但恰好是這位劍修，重返家鄉之後，莫名其妙就成了托月山第二任主人，得天獨厚，被他煉化了壹份堪稱海量的氣運，以及數件托月山武庫秘寶，先前壹直假裝玉璞實則仙人的劍修斐然，百尺竿頭更進壹步，壹躍成為壹位嶄新的飛升境劍修，駭人眼目，驚訝天下。
　　在蠻荒天下，壹向強者為尊，早就將這個道理講到了極致。
　　浩然天下的幾場隱秘內訌，就是因為有浩然山巔強者，由衷認可這個道理。只是這幾場驟然暴起的風波，都被文廟強行壓下了。
　　裴杯就曾跟文廟兩位副教主聯手，秘密-處置了壹位中土飛升境鬼物，大戰過後，壹座山頭被直接夷平，戰場方圓千裏之地，皆是焦土。另外壹場，則是穗山大神跟隨董老夫子，再加上其余兩位山巔修士，壹起鎮壓了那位打破飛升境瓶頸無望的老修士，後者閉關千年，與金甲洲飛升境完顏老景是差不多的處境，加上此人宗門位於沿海地帶，大概是自認為退路無憂，被他壹人掃平了大半個王朝！足足七十二州郡，二十余個山上門派，在不到三天之內，就被這位大修士以鋪天蓋地的術法神通，掃蕩壹空。
　　而這等兇殘暴虐行徑，在那蠻荒天下，卻是家常飯壹般，年年有，處處有。
　　強者講理，弱者跪地聽著便是，能活下來，再活成壹位強者，再來繼續講同樣的道理。
　　這就是蠻荒天下。
　　此外還有那龍虎山天師府，也出現了壹場類似太平山變故，有壹枚被周密暗藏龍虎山的棋子，隱匿極深，是壹位黃紫貴人的道侶，差點就揭掉了那道大門的歷代天師符箓封印，如果不是大天師趙天籟離山趕赴桐葉洲之時，並未攜帶仙劍萬法下山，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瞧見了斐然作揖這壹幕，浩然天下這邊，許多有心人，反而壹下子心情凝重起來。
　　兩座天下的那場架，怎麽打起來的？為何浩然天下如此吃痛？扶搖、桐葉、金甲在內三洲山河悉數陸沈？東寶瓶洲和南婆娑洲也都各有半洲之地，變得支離破碎？很簡單，浩然賈生，變成了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若非寶瓶洲的那支大驪鐵騎，能夠死守住壹座中部陪都戰場不退，若非南婆娑洲始終未能被蠻荒天下全部收入囊中，說不定之後的北俱蘆洲和流霞洲，就會被蠻荒天下順勢改換天時地利。歸墟既然能夠被托月山大祖打開，讓蠻荒天下妖族撤回家鄉，那麽同樣的，駐紮在浩然天下的各大妖族軍帳，壹樣可以更快補充兵力，就算掏空了蠻荒天下的底蘊又如何，打贏了這場架，緩緩歸鄉便是。壹旦形成合圍中土神洲之勢，如今兩座天下的最終形勢，就會顛倒過來。
　　這壹切，都是那個文海周密，壹個滿腹經綸的書生，壹手造成兩座天下的慘烈碰撞，山上山下，死傷無數。
　　好了傷疤才能忘了疼，如今才過去幾年？文廟收拾殘局都才剛開了個頭，數洲山河的妖族余孽，還在四處暗中作祟。
　　所以多出壹兩個飛升境劍修，對於浩然天下而言，根本不算什麽，怕就怕蠻荒天下再多出個新文海。
　　曾經的甲申帳領袖，少年木屐，後來的周密關門弟子，周清高。他此刻就站在斐然身邊。
　　周清高笑著對那位年輕隱官抱拳致禮。
　　可惜隱官大人就沒搭理他。
　　其實上壹次見面也是這樣的光景，在兩截劍氣長城崖畔，周清高誠心誠意想要邀請陳平安復盤棋局，結果吃了個閉門羹。
　　周清高對此無所謂，證道長生的修行之路，大道漫長，歲月悠悠，總歸是有機會重逢的。
　　文廟這邊，眾人所站位置，與先前有些變化。
　　儒家聖賢居中，然後依次排開。
　　釋道兩教高人和兵家老祖，年輕人許白，站在左端。諸子百家老祖師們，壹同站在最右邊。
　　五位劍氣長城的劍修，雖說就站在壹位儒家書院山長的身邊，可到底不算什麽最中間位置了。
　　所以壹位劍仙妖族修士，與那齊廷濟嗤笑道：“齊老劍仙，論功行賞過後，看來地位不高啊，都不如劍氣長城了，越混越回去怎麽行，幹脆來咱們這邊得了，板上釘釘的王座之壹。哪裏需要寄人籬下，給人當條走狗？！”
　　又有壹位仙人境大妖哈哈大笑道：“呦，這不是咱們的隱官大人嘛，總算換行頭啦，都快認不出了。怎麽回了家鄉，連看門狗都當不成了？站這麽偏的地方，害得老子都快要把脖子轉斷了，差點就要讓隱官大人再立壹功。”
　　還有個煽風點火的仙人境妖族，“陳平安，就沒在文廟掙個陪祀聖賢身份？反正亞聖壹脈都不濟事，廢物壹籮筐，加壹塊兒都不如妳壹個。要是來咱們這邊，妳不坐王座誰坐？隱官大人的劍術是壹絕，罵人本事更是登峰造極，在城頭那邊待過的托月山百劍仙，都是領教過的，哪個不佩服？隱官大人登上王座的時候，我都願意趴地上當那墊腳臺階！”
　　壹位眉發雪白的年邁飛升境大妖，身形佝僂，是那甲子帳大妖官巷，望向那個久聞大名的年輕人，笑瞇瞇道：“隱官大人，有無興趣去我家做客啊，有個我最喜歡的家中晚輩，模樣不差的，她對妳仰慕得很啊。妳們雙方應該打過照面，她曾經與好友駕車趕赴劍氣長城，專程去見妳壹面，還說妳們壹見投緣，隱官大人都送了壹件定情信物給她。她可是說了，願意做小，不與寧姚爭大婦位置。”
　　陳平安始終置若罔聞，只是雙手籠袖，開始閉目養神。
　　阿良壹臉向往神色，躍躍欲試，如果不是在文廟，估摸著就要嚷嚷壹句“有本事沖我來”了。
　　結果立即有妖族放聲大笑道：“狗日的阿良，快喊爺爺，王八馱碑好幾年，滋味如何？”
