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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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壹十六章 山水迢迢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0

  壹襲青衫走過了蘭房國,壹路北遊。
  蘭房國盛產名貴蘭花,壹國如狂不惜金,家底厚薄,幾乎只看天價蘭花有幾株。
  除此之外,再無特殊,但是會有壹些習俗,讓人記憶深刻,例如婦人喜歡往江中投擲金錢蔔問吉兇,國內百姓,無論富貴貧賤,皆喜好放生壹事,風靡朝野,只是上遊虔誠放生,下遊捕魚捉龜的場景,多有發生。更有那拉船纖夫,無論青壯婦人,皆裸露上身,任由日頭曝曬背脊,勒痕如旱田溝壑。還有各地遇上那旱澇,都喜歡紮紙龍王遊街,卻不是向龍王爺祈雨或是避雨,而是不斷鞭打紙龍王,直至稀碎。
  蘭房國以北是青祠國,君主公卿崇尚道家,道觀如雲,大肆打壓佛門,偶見寺廟,也香火冷落。
  再往北,就是大篆王朝的南方藩屬金扉國,尚武之分極其濃烈,市井鬥毆幾乎處處可見,而且往往見血,多有富貴門戶的年少恃強者,嗜好張弓橫刀,成群結隊,策馬遠遊,臂鷹攜妓狩獵四方,旁若無人。金扉國君主自身便是沙場行伍出身,屬於篡位登基坐上的龍椅,崇武抑文,廟堂之上,經常會有文臣高官鼻青臉腫地退朝回家養傷。
  在別處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金扉國百姓眼中,亦是習以為常,什麽大學士被噴了壹臉唾沫星子,什麽禮部尚書滿嘴聖賢道理講不過大將軍的缽大拳頭,不過是茶余飯後的談資而已。
  這壹路,在山崖棧道遇細雨,雨幕如簾,雨聲淅瀝如微風鈴聲。
  有山野樵夫,在深山偶遇壹株蘭花,手舞足蹈,貌似癲狂。
  深夜蟲鳴啾啾,月色如水洗青衫,山中篝火旁,火光搖曳。
  即將進入梅雨時節了。
  這天陳平安在壹座金扉國郡城外的山野緩行,此處虎患成災,所以金扉國任俠意氣的權貴子弟,經常來此狩獵,陳平安壹路上已經見過好幾撥佩刀負弓的遊獵之人,來往呼嘯成風,而且大多年紀不大,多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年輕女子,英姿颯爽,弓馬熟諳,年紀大壹些的隨行扈從,壹看就是沙場悍卒出身。
  陳平安前幾天剛剛親眼見到壹夥金扉國京城子弟,在壹座山神廟聚眾豪飲,在祠廟墻壁上胡亂留下“墨寶”,其中壹位身材高大的少年直接扛起了那尊彩繪木雕神像,走出祠廟大門,將神像摔出,嚷著要與山神比壹比膂力。祠廟遠處躲清靜的山神老爺和土地公,相對無言,唉聲嘆氣。
  黃昏中,陳平安沒有走入郡城,而是遠離官道,翻山越嶺,大致沿著壹條山野小路蜿蜒前行,偶爾能看到壹些人影,多身形矯健,壹襲青衫在山林中如壹縷青煙拂過,入夜後,小徑上的行人依舊沒有舉燭,深夜時分,陳平安驟然而停,站在壹棵參天大樹上,舉目遠眺,壹座四面皆懸崖峭壁的巨大孤峰之巔,燈火通明,屋舍密集,唯有陳平安腳下這座高山與之牽連的壹座鐵索木板橋,可以去往那座山頂“小鎮”,夜間山風拂過,整座橋都會微微晃蕩。
  瞧著像是壹座聲勢不小的江湖門派,因為附近靈氣淡薄,比起銀屏國槐黃國邊境線略好而已,不是壹處適宜練氣士修行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坐在樹枝上,嚼著壹塊幹餅,養劍葫內已經裝上了十數斤蘭房國酒水,壹路喝酒次數不多,剩下頗多。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哪怕是小煉,那兩塊斬龍臺依舊進展緩慢,壹路行來,依舊沒能完整煉化。
  不知不覺,對面山頂那邊燈火漸熄,最終唯有星星點點的亮光。
  天亮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往自己身上張貼了壹張鬼斧宮杜俞那邊學來的馱碑符,繼續修行。
  北遊之路,走走停停,隨心所欲,只需要在入秋之前趕到北俱蘆洲東部的綠鶯國即可,綠鶯國是那條大瀆入海口。北俱蘆洲中部地勢,中央高聳,東西兩向不斷傾斜向海面,北方更高,整個北俱蘆洲,從骸骨灘往北,大致地理形勢,依次升高如臺階,大瀆源頭在北方,有十數條水勢巨大的江河匯入大瀆河床當中,造就了壹條大瀆擁有兩大入海口的罕見奇觀。
  陳平安徹底小煉兩塊斬龍臺後,化虛擱放在兩處曾經各有“壹縷極小劍氣”盤桓的竅穴當中,飛劍初壹十五分別入駐其中。
