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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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六章 新壹任隱官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0

  這壹場戰事,極為急促短暫,規模之小,死人之快,簡直就像是壹場邊軍斥候的狹路相逢。
  蠻荒天下並未立即展開下壹輪攻勢。
  顯而易見,諸多關鍵軍帳,應該都沒有預料到這個結果,意外太多,必須在既定的大框架之下,調整諸多策略的細節。
  反而讓出了戰場上的僅剩三座山嶽,居中那座大嶽,是被左右與那仰止交手,徹底打碎的。
  另外那座,則是被皚皚洲兩位外鄉劍仙以兩條性命的代價,摧毀了山根水運,然後被陸芝硬生生以劍光砍裂。
  剩下三座也已是殘敗不堪,其中壹座山嶽先前被隱官壹脈的洛衫、竹庵劍仙摧破許多,這大概就是這兩位叛變劍仙最後的戰功了。
  將來可能再見面的話,就是相互問劍,與昔年戰友,同輩劍仙,分出生死。
  那三座山頭上,壹些個僥幸沒死的符箓壹脈妖族修士,只能是束手待斃,就算逃得太遠,有何意義。他們的命,早就與山嶽存亡掛鉤,也不乏有些兇性暴戾和那狠辣果決的,呼朋喚友,指揮調度,重新開啟護山大陣,拼了壹死,也要讓劍氣長城的劍仙多遞出壹劍是壹劍。
  劍仙趙個簃找到了程荃,聯袂禦劍去往壹座山嶽,趙個簃要為程荃護陣,盡量煉化山嶽,幫著程荃化為己用。
  “他娘的老子現在出城,都要覺得自己是個叛徒了!”
  程荃禦劍途中,悲憤欲絕,“狗日的竹庵,下賤的洛衫,妳們今天之前,都是我願意換命的朋友啊!趙個簃,妳說,以後妳是不是也會背後捅我壹劍,要是會,給個爽快,等會兒到了山頭那邊,只求妳出劍別再像是磨磨唧唧的娘們,讓我死得快些。”
  趙個簃破口大罵道:“宋彩雲怎麽會喜歡妳這麽個廢物?!”
  程荃黯然失色。
  劍氣長城這邊贏得了這壹階段戰事的勝利,但是城頭之上,沒有任何劍修會感到欣喜。
  隱官大人竟然會叛出劍氣長城,會帶著洛衫竹庵兩位劍仙,壹起投身蠻荒天下。
  隱官大人更是在先前的戰場上,壹拳重創了孤身陷陣、堪稱無敵的左右!
  除了劍心足夠澄澈的那撥劍仙,幾乎所有劍修的心頭,尤其是年輕人,心頭都有陰霾籠罩,揮之不去。
  陳平安別好折扇在腰間,駕馭符舟去往茅屋那邊。
  那棟原本是風雪廟劍仙魏晉暫居的小茅屋內,左右坐在床邊,被壹拳洞穿打出個窟窿的腹部,以劍氣彌補。
  劍氣生不出血肉白骨,因為這根本就是第二場兇險廝殺,師兄左右需要以劍氣抵禦隱官大人那壹拳的後遺癥。
  不然對於壹位煉劍本身就是淬煉體魄的上五境劍修而言,身體傷勢再重,不至於讓壹旁董三更都覺得觸目驚心,覺得十分不妙。
  董三更守在門口,怒道:“陳清都,到底是怎麽回事?!那隱官是鬼迷心竅了嗎?!”
  站在遠處墻頭那邊的陳清都頭也不轉,說道:“妳又不是瞎子,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
  董三更暴跳如雷,因為這位老劍仙,對隱官這個晚輩壹直印象極好,覺得與自己是少有的同道中人。
  而老劍仙那個最器重的孫子,曾被視為下壹位刻字劍仙人選的董觀瀑,早年與隱官更是十分投緣。
  董三更已經看到了飄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年輕人,依舊是氣不過,繼續與陳清都大聲道:“那妳方才就宰了她啊!”
  陳清都冷笑道:“董觀瀑投靠蠻荒天下,事跡敗露,整個劍氣長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妳們鬧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沒有?”
  陳平安假裝什麽都沒有聽見。
  當年劍仙齊聚城頭之後,老大劍仙親自出手壹劍斬殺董觀瀑,是陳平安親眼所見。
  只是那個時候,陳平安想事情還十分粗淺罷了,當時終究不曾真正理解劍氣長城。
  而最讓陳平安覺得疑惑的壹句話,是事後寧姚說那小董爺爺是個好人。
  身為劍仙,董家子弟,背叛劍氣長城,是真。好人,卻也是真。
  這筆賬,怎麽算?