　　阿良微微壹笑，學李槐那小王八蛋，擡起手掌在脖子那邊，輕輕抖了兩下。以眼神示意，下次遊歷蠻荒天下，就找妳敘舊了。
　　不曾想那妖族立即喊道：“阿良爺爺，妳是我爺爺，我家就在托月山！”
　　阿良扯了扯儒衫領口，有點郁悶。
　　其實絕大部分的浩然議事之人，都聽不懂蠻荒天下的大雅言和幾種主要方言，所以文廟這邊，專門有壹個精通蠻荒言語的書院山長，負責以心聲解釋壹遍妖族修士的言語內容。
　　於玄聽著那些亂糟糟的言語，疑惑道：“火龍老弟，聽口氣，陳平安很會罵人？看樣子，可不像。”
　　那小子瞧著很讀書人啊。模樣俊，話不多，符合道書上所謂的“道氣輕清山中客”壹語。而且陳平安教出來的弟子鄭錢，在那金甲洲戰場，分明也是個懂禮數守規矩的小姑娘。只有出拳狠得……像個妒婦，好似拳下所殺，全是壹群不要臉的狐貍精。可等到收拳，就又很大家閨秀了。
　　火龍真人想了想，其實也正納悶呢，印象中的陳平安，確實不是個會罵人的，老真人卻擺出壹副比老秀才更熟悉陳平安的架勢，撫須笑道：“妳這就不懂了，這小子在私底下，言語很損人的，也就在我這種被他由衷敬佩的長輩身邊，陳平安會溫文爾雅。妳想啊，陳平安是小鎮陋巷出身，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沒吃過雞蛋還沒見過老母雞下蛋？”
　　於玄點點頭，轉移話題，談錢沒關系，可不能總繞不開什麽老母雞啊，說道：“換了這麽個年輕的，心機不淺啊，幫著蠻荒天下當家做主，反而有點棘手了。”
　　火龍真人沈默片刻，“怕就怕有人誤以為可以得寸進尺，隨隨便便就能占盡便宜。如果形勢所迫，其實真要再打壹架，未嘗不可，但是怎麽打，太重要了。要是因為覺得蠻荒天下是個紙糊簍子，兩眼壹閉頭壹低，吭哧吭哧就沖殺過去，那我就閉關睡覺去，別人愛咋咋的。”
　　於玄說道：“皚皚洲劉財神肯定願意打這壹仗。”
　　火龍真人笑了笑，“劉聚寶這個人，好就好在有眼力，掙錢十分高明。先前議事怎麽個情況，他已經心裏有數了，不會也不敢瞎起哄的。”
　　雖然是兩座鏡花水月，但是兩座天下修士，依舊隔著數百丈遠。
　　可憐那九位浩然王朝皇帝，是真看不清“對岸”的光景。所幸對方那些言語，文廟這邊都會復述壹遍，總算當了睜眼瞎，不至於再是個聾子。
　　斐然壹揮袖子。
　　雙方之間的空白地帶，出現了壹幅蠻荒天下的袖珍山河圖，堪輿圖上每壹處起伏，都是異常雄偉的大嶽山脈，每壹處細微蜿蜒，都是壹條萬裏江河。
　　反正這幅圖，文廟肯定早就有了，而且會更加詳盡，會在旁邊仔細標註出所有蠻荒天下當地勢力，妖族數量，修士狀況，物產……
　　周清高突然用醇正的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道：“大好河山，憑君割取。”
　　綬臣同樣沒有以方言開口，微笑道：“只要浩然天下本事足夠，處處都是寶瓶洲齊瀆以南疆土。”
　　那個先前笑瞇瞇與隱官和氣言語的大妖官巷，自顧自點頭道：“蠻荒坐等浩然還禮！”
　　這三位的言下之意，好像篤定了浩然天下要大舉攻伐蠻荒，而打仗壹事，蠻荒天下，只有歡迎。
　　壹直閉目養神的陳平安突然睜開眼，斜眼看了下對面位置居中的斐然，周清高和綬臣。
　　周清高似乎察覺到年輕隱官的視線，臉上立即有些笑意。
　　好像苦等多年，終於得到了年輕隱官的些許關註，這位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還挺開心。
　　只不過那個年輕隱官，很快就又袖手閉眼打瞌睡壹般，好像根本不理會兩座天下的走勢。
　　那個玄密王朝的少年皇帝，扯了扯壹旁那位太上皇的郁泮水，輕聲道：“郁爺爺，這幫畜生有點膽肥啊，怎麽聽著像是打了大勝仗的壹方。”
　　郁泮水眼神滿是贊許，英雄出少年啊，低頭微笑道：“陛下妳的膽子也不瘦啊，說話跟打雷差不多，不鳴則已壹鳴驚人。”
　　少年皇帝心中哀嘆，得嘞，說錯話了。身邊這個郁老胖要是捶胸頓足，痛心疾首狀，那就說明說話說對了。可要是笑呵呵，壹臉慈祥，就完蛋了。
　　郁泮水笑嘻嘻向對面揮手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誰計較誰傻子，誰在乎誰沒卵。”
　　阿良心聲罵道：“肥美人，妳要點臉。”
　　郁泮水立即答道：“對對對，好好好。”
　　肥美人這個綽號，哪怕是郁泮水都要遭不住，所幸暫時只是私底下的兄弟稱呼，真不能流傳開來，回頭山水邸報壹開，千萬不能跟嚴大狗腿落個同樣下場。
　　大源皇帝輕輕咳嗽壹聲。
　　崇玄署仙人楊清恐立即施展道法，隔絕出壹座小天地，大源皇帝這才壓低嗓音，問道：“國師？”
　　楊清恐依舊是以心聲說道：“輸人不輸陣，如果不是擺出這副架勢，還怎麽跟我們漫天要價。不太可能真的打起來。”
　　有些話，不適合在這裏說，那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如今反而不再凝聚了。尤其是扶搖、桐葉兩洲的山河廢墟，其實已經足夠餵飽壹部分人了。再加上蠻荒天下大軍的兇悍程度，皚皚洲與流霞洲，以及中土神洲腹地的山下，可能完全沒有印象，但是對其余幾洲來說，印象會很深刻，以至於接下來兩三代人的凡夫俗子，每每談及此事，都會心有余悸。至於親身經歷過各洲戰事的山上修士，那就更不用多說了，以後修行路上，只要偶爾想起，都會揪心幾分。最關鍵的，蠻荒天下能夠驅趕豬狗壹樣，強行征兵後，不計代價地驅趕大軍趕赴劍氣長城戰場，路上死傷多少？妖族修士之外，死了幾百萬？壹千萬有沒有？反正屍骨累累，遍地殘骸！按照渡口那邊傳來的諜報顯示，妖族鬼修在最近二十年內，數量暴漲。