  每次飛劍撞擊斬龍臺、磨礪劍鋒引發的火星四濺,陳平安都心如刀割,這也是這壹路走不快的根本緣由,陳平安的小煉速度,堪堪與初壹十五“進食”斬龍臺的速度持平。等到它們吃光斬龍臺之後,才是鋪墊,接下來將初壹十五煉化為本命物,才是關鍵,過程註定兇險且難熬。
  但是這種仿佛重返落魄山竹樓給人餵拳的感覺,陳平安反而覺得格外踏實。
  橋上,想起壹輛輛糞車的軲轆聲,橋這邊的高山之中開辟出大片的菜圃。隨後是壹群去遠處山澗挑水之人,有稚童折柳尾隨,蹦蹦跳跳,手中晃蕩著壹個做樣子的小水桶。山頂小鎮之中,隨即響起武人練習拳樁刀槍的呼喝聲。
  在山上居住,又不是辟谷的修道之人,到底是有些麻煩的。先前那些在後半夜陸陸續續返回山上小鎮的身影,也大多人人包裹,期間還有人牽著馱著重物的騾馬,過橋返家。
  陳平安打算再在這邊留兩天,爭取壹鼓作氣以那脫胎於碧遊宮祈雨碑文的仙訣,徹底小煉兩塊斬龍臺,隨後再動身趕路。
  包括這金扉國在內的春露圃以北的十數國,以大篆王朝為首,武運鼎盛,江湖武夫橫行,到了動輒數百武夫聯手圍攻山上仙門的誇張地步。
  廣袤版圖上,只有壹位元嬰坐鎮的金鱗宮,能夠勉強不遭災厄,只是門中弟子下山歷練,依舊需要小心翼翼。
  陳平安壹開始在春露圃聽說此事,也覺得匪夷所思,只是當他聽說北俱蘆洲的四位十境武夫,其中壹人就在大篆王朝之後,便有些明白了。
  北俱蘆洲如今擁有四位止境武夫,最年老壹位,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強者,與數位山上劍仙都是至交好友,不知為何在數年前走火入魔,被數位上五境修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其合力拘押起來,畢竟不能放開手腳廝殺,免得不小心傷了老武夫的性命,那老武夫因此還重傷了壹位玉璞境道門神仙,暫時被關在天君府,等待天君謝實從寶瓶洲返回後頒布法旨。
  最年輕壹位,剛剛百歲,是北方壹座宗字頭仙家的首席供奉,妻子是壹位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女子劍仙,其實雙方年齡懸殊,兩人能夠走到壹起,也是故事極多。
  然後就是大篆王朝壹位孤雲野鶴的世外高人,數十年間神龍見首不見尾,眾說紛紜,有說已死,死於與壹位宿敵大劍仙的生死搏殺中,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也有說去往了茶花洞天,試圖大逆行事,以靈氣淬煉體魄,如同年少時在海邊打潮打熬體魄,然後再與那位在甲子前剛剛破境的猿啼山大劍仙廝殺壹場。
  最新壹位,來歷古怪,出手次數寥寥無幾,每次出手,拳下幾乎不會死人,但是拆了兩座山頭的祖師堂,俱是有元嬰劍修坐鎮的仙家府邸,所以北俱蘆洲山水邸報才敢斷言此人,又是壹位新崛起的止境武夫,據說此人與獅子峰有些關系,名字應該是個化名,李二。
  大篆王朝還有壹位八境武夫,相對容易見到,是位女子大宗師,是壹位劍客,如今擔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貼身扈從,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躋身遠遊境就已是強弩之末,此生註定無望山巔境。
  簡而言之,在這裏,江湖武夫嗓門最大,拳頭最硬。
  陳平安如今對於落魄山之外的金身境武夫,實在是有些琢磨不透了。
  當初想要向宋老前輩問劍的青竹劍仙蘇瑯,是第壹個。
  蒼筠湖龍宮向自己偷襲出拳的,是第二個。
  渡船之上鐵艟府小公子魏白身邊的廖姓扈從,第三個。
  陳平安其實挺想找壹位遠遊境武夫切磋壹下,可惜渡船上高承分身,應該就是八境武夫,但是那位氣勢極其不俗的老劍客,自己拿劍抹了脖子。頭顱墜地之前,那句“三位披麻宗玉璞境,不配有此斬獲”,其實也算英雄氣概。
  先前在金扉國壹處湖面上,陳平安當時租借了壹艘小舟在夜中垂釣,遠遠旁觀了壹場血腥味十足的廝殺。
  似乎是壹場早有預謀的圍剿,先是壹艘停泊在湖心的樓船上發生了內訌,數十人分成兩派,兵器各異,其中十余位大概能算金扉國頂尖高手的江湖人,約莫是些五六境武夫,雙方打得胳膊頭顱亂飛,隨後出現了七八艘金扉國軍方的樓船戰艦,高懸明燈,湖上光亮如晝,將最早那艘樓船重重圍困,先是十數輪勁弩強弓的密集攢射,等到廝殺雙方武夫撂下十數條屍體,余下眾人紛紛躲入船艙躲避後,軍方樓船以拍桿重擊那艘樓船,期間有身負傷勢的江湖高手試圖沖出重圍,不願束手待斃,只是剛剛掠出樓船,要麽被弓弩箭雨逼退,要麽被壹位身穿蟒服的老宦官當場擊殺,要麽被壹位年紀不大的女子劍客以劍氣攔腰斬斷,還有壹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將,站在樓船底層,手持壹桿鐵槍,起先沒有出手。