  興許對於這位老大劍仙而言,守住劍氣長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劍氣長城而已。
  董三更壓抑住心中怒火,與陳平安說了句妳師兄死不了,然後這位董家老祖就直接離開此地。
  陳平安沒有走入茅屋,反而輕輕關上門。
  見過了這種波瀾壯闊、劍仙大妖皆可死的慘烈戰爭,就會愈發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見過了老大劍仙陳清都的種種選擇,陳平安就會覺得書簡湖的那場問心局,如果重新再走壹遭,哪怕是與當年同樣的修為境界,真的能夠隨心所欲。
  陳平安沒有在茅屋這邊久留,去往寧姚他們那邊。
  寧姚看了眼晏啄,然後對陳平安搖搖頭。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晏啄眼眶通紅,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劍仙李退密,死了。
  這個老頭子,曾是晏啄年少時最恨之人,因為許多膾炙人口的糟心言語,都是被最瞧不起他這位晏家大少的李退密親口道出,才會被大肆渲染,使得當年的晏家小胖子淪為整個劍氣長城的笑柄。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啄父親、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氣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發難,誰敢這麽往死裏糟踐身為獨苗的晏啄?
  哪怕晏啄在後來的壹場場大戰中,靠著壹次次搏命才得以脫胎換骨,成為真正的劍修,與寧姚陳三秋他們成為生死與共的朋友,可是身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舊不願正眼看他晏啄,晏啄低三下四,求了數次李退密教他劍術,李退密那些年只說自己壹把老骨頭,窮賤命,哪敢指點晏家大少劍術,這不是誤人子弟嘛。
  晏啄哪裏想得到,等到李退密願意傳授自己劍術了,願意板著臉、眼中卻有些笑意,與自己說幾句不是壞話就是天大好話的言語了,老人就這麽死了,成了戰場上第壹個戰死的大劍仙。
  陳平安坐在晏啄身邊,也沒勸慰什麽,這裏是劍氣長城,身邊人是晏啄,那就不需要。
  誰都可以熬過去。
  至親之人,死別壹事,誰會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還有那暫時活著的吳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個不是如此?!
  劍仙猶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談那些劍修?以及那麽多本命飛劍崩碎、個個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劍仙最後那句話,也虧得只有自己聽到。
  因為言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當年那隱官大人明知董觀瀑是叛徒,偏偏遲遲不定罪。
  他陳清都並不會就此多說什麽,拖著便拖著,董觀瀑那個思慮極多的孩子,哪怕罪該當死,活著便活著,多活壹天是壹天。
  如果不是妳董三更劍術不夠,積攢的戰功不夠,既無法震懾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劍仙,惹來眾怒,又無法憑借戰功護住壹個叛徒孫子的性命,故而是董三更保不住董觀瀑,才使得壹群劍仙去往劍氣長城興師問罪,不然隱官壹脈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陳清都就跟著睜壹只眼閉壹只眼,任由妳董家拘押不肖子孫董觀瀑,或是至多丟往老聾兒那邊的牢獄,僅此而已。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還好吧?”
  陳平安低聲道:“很好。”
  寧姚其實有很多的問題,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麽開口。
  陳平安柔聲道:“什麽都不用多想,都交給我去想。”
  兩人壹起眺望南方。
  晏啄突然問道:“有沒有礙著妳們倆?”
  陳平安打開折扇,卻是幫著寧姚扇風,笑瞇瞇道:“大家都自覺點。”
  那個剛要壹屁股坐在寧姚那邊的董黑炭,停在那邊,既不起身,也不落座,姿勢清奇。
  不曾想陳三秋坐在了晏啄身邊,範大澈坐在了董畫符身邊,疊嶂又坐在了陳三秋旁邊。
  最後,所有人壹起望向遠方。
  安安靜靜等待著下壹場戰事。
  龐元濟長久的呆滯無言。
  被視為劍氣長城下壹代欽定隱官的年輕劍修,劍心晦暗,心死如灰。
  壹直待在龐元濟身邊的劍仙胚子高幼清,呆呆坐在壹旁,欲言又止,始終不敢說話。
  高野侯來到龐元濟身邊坐下,只說了兩個字:“忍著。”
  龐元濟眼神恍惚。
  高野侯沈默片刻,說道:“真想知道答案,就別這麽消沈下去,反而要爭取有朝壹日,親自問劍隱官,讓她親口告訴妳答案!”
  龐元濟喃喃道:“妳不是我,我也不是妳,做不到的。”
  高野侯嗤笑道:“那行,隱官壹脈從今天起,就算真正斷了香火。”
  不曾想兩人身後,有個悄悄來到此地的小姑娘,雙手抱胸道:“我來接過香火,就這麽說定了啊。”
  龐元濟慘然壹笑,轉過頭,問道:“綠端,當初為何不離開劍氣長城?郭稼劍仙,與那陳平安,其實都希望妳離開。”
  郭竹酒眼神明亮,搖頭道:“再敬重仰慕我爹與我師父,那也是他們的想法啊,身為劍修,難道不該有自己的活法和死法?”