　　浩然天下這邊，文廟做得到？壹旦無法集結足夠數量的兵馬，去往蠻荒天下的那場打仗，意義何在？送死嗎？退壹步說，進展順利，壹路高歌猛進，不斷往南推進，可就算打下數萬裏幾十萬裏山河，怎麽守？誰來守？即便守住了，意義何在？會不會得不償失？難道人人都堅信不疑，能夠壹路殺穿整座蠻荒天下？然後文廟再來論功行賞，誰都可以分壹杯羹？
　　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之人，壹場大戰劫後余生，心懷仇恨，願意奮起廝殺的修士，當然不在少數，可更多的，就會只想著好好活著了。終究不是那些蠻荒天下貧瘠之地的妖族修士，會對壹處異鄉充滿渴望，垂涎三尺，會壹聽到富饒的浩然天下，就要兩眼放光，摩拳擦掌。而蠻荒天下這種潛移默化的氛圍，本就又是文海周密布局千年的結果之壹。
　　百花福地花主悄悄說道：“青神姐姐，對方好像有些混不吝。”
　　青神山夫人笑著點頭。
　　如果將文海周密失蹤在寶瓶洲，與至聖先師鬥法多年的托月山老祖，不惜身死道消，徹底打亂浩然天時，同時打開歸墟入口，幫助蠻荒天下妖族重返家鄉，以及那個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的憑空消失，作為那場戰爭的真正結束。
　　那麽在這短短數年之內，蠻荒天下內部，半點沒閑著，群雄並起，割據壹方，內亂慘烈，相較於浩然天下的休養生息，是截然不同的亂世景象。然後在幾年前，出現了壹個轉折點，托月山壹脈的兩頭駐守大妖，蠻荒大祖的兩位嫡傳，突然昭告天下，選取斐然作為托月山新主，再聯手文海周密壹脈的劍仙綬臣，周清高，整合了白瑩、黃鸞在內數頭逝去王座大妖的勢力，最後與曳落河緋妃在內的幾位老王座合作，三方壹起鎮壓群雄，以雷霆萬鈞手段，橫行天下，依循之前的蠻荒天下二十塊版圖，再對半分為四十處山河，正式在邊境線上豎立起壹道道界碑，第壹次為蠻荒天下劃清界線，每壹塊版圖之內，五十年內，打殺隨意，只管征伐，反正五十年後，只有壹個勢力能夠執掌壹方。
　　托月山最終宣布三條鐵律。
　　第壹，百年之內，所有飛升境大妖，除非獲得托月山許可，或是憑借戰功，否則不得離開各自轄境。百年之後，恢復自由。
　　第二，所有仙人境妖族修士和玉璞境劍修，必須主動交出真名，親自走壹趟托月山，真名會被托月山記錄在冊。此外劍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練氣士，可以自行開宗立派。六十軍帳的戰功記賬，檔案保存完整，斐然承諾百年之內，托月山都會壹壹兌現。
　　第三，托月山說什麽就做什麽，不服者皆死。
　　這些內幕，其實浩然天下這邊山巔，都有所耳聞。
　　畢竟如今浩然天下滲透蠻荒天下，實在太簡單了。
　　四處歸墟不去談，在劍氣長城南邊，還有三座巨大渡口建立起來。除了墨家鉅子跟個勤勤懇懇的莊稼漢似的，每天壹個人就在那邊默默搭建城池，其余兩座渡口，再加上蠻荒天下的歸墟入口，背壹把仙劍而不是桃木劍的趙天籟，女子武神裴杯，懷蔭等人，都曾在那邊待過壹段時間，而他們當然不可能是原地不動發呆，跑那麽遠，就為了每天站著喝西北風，壹個個自有手段和秘法，用各種方式遠遊蠻荒腹地。而且有小道消息說，在扶搖洲的白帝城城主，其實早已秘密潛入蠻荒天下，所以現在的這個鄭居中，到底是不是真身在此，恐怕就只有禮聖壹人清楚了。
　　只是相較於先前文廟的這場關門議事，托月山那場耗時數月的議事，吵得更厲害，有那不服斐然擔任托月山主人的，有酣暢大罵文海周密是萬年罪人的，也有氣焰跋扈，覺得自己必須成為最新王座之壹的。前前後後，有幾個已經被托月山拘押起來“做客”，甚至還死了幾位，袁首壹棍子下去，打死壹個，斐然親手斬殺兩個。
　　在斐然出手之前，幾頭王座大妖和托月山之外，都將他視為壹位撐死了仙人境的劍修。
　　禮聖終於開口，笑道：“是打是和，都不著急表態，先聊聊看。”
　　斐然笑著點頭道：“那就請文廟給個說法，我們聽聽看。”
　　文廟副教主，與亞聖壹脈最為親近的那位韓老夫子，緩緩說道：“首先，四座歸墟，妳我雙方可以合力關閉。劍氣長城，我們收回重建。三處渡口，浩然天下必須保留。”
　　大妖重光冷笑道：“首個屁的先，半點誠意都沒有。合力關門歸墟？要是不關，兩座天下的天時混淆壹起，文廟辛辛苦苦重新制定度量衡、光陰刻度，就算是禮聖親力親為，也壹樣不輕松吧？只要不關門，就等於為咱們蠻荒均攤氣運，攪和在壹起，拖延越久，文廟就會越來越事倍功半，是當我們傻啊，還是妳們文廟根本就沒有誠意？”
　　說到這裏，這頭大妖望向那位居中聖人，高高抱拳致歉道，“並無冒犯禮聖的意思。”
　　禮聖微笑點頭。
　　韓老夫子說道：“關閉歸墟，可以不勞蠻荒。劍氣長城，本就是浩然天下的邊境疆域，如今更是被我們牢牢占據，其實根本談不上收不收回，我們不收，妳們就能拿走嗎？”
　　韓老夫子搖搖頭，自問自答：“拿不走。那我們是否重建劍氣長城，合二為壹，其實是句廢話了？”