  壹些個佯裝負傷墜湖,然後嘗試閉氣潛水遠遁的江湖高手,也難逃壹劫,水底應該是早有精怪伺機而動,幾位江湖高手都被逼出水面,然後被那魁梧武將取來壹張強弓,壹壹射殺,無壹例外,都被射穿頭顱。
  在金扉國軍方戰船靠近後,陳平安就已駕馭壹葉扁舟悄然遠去。
  最後壹幕,讓陳平安記憶深刻。
  那女子劍客站在船頭之上,不斷出劍,無論是漂浮水上屍體,還是負傷墜湖之人,都被她壹劍戳去,補上壹縷淩厲劍氣。
  估計最後湖心樓船就沒能活下幾個。
  能活下來的,極有可能都是朝廷的內應。
  陳平安最後看到有三人走上了那艘戰船頂層,向那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將抱拳行禮。
  陳平安閉上眼睛,繼續小煉斬龍臺。
  修行壹事,真正涉足之後,就會發現最不值錢又最值錢的,都是光陰歲月。
  至於那樁江湖事,陳平安從頭到尾就沒有出手的念頭。
  這天夜幕中,陳平安輕輕吐出壹口濁氣,舉目望去,橋上出現了壹對年輕男女,女子是位底子尚可的純粹武夫,約莫三境,男子相貌儒雅,更像是壹位飽腹詩書的儒生,算不得真正的純粹武夫,女子站在搖晃鐵索上緩緩而行,年紀不大卻稍稍顯老的男子擔心不已,到了橋頭,女子輕輕跳下,被男子牽住手。
  兩人沿著山路牽手而行,竊竊私語,什麽都聊。
  剛好是陳平安這個方向。
  陳平安便聽到了壹些金扉國廟堂和江湖的內幕。
  原來這些年江湖上很不太平,當今君主篡位登基後,按照金扉國稗官野史的說法,據說這位皇帝老爺坐到龍椅上的第壹件事,就是橫刀在膝,然後命人將那管著皇室九族名冊、玉牒的幾位勛戚喊到大殿上,按照譜牒上邊的記載,壹頁頁翻開,從已經自縊身亡的先帝皇後之外,喊出壹個名字,大殿之外就要掉壹顆腦袋,將前朝余孽殺了個幹凈,大殿之外,壹夜之間血流成河,但是最後仍然有壹條漏網之魚,是前朝先帝的幼子,被宮女帶著逃離了皇宮,然後在忠心耿耿的臣子安排護送下,又僥幸離開了京城,從此流亡江湖,杳無音信,至今沒能尋見,所以這麽多年,江湖上經常會有壹些莫名其妙的滅門慘案,而且多是大門大派,哪怕有些明明是死於仇殺,可各地官府都不太敢追究,就怕壹不小心就越過了雷池,觸及京城那位的逆鱗。官府束手束腳,金扉國本就崇武,各地武將更是喜歡打著剿匪殺寇的幌子,用壹撥撥江湖人的腦袋演武練兵,正兒八經有家有業的江湖人士,自然苦不堪言。
  江湖總這麽亂下去也不是個事,所以金扉國的江湖名宿、武林宗師十數人,還有原本勢同水火的魔道梟雄七八位,都難得暫時壹起放下成見,打算私底下碰頭,舉辦壹場宴會,當然不是要造反,而是想著與其讓皇帝老爺睡不安穩,害得朝野上下風聲鶴唳,不如大夥兒略盡綿薄之力,幫著皇帝陛下挖地三尺,將整座本就渾濁的江湖掀個底朝天,爭取找出那位早就該死的前朝皇子,此人壹死,皇帝必然龍顏大喜,紛紛亂亂的江湖形勢怎麽都該好轉幾分,也好讓各路江湖豪傑喘口氣。
  年輕男女,談及這些鮮血四濺的刀光劍影,都是憂心忡忡。
  因為他們所在的門派,名為崢嶸門,是金扉國的第壹流江湖勢力,按照武林中人自己的劃分,大大小小近百個有據可查的江湖門派,是有壹條分水嶺的,就以當今陛下登基作為界線,江湖有新老之分,新江湖門派往往依附京城勛戚或是藩鎮勢力,老江湖則茍延殘喘。崢嶸門自然屬於老江湖,女子的父親,更是四大正道高手之壹。
  但是她這邊得到的最晚消息,是宴會選址終於定好了,是壹處大湖湖心,正邪雙方的大宗師,都沒機會動手腳。
  黑白兩道,自然都不願意去對方的地盤議事,天曉得會不會被對方壹鍋端,正道人士覺得那些那些魔道中人手段殘忍,肆虐無忌,黑道梟雄覺得那幫所謂俠士道貌岸然,壹幫男盜女娼的偽君子,比他們還不如。
  不過令人蹙眉憂心的遠慮之外,月下眼前人,各是心儀人,天地寂靜,四下無人,自然情難自禁,便有了壹些卿卿我我的動作。
  先前女子手持壹截樹枝,走樁期間,壹手出拳,壹手抖了幾個花俏劍花。
  陳平安輕輕嘆息,這崢嶸門的門主,應該就是湖上活到最後的三位江湖高手之壹,那人出拳路數與樹下女子幾分相似,腰間纏有壹把軟劍,出劍之後,裹脖削頭顱,劍術十分陰柔詭譎。
  男女相互依偎,手上動作便有些旖旎。
  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陳平安大不了閉眼修行便是,可就怕這男女壹時情動,天雷勾動地火。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男女繞到樹後,女子便說要去樹上挑壹處樹蔭濃郁的地兒,更隱蔽些,不然就不許他毛手毛腳了。