  龐元濟苦笑不已。
  道理都懂啊,又能如何呢。
  高野侯豎起大拇指,大笑道:“綠端,這話說得好!”
  郭竹酒看著高野侯,無奈道:“誇我作甚,妳得誇我師父教徒有方,這就叫壹誇誇倆,妳不太上道唉。”
  高野侯壹時間無言以對。
  與綠端丫頭打交道,能占上風的,估計就只有寧姚和董不得了。
  高幼清壹個沒忍住,破涕為笑。
  郭竹酒瞥了眼那個小姑娘,憐憫道:“哭哭笑笑的,腦闊兒壞了吧,原來是個小瓜皮。”
  高幼清扯了扯高野侯的袖子,高野侯氣笑道:“這會兒知道找哥了?”
  郭竹酒搖搖頭,學自己師父雙手籠袖,走了,自言自語道:“小瓜皮啊小瓜皮,長不大的小姑娘,潑不出去的水,愁哦。”
  高幼清滿臉漲紅。
  高野侯覺得自己也愁,攤上這麽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龐元濟笑容牽強,繼續望向南方,更南方,好像還是希望能夠再看壹眼師父。
  劍氣長城上,與那兩位劍仙張稍、李定相熟的所有皚皚洲劍修,亦是無限傷感。
  在家鄉皚皚洲那邊最是閑雲野鶴的兩位摯友劍仙,是公認的與世無爭,結果就這麽死在了蠻荒天下的戰場上。
  皚皚洲最重商賈,簡單而言,就是生意人多,其實他們這些劍修,三十二人,境界有高有低,都算是皚皚洲的異類了。
  境界最高的兩位,就是慷慨赴死的張稍和李定,兩人都是玉璞境劍仙。
  劍氣長城這邊,看待他們這些人數最少的皚皚洲劍修,從無異樣眼神,但是他們自己內心深處,會不痛快。
  北俱蘆洲不用去多說什麽,那本就是浩然天下最為劍修如雲的壹個大洲,比不了。南婆娑洲距離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最近,有數百位劍修,也有理由不用去比。可是除此之外,扶搖洲,流霞洲,金甲洲,這三個洲的劍修人數,都要比皚皚洲多得多。
  比皚皚洲劍修人數更少的,就只剩下兩個了,浩然天下版圖最小的寶瓶洲,但是先有了那位風雪廟劍仙魏晉,壹個能夠與本土劍仙比拼資質和大道成就的年輕劍仙,然後有了那個不是劍修卻能夠贏得劍修敬重的陳平安。
  最後壹個大洲,是那出了名不喜歡與別洲打交道的桐葉洲。
  寶瓶洲是內亂紛擾,桐葉洲是大妖作亂。
  唯獨皚皚洲,始終太平無事,倒是壹艘艘去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生意做得無比興隆。
  如今張稍和李定兩位本洲劍仙戰死了,照理說,是壹件足以讓皚皚洲劍修晚輩們挺直腰桿的事情。
  但是沒有半點揚眉吐氣,只能是愈發讓人皚皚洲劍修心中郁郁,更不痛快!
  城頭某地,有壹撥身穿儒衫的讀書人。
  其中陳淳安神色凝重。
  陳是與最要好的劉羨陽和秦正修站在壹旁,陳是憂愁不已,輕聲道:“守,就要死很多人,越死越多。不守,對不起那麽多已經死了的,近在眼前的,就有本土劍仙李退密,皚皚洲的張稍和李定。如果換成我是那位老大劍仙,早就道心崩潰了。”
  劉羨陽蹲下身,嘴裏叼著壹根不知從哪裏拔來的草根,含糊不清道:“劍仙劍修,都習慣了老大劍仙坐鎮劍氣長城,實在是太久了,很難有人真正去想象這位前輩的內心,是什麽感受。”
  秦正修沈聲道:“萬年以來,加上當下這壹場,總計九十六場大戰。沒輸過。”
  劉羨陽說道:“戰場在南邊大地上,也在北邊的人心裏。所以壹直贏,也在壹直輸。”
  陳淳安突然開口道:“我們浩然天下,難辭其咎,錯莫大焉。”
  這位浩然天下獨占醇儒頭銜的老人,並非以心聲言語,而是直接開口說話。
  除了劉羨陽,便是陳是這位陳氏子弟,秦正修這樣的儒家君子,都有些變了臉色。
  ————
  隱官大人帶著洛衫和竹庵劍仙,大搖大擺走到了那座甲子帥帳。
  灰衣老者就站在大帳外,笑道:“不用擔心在我們這邊沒架打,只要是飛升境的,此次攻城又未出過力,都隨便妳挑,打死了,誰敢發牢騷,繼續打死。”
  隱官大人點了點頭,伸手揪住壹根羊角辮兒,輕輕搖晃起來,咧嘴笑道:“到了浩然天下,給我半洲之地,上五境修士,全部交給我打殺。縮頭烏龜,龜殼帶肉,壹並稀爛!”