　　這位文廟副教主繼續說道：“三處渡口，我們會建造成三座書院，妳們需要答應文廟，不攔阻蠻荒天下有心求學之士，趕赴書院遊學。然後三座書院的學子，將來無論是返鄉，還是期間結伴遊歷蠻荒天下，妳們壹樣不可刻意針對，當然也不能暗中襲殺，或是事後故意為難。托月山只要答應此事，浩然天下就不會有任何壹位十四境、飛升境修士，擅自潛入蠻荒天下。”
　　斐然笑著沒說話。
　　綬臣笑道：“擅自？是不是在渡口那邊報個名號，或者飛劍傳信托月山，就不算‘擅自’了？”
　　韓老夫子搖頭道：“當然不是。”
　　周清高開口問道：“那三座書院，儒生人數定額，總計？”
　　韓老夫子答道：“總計三千儒生，六十年壹收，浩然蠻荒各占壹半。”
　　周清高說道：“那麽六百年後，我們蠻荒天下，就會有壹萬五千位書院弟子。”
　　綬臣說道：“可以。但是有兩個前提條件，這些出身蠻荒本土的書院儒生，返回家鄉後，不準開設學塾，不準傳授道業，收徒任何壹位弟子門生。三座書院的浩然儒生，不準踏足書院方圓千裏地界之外，壹步都不行。”
　　韓老夫子笑道：“這可不行，除非用兩個前提條件，換取文廟這邊將書院定額翻兩番。答應了，我們就可以接著議論下壹事。”
　　腳踩飛劍的袁首嗤笑道：“都不答應又如何？搞得好像咱們不答應，蠻荒天下就要變成浩然天下壹樣，妳們有幾個白也？！有幾把仙劍？”
　　董老夫子突然開口笑道：“朱厭，妳能僥幸活著返回蠻荒天下，就該知足了。”
　　王座大妖當中，就數這壹頭老畜生，最該殺。
　　被直呼“真名”的袁首臉色猙獰起來，“董老兒，找個地兒，陪袁爺爺捉對廝殺壹場？”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微笑道：“貧道剛好有壹把。朱厭，怎麽說，挑個時間地點？是妳來龍虎山，還是貧道去托月山，兩者都可以。”
　　袁首吐了口唾沫，倒是沒繼續撂狠話了。
　　袁首和大妖重光，在桐葉洲玉圭宗那邊，都領教過這位大天師的五雷正法。
　　還是有那麽點本事的……
　　而且就趙天籟那種不說狠話只做狠事的風格，多半真會殺到托月山單挑壹場。
　　若是圍毆能殺，也就順手宰了，問題是趙天籟的逃命本事，壹樣出神入化。
　　文廟這邊眾人還好，反正都是習慣了家族祠堂、山上祖師堂或是廟堂議事的，可對於那些蠻荒天下的不少大妖而言，以往自家關起門來議事，其實也有，但都沒有這麽彎來繞去不爽利的，而且樂子極多，再看文廟那邊的架勢，雙方如果想要壹條條捋順過去，還不得傻乎乎站個幾天幾夜？反正真正能說上話的，也就那麽壹小撮，托月山的，文海周密壹脈的，加上那些個王座，它們這些湊數的，能做什麽？看娘們嗎？對面倒是有幾個，水靈倒是真水靈，可眼饞又吃不著，有個屁用。
　　事實上，今天文廟議事之人，真正對這個斐然有所了解的，沒幾個。
　　至多知道這個斐然，是壹位劍修，托月山百劍仙之首，還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壹。再稍微知道更多些內幕的，也不過是聽說斐然擔任過壹座軍帳的領袖，是大妖切韻的師弟，甚至還等於間接護住了壹座蘆花島的所有修士性命。但是在那場戰事中，沒有任何壹件值得稱道的亮眼舉措，好像這個資質驚人的劍修，到了浩然天下的桐葉洲，就是奔著遊山玩水去的。
　　而蠻荒天下大妖當中，幾乎都是第壹次親眼見到那位禮聖，很快就被禮聖氣度折服幾分。
　　幾位女子妖族修士，更是瞪大壹雙眼眸，異彩漣漣。
　　不看白不看，這位可是傳說中的禮聖唉，據說還是那位白澤老爺的摯友。
　　對於禮聖，哪怕是蠻荒天下，其實都或多或少，持有壹份敬意。
　　如果不是禮聖當初在文廟力排眾議，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早就被斬草除根宰殺殆盡了。
　　阿良以拳擊掌道：“完蛋完蛋，風頭都要被咱們禮聖老爺搶光了。”
　　那個緊緊抿起嘴唇的女子劍修，流白，她的視線，先落在五位劍修身邊的那些山神湖君，然後再快速掃過齊廷濟幾個。
　　如果某個家夥願意開口，願意恢復當年獨守城頭的幾分風采，肯定會來壹句“我們既有誠意，又當妳們傻”？或者稍微含蓄些，“反正我們誠意壹籮筐，至於傻不傻自己當去”？可能都不會，可能會更惡心人，可能過好久才能讓被罵人的回過味來？她胡思亂想著，幹脆心神沈浸小天地，開始自說自話。
　　綬臣瞥了眼這個師妹。她身上那件法袍，是自家先生親手賜下，品秩不輸大妖仰止身上那件墨色龍袍。好像師妹能夠險之又險地破境躋身上五境，這件名為“魚尾洞天”的法袍功勞不小。
　　然後阿良以手肘輕敲左右，擡起下巴，點了點對面，“瞅瞅，那小姑娘，有點意思。”
　　左右看了眼對面，“誰？”
　　阿良憂心忡忡道：“就綬臣旁邊那個啊，大長腿小蠻腰瓜子臉，至於胸脯啥的就不去談了，陸姐姐在，咱倆聊這個不合適。方才小姑娘秋波流轉，脈脈含情，是不是覬覦我的美色啊？讓我怕怕的，咋個辦嘛。”
　　左右瞥了眼那女子，說道：“綬臣認識，她不認識。法袍品相不錯，不像是金翠城的煉制手筆。”
　　阿良嘖嘖嘖。
　　左右皺眉道：“作甚？”
　　阿良嘿嘿而笑。左右這呆子開竅了啊。