  男子笑著答應下來,年輕女子便抓住情郎肩膀,想要壹躍而上。
  身上有壹張馱碑符的陳平安環顧四周,屈指壹彈,樹下草叢壹顆石子輕輕碎裂。
  男女嚇了壹跳,趕忙轉頭望去。
  陳平安站起身,壹掠而走。
  行行行,地盤讓給妳們。
  陳平安去往此山更高處,繼續小煉斬龍臺。
  不過那對男女被驚嚇之後,溫存片刻,就很快就趕回索橋那邊,因為崢嶸門上上下下,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火,雪白壹片。
  然後湧到大門那邊,似乎是想要迎接貴客。
  陳平安舉目遠眺,山野小徑上,出現了壹條纖細火龍,緩緩遊曳前行,與柳質清畫在案幾上的符箓火龍,瞧在眼中,沒什麽兩樣。
  應該是有大隊人馬,在今夜登山拜訪崢嶸山。
  其實陳平安在昨夜就察覺到了壹些蛛絲馬跡,發現了數位類似斥候的江湖武夫,鬼鬼祟祟,躲躲藏藏,似乎是在查探地形。
  陳平安想了想,站起身,繞遠路去了山崖畔,盡量遠離山門那邊的燈火,後退幾步,壹掠而去,壹手抓住崢嶸山所在孤峰的峭壁之上,然後橫移攀援而去,最後悄無聲息躲在索橋底下附近,壹手五指釘入石壁,身形隨風輕輕晃蕩,壹手摘下養劍葫飲酒。
  索橋壹頭,崢嶸門門主林殊臉色微白,湖上壹戰,受傷不輕,至今尚未痊愈,但是賭大贏大,壹樁潑天富貴得手,精神氣極好。
  此次順路拜訪崢嶸門的三位貴客,是鎮國大將軍杜熒,更是當今陛下賜姓的螟蛉義子,除此之外,還有那位身手高深莫測的禦馬監宦官,以及壹位來自大篆王朝貴客中的貴客,鄭水珠,劍術卓絕,她的師父,便是那位大篆王朝的皇宮守門人。
  鄭水珠是那位大篆女子武神的五位得意高徒之壹,還是關門弟子,資質最好,受寵最多。她此次參與金扉國湖上圍剿,不過是散心,另有師門重任在身,林殊當初是最早選擇向新帝投誠的江湖宗師,此後在江湖蟄伏十數年,消息靈通,傳聞有壹條盤踞在大篆京城之外江河中的兇猛黑蛟,道行極高,與人間相安無事已有千年,不知為何,近期水災連連,隱約有水淹京城的架勢,所以林殊依稀猜出,鄭水珠南下之行,可能與供奉在金扉國京城武廟的那把刀有關。畢竟鄭水珠的師父,雖然是壹位可以禦風遠遊的大宗師,佩劍也是壹件神兵利器,可面對壹條水蛟的興風作浪,確實少了壹件剛好壓勝蛟龍之屬的仙家兵器。
  而金扉國那把寶刀,浸染了百余位前朝龍子龍孫的鮮血,不但如此,在更早之前,它還砍下了前任鎮國大將軍的頭顱,而那位功勛卓著、享譽朝野的武將,正是當今皇帝走到那張龍椅的最大阻礙。
  可以說,正是此刀,徹底砍斷了前朝龍脈國祚。
  索橋壹端,大將軍杜熒依舊披掛那件雪白兵家甲胄,以刀拄地,沒有走上橋道。
  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女子劍客,背負長劍“避月”,這把劍,是她師父的心愛之物,陪伴著師父渡過了煉體、煉氣六境的漫長歲月,直到躋身煉神境後,師父才將它贈予關門弟子的鄭水珠,之前四位師兄師姐,都無此榮幸。贈劍之時,鄭水珠才剛剛六歲,雙手扶劍,劍比人高,不茍言笑的師父見到那壹幕後,開懷大笑,但是早慧的鄭水珠在當時,就發現四位同門師兄姐的眼神,各有不同。
  鄭水珠此刻環顧四周,山風陣陣,對面建造在孤峰上的小鎮,燈火輝煌,夜幕中,它就像壹盞飄浮在空中的大燈籠。
  至於那位禦馬監蟒服老宦官則輕輕搓手,雖然白發蒼蒼,但是肌膚白皙細膩,容光煥發,畢竟是壹位金身境武夫,被譽為金扉國京城的夜遊神。
  論境界論廝殺,老宦官其實都要比鄭水珠要強出壹大截,只不過這壹路遠遊,南下北歸,老宦官始終對這個年輕女子畢恭畢敬,五境的體魄、修為,卻可以使出相當於六境的劍氣、殺力,這就是高門傳承的好處,是行走江湖的護身符,而她師父的名字,更是壹張保命符,以及在大篆諸多藩屬、鄰國肆意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鄭水珠殺人,只要不是別國的將相公卿,便無人計較。只不過鄭水珠是頭壹次離開大篆京城,加上有秘密任務在身,所以遠遠不如她四位師兄姐那麽名動四方。
  三位貴客停步,林殊便只好留在原地。
  杜熒突然說道:“我負責搜尋前朝余孽已經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江湖門派百余個,年紀相當的,都親自過目了壹遍,加上官場的,鄰國江湖的,甚至還有不少山上仙家勢力的,從壹個四歲大的孩子,年復壹年,壹直找到如今弱冠之齡的男子,我壹個沙場武夫,還頂著個鎮國大將軍的頭銜,竟然淪落到在江湖走了這麽遠的路,有家不可回,很是辛苦啊。就算是親爹找那失散子女,都沒我這麽辛苦的,妳說呢,林門主?”
  林殊抱拳道:“大將軍勞苦功高!此次大將軍更是運籌帷幄,徹底鏟平了江湖勢力,相信大將軍這次返回京城……”
  杜熒揮揮手,打斷林殊的言語,“只是此次與林門主聯手做事,才猛然發現,自己燈下黑了,林門主這座崢嶸山上,我竟然這麽多年過去了,壹直沒有親自搜尋。”
  林殊瞬間就滿頭汗水。
  杜熒笑道:“當然了,安插在林門主身邊的朝廷諜子,早年是有過壹場仔細勘驗的,兩個相互間沒有聯系的精銳諜子,都說沒有。”
  林殊如釋重負,高高擡臂,向京城方向抱拳,沈聲道:“大將軍,我林殊和崢嶸山對皇帝陛下,忠心耿耿,蒼天可鑒!”
  杜熒緩緩抽刀,指了指那座山巔小鎮,“現在有壹個最安穩的法子,就看林門主有無足夠忠心和魄力去做了。崢嶸門譜牒上的歲數,當地郡城檔案記載的戶籍,壹樣可以作假,所以不如將小鎮壹千兩百多口人當中,歲數在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以及看著像是弱冠之齡的男子,壹並殺了,萬事大吉。”
  杜熒笑道:“當然人不能白死,我杜熒不能虧待了功臣,所以回頭等我返回了京城,覲見陛下,就親自跟陛下討要賞賜,今夜崢嶸山滾落在地,壹顆頭顱,事後補償妳林殊壹千兩白銀,如何?每湊足十顆腦袋,我就將死在湖船上的那些門派的地盤,撥劃出壹塊贈予崢嶸門打理。”
  林殊苦笑道:“可是崢嶸門內有小人作祟,謊報消息給大將軍?故意要將我林殊陷入不忠不義的境地?”
  杜熒點頭道:“確實是小人,還不止壹個,壹個是妳不成材的弟子,覺得正常情況下,繼承門主之位無望,早年又差點被妳驅逐出師門,難免心懷怨懟,想要借此翻身,撈取壹個門主當當,我嘴上答應了。回頭林門主宰了他便是。這種人,別說是半座江湖,就是壹座崢嶸門都管不好,我收攏麾下有何用?”
  杜熒以刀尖指向橋對面大門口,緩緩道:“還有壹個,是個壹直與朝廷諜子相依為命的年輕人,那諜子之前是妳們小鎮的學塾先生,年輕人還算個讀書種子,他與妳獨女互有情愫,偏偏妳覺得他沒有習武天賦,配不上女兒。後來將他拉扯到的那個老諜子臨終前,覺得年輕人是個當官的料,於是在老諜子的運作之下,年輕人得以繼承了他先生的身份,此後得以與朝廷密信往來,事實上,宰掉所有年齡相符的崢嶸門子弟,就是他的主意,我也答應了,不但答應為他保住秘密,以及抱得美人歸,還會安排他進入官場科舉,必然金榜題名,說不得十幾二十年後,就是金扉國某地的封疆大吏了。”
  林殊氣得臉色鐵青,咬牙切齒道:“這個忘恩負義的狼崽子,當年他爹娘早逝,更是那卑賤至極的挑糞人家,如果不是崢嶸門每月給他壹筆撫恤錢,吃屎去吧!”
  那個禦馬監老宦官雙指撚起壹縷鬢角下垂的白發,尖聲尖氣道:“這些都是小事兒,根腳另外壹位諜子的密報,妳們崢嶸門還有高人坐鎮,很多年了,只是藏頭藏尾,隱匿得很好,至今還沒有露出馬腳,有些棘手。”
  林殊愕然。
  鄭水珠皺眉道:“杜將軍,咱們就在這兒耗著?那個前朝余孽在不在山頭上,取刀壹試便知。若是真有金鱗宮練氣士躲在這邊,多半就是那皇子的護道人,壹箭雙雕,斬殺余孽,順便揪出金鱗宮修士。”
  隊伍當中,有壹位木訥漢子手捧長匣。
  杜熒笑道:“萬壹那金鱗宮神仙境界極高,我們這百來號披甲士卒,可經不起對方幾手仙法。就算敵不過我們三人聯手,壹旦對方帶人禦風,我們三個就只能瞪眼目送人家遠去了,總不能跳崖不是?”
  鄭水珠轉頭看了眼那捧匣漢子,嗤笑道:“咱們那位護國真人的大弟子都來了,還怕壹位躲在崢嶸山十數年的練氣士?”
  大篆王朝,同樣是負責護駕的扶龍之臣,鄭水珠她這壹脈的純粹武夫,與護國真人梁虹飲為首壹脈的修道之人,雙方關系壹直很糟糕,兩看相厭,暗中多有爭執沖突。大篆王朝又地大物博,除了北方邊疆深山中的那座金鱗宮轄境,大篆的江湖和山上,皇帝任由雙方各憑本事,予取予奪,自然會不對付,鄭水珠壹位原本資質極佳的師兄,曾經就被三位隱藏身份的觀海、龍門境練氣士圍攻,被打斷了雙腿,如今只能坐在輪椅上,淪為半個廢人。後來護國真人梁虹飲的壹位嫡傳弟子,也莫名其妙在歷練途中消失,屍體至今還沒有找到。
  臉上覆有面皮的漢子神色冷漠,瞥了眼鄭水珠的背影,這個小娘們,壹向眼高於頂,在京城就不太安分守己,仗著那個老婆娘的寵溺,前些年又與壹位大篆皇子勾勾搭搭,真當自己是欽定的下任皇後娘娘了?
  杜熒問道:“林門主,怎麽講?”