　　陸芝說道：“阿良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在酒桌上信誓旦旦說，他有壹種獨門絕學，只要喝酒喝盡興了，天底下就沒有法袍衣裙這種東西，而且他還是壹位丹青聖手，靠這個，賺了不少神仙錢。結果等到他送出那壹大摞畫，當天就被幾十號劍修追著砍了壹路。”
　　左右疑惑道：“畫技拙劣？”
　　陸芝點了點頭，“是奇差無比，而且還畫了那個殷沈，信守承諾，確實是沒穿衣服的那種。”
　　左右點頭道：“老大劍仙能忍阿良壹百年，挺不容易的。”
　　阿良沒來由嘆了口氣，拿出壹壺酒，狠狠喝了壹大口。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可能永遠無法理解壹個元嬰境劍修，為何會覺得活著沒啥意思，可偏偏又不想不明白，為什麽明明不怕死，卻又想著能過壹天是壹天。事實上，除了壹個偶爾會去嘮嗑的外鄉人，就連家鄉人，都沒誰願意搭理那個孤僻老人，而且不光是不愛搭理他，很多劍修還會真心討厭那個老人，而且討厭得確實合乎情理。
　　所以很多年的戰場上，老劍修要麽是獨自壹人，守在城墻中的那個修道處。要麽是壹人趕赴戰場，就像很多次，壹人生還，最後壹次，壹人赴死。
　　阿良突然問道：“陳平安，知道殷沈的過往嗎？”
　　陳平安點點頭。
　　阿良笑了起來，“這就好。那麽加上我，最少有兩個了。”
　　在當年，阿良就希望劍氣長城的劍修，尤其是年輕人和孩子們，能夠記起有個劍修，叫殷沈，脾氣很糟糕，為人很差勁，出劍很功利，但是最少記得有個人叫殷沈。
　　少年時的殷沈，曾經因為自己和幾位同伴劍修的拖泥帶水，害死過壹位原本不該死不會死的女子劍仙。
　　少年殷沈，不是喜歡她，只是單純覺得那麽好看的壹位女子，壹位劍仙，為了救幾個該死的廢物，她死得太不值當，死得太不好看，就那麽被大妖壹劍將身軀對半分開，摔了滿地的肚腸鮮血。
　　關鍵是那個臨死之前的女子，視線掃過他們這些王八蛋的時候，沒有恨意，沒有悔意，就是她那麽壹個眼神，讓殷沈記住了壹輩子，壹輩子都沒辦法安心。
　　所以後來從壹個少年變成孤僻老人的元嬰劍修，最後壹次仗劍出城赴死之前，其實偷偷摸摸對著壹本印譜，翻開壹頁，對照印譜，仔細臨摹刻下其中壹方印章。
　　印文只有四字。
　　彩雲忽來。
　　老劍修壹個人喝酒為自己送行時，都不知道自己淚流滿面。
　　老人只是覺得酒水尤其不好喝。不過從少年喝酒第壹天起，就覺得沒好喝過。
　　老人其實原本想與阿良親口說壹聲，矯情幾句，道個謝什麽的。也想與那個年輕隱官說壹句，當時不救那些劍修，做得沒錯，小子不孬。
　　只是光顧著喝那難喝的酒了，老劍修就都沒有去做。
　　戰場上，死得默然且漠然。其實也不單單是他，很多劍修都這樣。
　　文廟這邊，多數人除了豎耳聆聽議事內容外，更多還是打量對面那些蠻荒天下的上五境。
　　劉叉首徒，劍修竹篋。
　　金翠城城主，她身上那件法袍，壹看就是件仙兵，水路分陰陽，有那日月交替星辰流轉的大道氣息。
　　壹位騎馬持槍的金甲神將，覆面甲。腰別兩枚極其袖珍的流星錘，就跟稚童玩耍物件差不多。但卻是截獲兩顆墜入蠻荒的天外流星，精心煉化而成。
　　它在避暑行宮的那壹頁秘檔末尾，曾被隱官壹脈劍修寫下“必殺”二字。有此待遇的玉璞、仙人兩境妖族修士，其實只有三位。此外兩個，分別是劍仙綬臣，和壹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化名柔荑，道號碩人，相傳是王座大妖黃鸞的道侶，也有傳聞是黃鸞斬卻三屍的古怪余孽，她法寶極多，而且每壹樣都品秩極高，在劍氣長城和老龍城兩處戰場上，她都有不俗手筆。
　　柔荑今天壹身女冠裝束，頭戴白玉京壹脈魚尾冠，卻身穿天師府黃紫樣式的道袍，手捧壹柄玉如意。塗抹淡妝，體態豐腴，使得壹身道袍略微緊繃幾分。
　　她望向那個年輕俊美的齊老劍仙，齊廷濟卻對她視而不見。
　　曳落河四兇中的三頭妖族，並肩而立，仰止給留在了浩然天下，它們如今就歸順了緋妃，至於四兇中的那條泥鰍，早就被拘押在牢獄當中，肯定已經遭了那個年輕隱官的毒手。
　　劍氣長城的叛變大劍仙，守門人張祿，今天也身在其中。
　　在先前那場戰事中，張祿從頭到尾，都沒有遞出壹劍，既沒有去城頭斬殺蠻荒妖族，也沒有跟隨蕭愻去浩然天下出劍。只是在門口那邊飲酒。
　　這會兒的張祿，還是老樣子，盤腿而坐，獨自喝酒。蕭愻前些年送了不少酒，按照雙方約定，她每打碎壹座浩然山頭，就送他壹壺好酒。
　　其實曾經看門的張祿，與陸芝，與阿良，與後來還沒成為隱官的少年，關系都不錯。他甚至與寧姚的爹娘，都是好友。與姚沖道也是，在戰場上，都曾相互救過對方的性命。
　　陸芝對那張祿，哪怕到這壹刻，她依舊沒什麽惡感。
　　在阿良來到劍氣長城之前，尤其是在那場十三之爭之前，張祿與阿良是差不多的性格，只不過賭品酒品都要更好些。
　　齊廷濟瞥了眼那個張祿，張祿察覺到了對方視線，卻沒有讓齊老劍仙為難，只是喝酒動作略微停滯，然後猛然間痛飲壹口。
　　因為張祿，齊廷濟想起了壹樁極為隱秘的陳年往事。
　　寧姚能否在百年之內，躋身飛升境。是壹個極為重要的考量。
　　齊廷濟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其實在賭，賭自己確實賭運“不濟”，賭那寧姚壹定會在百年之內躋身飛升境。