  林殊臉龐扭曲,“年齡符合的山上年輕男子,殺!但是我有兩個要求,那個欺師滅祖的弟子,必須死,還有那個恩將仇報的賤種,更該死!我崢嶸門處置叛徒的挑筋手法,不敢說金扉國獨壹份,但是教人生不如死,還真不難。”
  杜熒搖頭道:“前者是個廢物,殺了無妨,後者卻野心勃勃,才智不俗,他這些年寄往朝廷的密信,除了江湖謀劃,還有不少朝政建言,我都壹封封仔細翻閱過,極有見底,不出意外,皇帝陛下都看過了他的那些密折,書生不出門,知曉天下事,說的就是這種人吧。”
  林殊強忍怒氣,臉色陰沈道:“大將軍,此人今年……約莫二十四五,也算接近二十歲了!”
  杜熒啞然失笑,沈默片刻,還是搖頭道:“今夜登門,本就是以防萬壹,幫著林門主清理門戶,掃幹凈登頂江湖之路,我可不是什麽濫殺的人。”
  禦馬監老宦官笑瞇瞇道:“見機行事,又不著急,今夜有的熱鬧看了。”
  杜熒看了眼索橋,“我這會兒就怕真有金鱗宮修士伺機而動,等我們走到壹半,橋斷了,怎麽辦?”
  老宦官點點頭,“是個大麻煩。”
  那捧匣的木訥漢子淡然道:“杜將軍放心,只要對方有膽子出手,橋絕不會斷,那人卻必死無疑。”
  杜熒笑道:“仙師確定?”
  那漢子點頭道:“我們國師府不會糊弄杜將軍。”
  壹位從壹品的鎮國大將軍,又是金扉國皇帝義子,死了的話,還是有些麻煩的,畢竟金扉國新君上位,本就是大篆王朝國師府的謀劃。而壹位手握重兵的叛亂武將,跟壹位名正言順穿上龍袍的藩屬國君,雙方身份,截然不同,前者,大篆國師府可以隨意借刀殺人,想殺幾個就幾個,後者卻是壹個都不能碰。
  杜熒收刀入鞘,大手壹揮,“過橋!”
  就在此時,崢嶸峰之巔的小鎮當中,有老者抓住壹位年輕人的肩膀,禦風飛掠而走,老者身上有光彩流轉,如金色魚鱗瑩瑩生輝,在夜幕中極為矚目。
  杜熒仰頭望去,道:“果然是陰魂不散的金鱗宮修士,看來是坐不住了。”
  杜熒身後那位捧匣漢子已經壹掠而去,化作壹抹虹光,是壹位大篆王朝以廝殺著稱的國師府金丹修士,更是護國真人的首徒。
  對方金鱗宮修士應該是壹位龍門境修士,又帶人壹起遠遁,而持刀漢子本就高出壹境,手中寶刀更是壹件承受萬民香火的國之重器,壹刀遙遙劈去,那金鱗宮修士迅速掐訣,身上金光熠熠的法袍自行脫落,懸停原處,驀然變大,好似壹張金色漁網,阻滯刀光,老者則繼續帶著年輕人遠離那座崢嶸峰。
  大篆國師府金丹修士那壹刀,直接將那件法袍壹斬劈開,禦風身形驟然加速,剎那之間就來到了那金鱗宮老修士背後,近身又是壹刀,老修士想要竭力將手中那位年輕人拋出,後者身上多出數張金鱗宮浮遊符箓,能夠讓壹位凡俗夫子暫時如同練氣士禦風,只不過老修士也清楚,這只是垂死掙紮罷了,誰能想到金扉國不但找到了崢嶸山,甚至還來了壹位大篆國師府金丹修士。
  手腕微微擰動,那柄原本供奉在武廟多年的鎮國寶刀微微變換軌跡,壹刀過去,將那老修士和年輕人的頭顱壹起劈砍而下。
  老修士在臨死之前,炸開自己所有氣府靈氣,想要拉著壹位金丹修士陪葬。
  那持刀漢子後掠出去,懸在空中,剛剛屍首分離的金鱗宮老東西與那年輕人壹起化作齏粉,方圓十數丈之內氣機絮亂,然後形成壹股氣勢洶洶的劇烈罡風,以至於身後遠處的崖間索橋都開始劇烈晃蕩起來,橋上有數位披甲銳士直接摔下,然後被杜熒和鄭水珠使出千斤墜,這才稍稍穩住索橋。
  木訥漢子低頭凝視那把寶刀的鋒刃,點了點頭,又微微皺眉,禦風返回索橋,輕輕飄落。
  杜熒壓低嗓音問道:“如何?真是那余孽?”
  漢子點頭道:“血跡不假,但是龍氣不足,有些美中不足,壹定程度上會折損此刀的壓勝功效。不過這也正常,國祚壹斷,任妳是前朝皇帝君主,身上所負龍氣也會壹年年流逝。”
  杜熒深呼吸壹口氣,伸手死死攥住壹條鐵索,意氣風發道:“老子總算可以挺直腰桿,返回京城當個名副其實的鎮國大將軍了!”
  那漢子小心翼翼將寶刀收入長條木匣,難得臉上有些笑意,道:“杜將軍不光是在妳們皇帝那邊,大功壹件。”
  漢子直接將木匣拋給鄭水珠,收斂了笑意,“在咱們鄭女俠這邊,也是有壹份不小香火情的。”
  鄭水珠臉色狐疑,皺眉道:“馮異,妳不直接帶回國師府?”
  顯而易見,她是擔心這位金丹修士自己拿著寶刀,去大篆皇帝那邊邀功。
  那漢子都懶得與這個娘們廢話。
  那條極其難纏的黑蛟試圖水淹大篆京城,將整座京城變成自己的水底龍宮,而自己師父又只是壹位精通水法的元嬰修士,怎麽跟壹條先天親水的水蛟比拼道法高低?說到底還是需要這小娘們的師父,憑借這口金扉國寶刀,才有希望壹擊斃命,順利斬殺惡蛟,國師府諸多修士,撐死了就是爭取雙方大戰期間,力保京城不被洪水淹沒。天大的事情,壹著不慎滿盤皆輸,整個大篆周氏的王朝氣運都要被殃及,國師府還會在這種緊要關頭,跟妳壹個小姑娘爭搶功勞?再說了,大戰拉開序幕後,真正出力之人,大半救國之功,肯定要落在鄭水珠的師父身上,他馮異就算是護國真人的首徒,難道要從這小姑娘手上搶了寶刀,然後自己再跑到那個老婆娘的跟前,雙手奉上,舔著臉笑呵呵,懇請她老人家收下寶刀,好好出城殺蛟?
  林殊兩腿發軟,壹手扶住鐵索。
  那余孽果真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杜熒笑道:“行了,妳林殊這麽多年兢兢業業,為皇帝陛下效命,向京城傳遞密報,這次在湖上又幫我壹鍋端了正邪兩道高手,今夜更是了解了壹樁陳年恩怨。”
  林殊笑容尷尬,聽聞杜熒這壹席寬心話,既松了口氣,又不敢真正放心,就怕朝廷秋後算賬。
  杜熒也不願意多說什麽,就由著林殊提心吊膽,林殊和崢嶸山這種江湖勢力,就是爛泥溝裏的魚蝦,卻是必須要有的,換成別人,替朝廷做事情,賣力肯定會賣力,但是就未必有林殊這般好用了。何況有這麽大把柄握在他杜熒和朝廷手中,以後崢嶸山只會更加服服帖帖,做事情只會更加不擇手段,江湖人殺江湖人,朝廷只需坐收漁翁之利,還不惹壹身腥臊。
  杜熒猶豫了壹下,“今夜就在崢嶸山落腳。”
  林殊小聲問道:“那些年齡符合的年輕人?”
  杜熒有些猶豫。
  大篆國師府的金丹漢子扯了扯嘴角,隨口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林大門主看著辦。”
  林殊眼神狠辣起來。
  壹行人走過索橋,進入那座燈火通明的小鎮。
  山崖間,陳平安依舊紋絲不動。
  崢嶸峰山頂小鎮內,崢嶸門大堂內,滿地鮮血。
  林殊面無表情坐在主位上。
  大篆王朝國師府木訥漢子,鄭水珠,金扉國鎮國大將軍杜熒,禦馬監老宦官,依次落座。
  對面是崢嶸門數位林氏長輩,然後是林殊獨女,和林殊的所有親傳弟子。他們都不敢正眼望向對面。
  因為門主林殊先前死活不願意坐上主位,還是對面那位女子劍客面有不悅,讓林殊趕緊落座,林殊這才戰戰兢兢坐下。
  大堂之上,二十歲上下的男子,已經死了大半。
  鄭水珠滿臉冰霜,轉頭望去,“殺這些廢物,好玩嗎?!”
  國師府馮異微笑道:“說不定還能釣上壹尾金鱗宮大魚。”
  距離崢嶸門大堂還有壹段距離路程的地方,
  壹位接替老書生成為學塾夫子的年輕男子,冷笑不已,站起身,壹跺腳,從地底下彈出壹把長劍,持劍走過學塾大門,行走在大街上,徑直去往那座是非之地。
  金鱗宮與大篆王朝關系惡劣,雙方就只差沒有撕破臉皮而已。
  既然此間事了,他也不介意順手宰了壹位大篆金丹練氣士,如果沒有看錯,那年紀輕輕的女子劍客,更是那八境婆姨的心愛弟子,死了這麽兩人,尤其是失去了那口壓勝水蛟的寶刀,偏偏杜熒不死,足以讓金扉國皇帝焦頭爛額,註定無法向大篆周氏皇帝交待了。
  山崖那邊,陳平安松開手,任由身形往下飛速墜落。
  臨近峭壁底部,這才伸手抓入峭壁之中,阻滯下墜速度,飄然落地後,緩緩遠去。
  這極有可能是壹場布局深遠的狩獵。
  雖說人人皆各有所求。
  但是壹旦真正現身,步入其中,境界越高,說不定就死得越快。
  陳平安不會摻和。
  逃離京城的前朝余孽,金扉國篡位皇帝,攪亂江湖的義子杜熒,投誠朝廷的崢嶸門林殊,暗中保護皇子的金鱗宮修士,大篆八境武夫,國師府金丹修士。水淹大篆京城的水蛟。
  大篆王朝的某位十境武夫,與之結下死仇的大劍仙。
  陳平安就此遠去。
  那位金鱗宮首席供奉的金丹劍修,眉心處被洞穿出壹個窟窿,又是壹抹虹光壹閃而逝,體內金丹被瞬間攪爛。
  臨終之前,深藏不露的金丹劍修駭然瞪眼,喃喃道:“劍仙嵇嶽……”
  屍體很快消融為壹攤血水。
  對面的山頭之上,壹位矮小老人雙手負後,“小小金丹,也敢壞我好事?下輩子如果還能投胎轉世,要學壹學那位年輕人,兩次逃過壹劫了。”
  壹瞬間。
  矮小老人就來到那壹襲青衫客身邊,並肩而行,笑道:“外鄉人,是怎麽察覺到不對勁的?能不能說道說道?還是說從頭到尾就是湊個熱鬧?瞧妳年紀不大,行事十分老道啊。”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依舊腳步不停,微笑道:“老先生只管用大魚餌釣大魚,晚輩不敢趟這渾水。”
  矮小老人摸了摸腦袋,“妳覺得那個前朝余孽死了沒有?”