　　因為那個道家聖人，曾經幫齊廷濟算過壹卦，說了壹句，“修身齊家，會相當順遂。至於治國平天下嘛。”
　　那位神霄城老神仙說到這裏，只是搖搖頭，笑而不言。
　　只是當年齊廷濟也沒太當真，平天下？蠻荒天下？還是那浩然天下？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不曾想，最後還真出現了第五座天下。
　　姜老祖與身邊兩位心聲笑道：“在蠻荒天下妖族眼中，這場大仗輸得沒頭沒腦，連很多軍帳大妖都壹頭霧水，因為根本不理解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謀劃，猜不到那個被鄭居中壹語道破的上中下三策，沒有意識到，經過寶瓶洲壹役，蠻荒天下其實已經即將守不住那個‘中策’形勢了。所以大部分妖族，直到現在，還是很不服氣，在它們眼裏，真正能打的，有資格被視為對手的，就兩個地方，劍氣長城，寶瓶洲。其余都是稀爛。”
　　尉老祖師點頭道：“所以如今劍氣長城已經飛升到五彩天下，而寶瓶洲的那支大驪鐵騎，繡虎已死，半洲山河依舊破敗，就等於少掉壹半戰力。說不定蠻荒天下這些畜生，比我們更想要再打壹架，戰場壹旦是在蠻荒天下，都不用拉伸戰線，正中下懷。如果說趕赴異鄉，還會打得不情不願，回了家鄉，在自家地盤上廝殺，對於蠻荒天下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
　　許白憂心忡忡道：“先前我們桐葉、扶搖兩洲守勢，其實根本就沒有發揮好地利優勢，各大王朝和山上仙家之間，更談不上緊密合作，所以兩洲戰場，幾乎都是壹盤散沙，壹觸即潰。當然這跟我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大戰經驗也有很大關系。現在我們有了經驗，對方何嘗不是，所以如果更換天下戰場，對方說不定會汲取我們的兩洲教訓，早早做好極富針對性的壹系列準備。”
　　姜老祖笑道：“文廟議事結束後，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來壹場戰事推演。”
　　許白猶豫了壹下，試探性問道：“能不能請隱官幫忙，不然我們的推演，會不切實際，變成空中閣樓。”
　　不得不承認，最了解蠻荒天下的人，是那個年輕隱官。甚至不是劍術更高的齊廷濟，不是阿良，左右，陸芝。
　　因為陳平安坐鎮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具體參與、親眼目睹、指揮調度那場戰爭的每壹個局部戰役，年輕隱官幾乎知曉每壹處戰役細節，勝負關鍵，利弊得失，相互戰損的精準數目。而且陳平安對蠻荒天下所有參戰的上五境妖族底細，更是了如指掌，以及蠻荒各大部族的實際戰力、作戰風格和優劣勢，他都極為心裏有數。
　　簡而言之，如果萬不得已，真要打起仗來，隱官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就會是浩然天下最不能死的壹個人。
　　元雱，許白，林君璧，這撥曾經擔任過文廟軍機郎的年輕俊彥，都會迅速成為陳平安的手下，壹定還會再加上昔年隱官壹脈的年輕外鄉劍修，玄參，曹袞，宋高元，壹個不落。
　　說不定文廟還會破例，將其余幾個身在五彩天下的劍修，鄧涼，顧見龍，王忻水，董不得，郭竹酒，都壹並招徠過來，重新幫助陳平安出謀劃策。
　　當然，不是說沒有這些年輕人，浩然天下就不會打仗了。
　　兵家和墨家，再聯手縱橫家、陰陽家，其實就已經極有底氣。
　　文廟早年曾經有過壹場小規模的議事，諸子百家當中，只選取了九家參與其中。此外還有商家、藥家在內的四家老祖師。只不過那次議事，文廟這邊只有亞聖和正副三位教主。
　　可兩位兵家老祖師，都故意沒有跟許白這孩子談及壹事。
　　極有壹種可能，蠻荒天下希望占據地利，要跟沒有了劍氣長城和劍修的浩然天下，再結結實實打上壹場。
　　壹座托月山，以及蠻荒天下的所有巔峰強者，可是半點不介意山下螻蟻的生死，死的越多，數量不斷累計，天時氣運，就可以逐漸聚攏在壹小撮仙人境、飛升境大妖身上。哪怕蠻荒天下再輸壹場，輸得再慘痛，大不了就是來壹個堅壁清野，不斷南撤，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難道能夠待在那邊的不毛之地，安心修行幾十年，幾百年？壹旦留不住練氣士，山下人間的王朝鐵騎，兵馬再多也無濟於事。
　　但是浩然天下這邊，除非是至聖先師親自開口，大舉攻伐蠻荒，不然就會是壹個頗為尷尬的境地，其實文廟只有兩種選擇，不計代價，徹底打爛連同托月山在內的半座蠻荒天下，又或者就是迅速重建劍氣長城，然後此後百年千年，穩紮穩打，不斷往南滲透，不然那三座渡口，哪怕有墨家巨子坐鎮其中之壹，也抵不住蠻荒天下的反攻，說不定兩截劍氣長城，不等重建，就要毀於壹旦。可是劍氣長城想要恢復，何其困難？三教祖師，再次聯手？道祖和佛祖，當真願意出手？
　　而且最最麻煩的，依舊是最簡單的兩個字，人心。
　　大勢傾軋，浩然人心才逐漸凝聚起來，如今卻大勢已定。