  陳平安說道:“應該是仙家手腕的偷梁換柱,身上流淌龍血,卻非真正龍種,林殊確實是忠心前朝先帝的壹條硬漢子,無論如何都要護著那個讀書種子,杜熒壹行人還是被騙過了。那位金鱗宮老修士,也確實果決,幫著瞞天過海,至於那個年輕人自己更是心性縝密,不然只有壹個林殊,很難做到這壹步。但是對老先生來說,他們的小打小鬧,都是個笑話了,反正金扉國前朝龍種不死更好,那口壓勝蛟龍之屬的寶刀,差了點火候,是更好。所以原本那位崢嶸門真正的隱世高人,只要待著不動,是可以不用死於老先生飛劍之下的。”
  “老老實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逃過壹劫。”
  矮小老人說完之後,沈默片刻,嘖嘖稱奇道:“有意思,有點意思。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那頭戴鬥笠的青衫客,停下腳步,笑道:“老先生莫要嚇我,我這人膽兒小,再這樣殺氣騰騰的,我打是肯定打不過老先生的,拼了命都不成,那我就只能搬出自己的先生和師兄了啊,為了活命,麽得法子。”
  矮小老人放聲大笑,看了眼那年輕人的模樣,點點頭,“賊而精,該妳活命,與我年輕時候壹般英俊油滑了,算是半個同道中人。若是最後我真打死了那老匹夫,妳就來猿啼山找我,如果有人攔阻,就說妳認識壹個姓嵇的老頭兒。對了,妳這麽聰明,可別想著去給大篆周氏皇帝通風報信啊。得不償失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
  還真是那位傳說中的猿啼山仙人境劍修,嵇嶽。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座孤峰之巔的明亮小鎮,突然問道:“老先生,聽說大劍仙出劍,能快到斬斷某些因果?”
  矮小老人想了想,“我還不成。”
  兩兩無言。
  老人突然搖搖頭,說道:“妳這小子,運氣也太差了些,這都能碰著我兩次,差點死了三次。真是越看妳越忍不住遙想當年啊。”
  陳平安笑了笑,“習慣就好。”
  老人揮揮手,“走吧,練劍之人,別太認命,就對了。”
  那個青衫遊俠還真就大步走了。
  矮小老頭摸著腦袋,望著那年輕人頭上的那支玉簪子,眼神復雜,輕輕嘆息,他先前所謂的真是可惜了,是說那個膽敢真正逆天行事的讀書人。
  他還是有些忍不住,揮袖造就壹方小天地,然後問道:“妳是寶瓶洲那人的弟子?”
  年輕人轉頭卻無言。
  嵇嶽神色淡然,雙手負後,沈聲道:“別給自己先生丟臉。”
  那人欲言又止,卻只是點點頭。
  嵇嶽依舊沒有撤去禁制,突然笑道:“有機會告訴妳那位左師伯,他劍術……其實沒那麽高,當年是我大意了,境界也不高,才扛不住他壹劍。”
  那個年輕人臉色古怪。
  嵇嶽揮手道:“提醒妳壹句,最好收起那支簪子,藏好了,雖說我當年近水樓臺,稍微見過南邊那場變故的壹點端倪,才會覺得有些眼熟,即便如此,不湊近細看,連我都察覺不到古怪,但是萬壹呢?可不是所有劍修,都像我這樣不屑欺負晚輩的,如今留在北俱蘆洲的狗屁劍仙,只要被他們認出了妳身份,多半是按耐不住要出劍的,至於宰了妳,會不會惹來妳那位左師伯登岸北俱蘆洲,對於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嬰、玉璞境崽子而言,那只是壹件人生快意事,當真半點不怕死的,這就是我們北俱蘆洲的風氣了,好也不好。”
  年輕人轉身問道:“當年率先出海出劍的北俱蘆洲劍修,正是老先生?為何我翻閱了許多山水邸報,只有種種猜測,都無明確記載?”
  嵇嶽氣笑道:“那些地老鼠似的耳報神,就算知道了是我嵇嶽,他們敢指名道姓嗎?妳看看後邊三位劍仙,又有誰知道?對了,以後下山歷練,還是要小心些,就像今夜這般小心。妳永遠不知道壹群螻蟻傀儡後邊的牽線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說句難聽的,杜熒之流看待林殊,妳看待杜熒,我看待妳,又有誰知道,有無人在看我嵇嶽?多少山上的修道之人,死了都沒能死個明白,更別提山下了。疑難雜癥皆可醫,唯有蠢字,無藥可救。”
  年輕人抱拳道:“老先生教誨,晚輩記住了。”
  嵇嶽擺擺手,壹閃而逝。
  陳平安遠離崢嶸峰,繼續獨自遊歷。
  江湖就是這樣,不知道會遇到什麽風雨。
  進入梅雨時節。
  陳平安幹脆就繞過了大篆王朝,去往了壹座臨海的藩屬國。
  山崖棧道之上,大雨滂沱,陳平安燃起壹堆篝火,怔怔望向外邊的雨幕,壹下雨,天地間的暑氣便清減許多。
  雨霖霖,聲聲慢,柳依依,荷圓圓。山青青,路迢迢,念去去,思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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