　　說句難聽的，就是那山河破碎的數洲版圖，真正願意死的，無論山上山下，幾乎都死了，浩然天下實在是已經死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恨那蠻荒天下，卻很難真正的痛快報仇了。
　　阿良悄悄問道：“右呆子，那個羊角辮呢？”
　　左右說道：“不清楚白玉京那邊如何處置。她受了傷，沒個十年，很難恢復巔峰。”
　　不是說蕭愻出劍殺力不夠大，而是在左右這邊，她依舊劍術不行，互砍不占優勢。
　　畢竟敢說左右劍術不太夠的，只有在城頭修行萬年的老大劍仙，陳清都。
　　哪怕是在阿良這邊，如果只說劍術，左右壹樣要高出壹籌。
　　事實上，左右的劍術冠絕浩然天下，還是阿良幫著宣揚出去的，反正他跟幾個宗門負責山水邸報的老祖師，那都是喝酒不花錢的至交好友。
　　被說成劍術冠絕浩然，左右既不承認，卻也從不否認。
　　為何，因為左右早就有信心，只要被自己找到劍術裴旻，那麽裴旻就要失去“劍術”二字。
　　之前出海訪仙，想要問劍裴旻，是為切磋。
　　但是如今再被自己找到裴旻，那就砍死他好了。
　　壹個練劍多年的老前輩，竟然有臉問劍壹個才剛剛玉璞境沒幾年的晚輩？
　　“有點懸，雖說這百年是真有敵坐鎮白玉京，按照我那位余老弟的壹貫脾氣，說不定都能跟羊角辮打個天崩地裂，再轉去天外天打個壹塌糊塗，非要打得小姑娘哭鼻子，羊角辮又是個不願認輸的，估計下半輩子就算撂在那邊了。”
　　阿良嘆了口氣，用手心使勁揉著下巴，“可那陸牛皮糖，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關鍵陸老三尤其嫉妒我那風流帥的頭銜，上次我去白玉京做客，他跟防賊似的防著我，恨不得將五城十二樓所有的女仙，壹個個用麻袋罩起來。就怕貨比貨，這家夥先前比拼相貌氣度，輸得慘了，肯定要折騰出些幺蛾子惡心人。”
　　左右眼神冷漠，沈默片刻，道：“她如果返回蠻荒天下，我就去問劍壹場。”
　　阿良小聲道：“問劍沒問題，我陪妳去都成，那邊我熟啊，地頭蛇，跟逛自家地盤沒兩樣。不過說好了啊，分勝負就行，別分生死啊，沒啥意思的。真要按照我的看法，蕭愻在那蠻荒天下，真正禍害誰，其實不好說嘛。今兒看誰不爽，她就壹拳打個半死，明兒見誰不順眼，再壹劍砍死。托月山可管不著她。”
　　左右的回答，只有壹個字，“分。”
　　阿良壹拍額頭，最煩這樣的左右。
　　沒事，先跟陳平安那小子打個商量，再合夥去老秀才那邊吹吹耳邊風，陳平安馬屁功夫第壹流，再加上我阿良的錦上添花，他娘的咱們兄弟二人齊心，其利斷金啊，雙劍合璧天下無敵啊，還怕壹個左右不服管？
　　左右說道：“勸妳別拉上陳平安，壹起去先生那邊胡說八道。”
　　阿良委屈道：“我是那樣人嘛，冤枉我了啊。”
　　左右沒說話，陳平安這小子好像心情不太好，齊廷濟在神遊萬裏，陸芝又不敢多看自己壹眼。
　　阿良只好蹲下身，繼續小口小口喝酒。
　　老秀才以心聲笑問道：“伏老夫子，怎麽講？”
　　伏勝笑著反問道：“什麽怎麽講？勞煩文聖給個提醒。”
　　老秀才埋怨道：“咱哥倆誰跟誰，明知故問不是？”
　　趕緊將我那關門弟子誇起來啊。
　　我堂堂文聖，都沒喊妳壹聲伏老哥，改稱呼伏老夫子了，壹肚子學問，藏掖作甚，拿來出曬曬太陽啊。
　　伏勝無奈，想了想，只得緩緩道：“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
　　老秀才喟然長嘆，佩服不已，“絕了。”
　　伏勝笑了笑，總算放過自己了。
　　禮聖視線微挑。
　　所見之地，不是對面畫卷，而是蠻荒天下的托月山。
　　剎那之間，對面畫卷當中，有壹個矮小身形驟然落地，動靜太大，塵土飛揚，遮天蔽日，壹大片的七倒八歪。
　　竟是那蕭愻破開天幕，從青冥天下撞入蠻荒天下，直接墜落在托月山上了。
　　文廟眾人，只見那個紮倆羊角辮的“小姑娘”，雙膝彎曲，屁股貼地，緩緩起身，她拍了拍身上塵土，擡起雙拳，輕輕壹晃，將身邊幾個上五境妖族修士拍飛，她腳尖壹點，懸停空中，看了看兩邊，又蹬腿兩下，再“飛升”稍高壹些，等到比所有人都站得高了，這才雙臂環胸。
　　蕭愻俯瞰對岸那條直線上的左右，眼神冷冽，豎起壹條白藕似的纖細胳膊，然後另外壹條胳膊橫敲壹下，她約莫著是在示意，要打死妳個左右。
　　左右面無表情。
　　老秀才收斂神色，看了眼那個好像對此早有預料的斐然。
　　那頭不知所蹤的王座大妖牛刀，多半是被托月山丟到青冥天下去了。
　　說不定那斐然，還額外送了些蠻荒天下的道種給白玉京，幫著道老二補齊五百靈官之數。
　　蕭愻瞧見那個站立位置比較偏遠的張祿，微微皺眉，卻沒有多說什麽，只是遙遙拋過去壹壺仙家酒釀。
　　張祿接在手裏，揭了泥封就開始喝酒。
　　斐然望向那位白帝城城主，笑問道：“鄭先生？看夠了沒有？”
　　鄭居中點頭道：“差不多。”
　　言語落定之時，托月山上的壹位妖族修士，砰然碎裂，金丹、元嬰和皮囊魂魄盡碎。
　　鄭居中微笑道：“買壹送壹。”
　　又有壹位身為某個蠻荒大王朝國師的妖族修士，同樣的下場。
　　壹些個被殃及池魚、略顯手忙腳亂的妖族修士，對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大罵不已。
　　但是更多的，是壹種忌憚。
　　不僅僅是托月山那些妖族，文廟這邊，也有不少人覺得頭皮發麻。
　　能夠登頂的山巔修士，沒幾個是腦子不好的，而且各有各的擅長，某些壹技之長，壓箱底的術法神通，或是殺手鐧，都會讓對手防不勝防。
　　但是面對這樣的壹個白帝城城主，只要有宗門有家眷有嫡傳的人，誰不擔驚受怕。
　　鄭居中曾經有壹句極其自負、極其惹人厭的言語，“我這輩子，只看不起有顆腦袋卻不動腦子的人。”
　　在蕭愻現身之後，壹個不知名的消瘦老者，拄著拐杖緩緩而行，好像是剛剛到的托月山，老人隨隨便便挑了個偏遠位置站定，然後看了眼符箓於玄，再看了眼龍虎山大天師，然後面帶笑意，懷捧拐杖，與兩位道人打了個道門稽首。再面朝文廟議事的佛門高僧，單掌在胸前，輕輕低頭。最後更是與禮聖作了壹揖。
　　禮聖點頭致意。
　　是壹位天外來客。
　　不見蹤跡很多年了。
　　陸芝疑惑道：“誰？”
　　齊廷濟嘆了口氣，“斐然和切韻的師祖，那個老鼠洞的開辟者。”
　　阿良捏了捏鼻子，“聽說當年道祖騎牛過關，是有些想法的。”
　　陳平安瞬間身形佝僂，再緩緩挺直腰桿。
　　那個不速之客的老人，笑道：“先前議事，談妥了的，就締結山水盟約，沒談妥的，都可以答應，反正都不算過分，無非是想著靠那三個書院小小螺螄殼，壹點壹點教化蠻荒，願意耍就耍去，反正妳們讀書人，最喜歡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勾當。我們只有壹個要求，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只要想來蠻荒天下，文廟都別攔著。至於那些打敗仗的，留在那邊，妳們該殺殺，該抓抓，托月山都不管。如何？”
　　禮聖笑著搖搖頭。
　　亞聖沈聲道：“此事不議。”
　　老人雙手抵住拐杖，哦了壹聲，點頭笑道：“那當我什麽都沒講，妳們雙方繼續議事。”
　　伏勝皺緊眉頭。
　　老秀才撫須瞇眼。
　　斐然笑望向董老夫子，問道：“那咱們就繼續聊？”
　　董老夫子默然，似乎在與禮聖以心聲言語。
　　然後董老夫子顯然有些意外。
　　不是因為禮聖說了什麽，而是什麽都沒有說。
　　好像禮聖就沒有聽見他的那個問題，到底要不要繼續與托月山聊下去，以及大致怎麽聊，是更進壹步，還是後退壹步。
　　老秀才有些傷感。
　　不知道誰說過了那句話，怎麽說來著？
　　好像是說有些位置上，沒有少年，只有老人了。
　　就在此時，壹襲背劍青衫，毫無征兆，向前跨出壹步，說道：“那就打。”
　　左右壹步跨出。
　　接下來這場仗，打輸了，他就不姓左，姓右。
　　阿良伸了個懶腰，雙手捋過頭發，大步跨出，淡然道：“痛快。”
　　齊廷濟向前壹步。
　　陸芝向前壹步。
　　於玄大笑壹聲，大袖飄搖。
　　火龍真人同行，要去領略壹下曳落河的大水滔滔。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亦是向前壹步，既然先前與文廟承諾，會親自下山遊歷壹甲子，那麽蠻荒天下，也是龍虎山之外的山下。
　　曹慈前行。劍氣長城曾是他練拳之地，還曾在那邊建造小茅屋。如今境界高了，自然要出城遞拳。
　　元雱向前跨出壹步。
　　劉聚寶笑容燦爛，掙錢去，這次要掙個天不管地不管文廟更不管的神仙錢。壹展宏圖，財運滾滾！
　　宋長鏡冷笑著向前壹步。大驪如何，寶瓶洲如何，都與他關系不大了。既然如此，那就去問拳托月山。
　　柳七微微壹笑，好像還沒去過蠻荒天下，那就去看看。
　　蘇子笑著前行。
　　張條霞壹步跨出，聽說那曳落河水深魚大，不去就可惜了。
　　淥水坑淡淡夫人，若是蠻荒天下歸為浩然，那麽她這個陸地水運之主的權柄，豈不是要翻壹番？至於打架嘛，打誰不是打。
　　青神山夫人，她要去劍氣長城看看，劍氣長城的劍修，喝過青神山酒水。可那酒水，到底是假的。要帶上貨真價實的，她要為所有豪傑斫賊卻無名的劍修，以酒祭奠。那麽既然去了劍氣長城，不順便去南邊瞧瞧？要去。
　　許白前行壹步。
　　兵家姜老祖和尉老祖，相視壹笑，壹同向前跨出壹步。
　　商家範先生會心壹笑，撒錢去。
　　縱橫家老祖師，與範先生幾乎同時跨出壹步，對視壹眼，爽朗而笑。
　　劉蛻，禿鷲壹樣的少年，眼神兇狠，滿臉陰鷙神色。他娘的，在扶搖洲家鄉，宗門損失慘重，堂堂飛升境，跌境不說，宗門上下嫡傳，十不存壹，山頭盡毀，害得老子都快變成壹條光棍了，機會難得，幹死蠻荒天下這幫畜生！
　　郁泮水伸手拽著那個傻乎乎少年皇帝的脖子，壹起往前跨出壹步。
　　邵元王朝國師晁樸，帶著皇帝陛下壹起前行。
　　老秀才笑問道：“亞聖，怎麽說？”
　　亞聖笑道：“走壹個？”
　　老秀才使勁點頭，“老善了！”
　　隨著兩位聖人、文廟三位教主、伏老夫子等陪祀聖賢，都紛紛前行。
　　穗山在內的山嶽大神，五湖水君都跟上。
　　當禮聖最終壹步跨出。
　　其余所有人就都跟上。
　　壹襲青衫長褂布鞋的年輕劍客，剎那之間，微微彎腰，不再辛苦壓制體魄，瞬間變成了壹襲鮮紅法袍，整個人的身形，仿佛再無血肉、筋骨、經脈，而是純粹由千萬條絲線構成。
　　人不人鬼不鬼的劍客，緩緩直腰擡頭，沈聲道：“那就打啊！”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書客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