  灰衣老者沒有拒絕,為何要拒絕?眼前這個小姑娘,簡直就是蠻荒天下最好的大道種子,大道之契合,無與倫比,待在陳清都身邊,對她而言,無時不刻都是煎熬,劍氣長城從來不是她的修道之地,而是壹座拘押本心的大牢籠。隱官大人身為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劍修,豈會沒有本命飛劍?但是她每逢大戰,幾乎從未祭出飛劍,最多就是提壹把劍坊長劍,砍斷了再換拳。
  灰衣老者極少有惋惜之事,其中之壹,就是這個在劍氣長城成長起來的隱官大人,不曾誕生在蠻荒天下,不曾早早去往托月山修行。不然那口古井之中的十四個座位,高低位置,全都要變壹變。
  這位蠻荒天下的老祖,此刻身邊只有壹人跟隨,那個佩刀背劍的大髯漢子。
  洛衫望向這個在蠻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劍仙,問道:“為何既不拔刀,也不出劍,任由董三更救走左右?”
  大髯漢子淡然道:“看在妳是劍仙和娘們的份上,與妳廢話壹句,我殺誰,不殺誰,都不需要與外人講理由。”
  洛衫剛要說話,已經被竹庵劍仙伸手握住手腕。
  灰衣老者笑道:“不用如此拘謹,按照托月山制定的規矩,妳們是蠻荒天下的頭等貴客,千年之內,不會有半點水分。劉叉如果對妳們出劍,就算是問劍托月山了,對不對?”
  說到這裏,老人望向那個大髯漢子。
  劉叉默不作聲。
  隨後灰衣老者輕描淡寫說了壹番言語,既是對身邊名為劉叉的男子所說,也是對洛衫和竹庵劍仙所說,更是對甲子帥帳的諸多大妖說的,“我們蠻荒天下,的的確確就是個沒有教化的蠻夷之地,既不是劍氣長城,更不是浩然天下,我的規矩,不多,就那麽幾條,條條管用,忤逆者皆死。”
  隱官大人壹本正經道:“對了,我那傻徒弟龐元濟,就算他自己可勁兒找死,妳們都別打死他。我還想著他以後與我問劍壹次又壹次的。”
  灰衣老者無奈笑道:“這種小事,就別與我念叨了,妳讓洛衫和竹庵分別將甲子帳和戊午帳走壹遍,應該就都就有數了。”
  隱官大人問道:“那我幹嘛?”
  灰衣老者說道:“被陳清都笑稱為老鼠窩的地兒,井口底下,還剩下些該死卻僥幸沒死的大妖,妳要是悶得慌,就去殺光好了,說不定可以讓妳更早破境。”
  隱官大人眨了眨眼睛,“妳是怕我與陳清都裏應外合?被我打爛妳們的腚兒?”
  去了那個老鼠窩,打殺那撥茍延殘喘的飛升境大妖,境界穩步提升的同時,其實又是壹種與蠻荒天下的玄妙合道,她從此與整座天下性命攸關。
  她想要破開飛升境瓶頸,成為與那個老瞎子壹個境界的不朽存在,這就是她需要付出的代價。天地是熔爐?修道是行那竊賊勾當?飛升境也難逃這種枷鎖,想要真正破開這道關隘,就得有壯舉,就要以自身小天地,煉化大天地的壹部分!煉化了全部,那就是儒家至聖、佛祖道祖!
  灰衣老者爽朗笑道:“妳就說去不去吧。”
  隱官大人笑容燦爛,拔地而起,化虹遠去,直奔那個老鼠窩。
  在劍氣長城,她能夠煉化什麽天地?劍氣長城?劍氣長城是陳清都,陳清都就是劍氣長城!
  但是蠻荒天下卻不同,因為那位灰衣老者,也未曾真正煉化全部天地,所以她猶有機會,說不定將來還能與這尊妖族大祖掰掰手腕子。
  劉叉皺眉問道:“壹定要這麽讓出道路給她嗎?”
  “壹個劍道,壹個學問,兩份最大的便宜,夠妳和周密吃飽了,好事總不能都被妳們倆占盡。”
  灰衣老者笑道:“陳清都再死壹次,我到了浩然天下,禮聖應該就要出山了。”
  “我倒要看看,浩然天下讀書人所謂的每逢亂世,必有豪傑挽天傾,到底是不是真的。”
  劉叉問道:“那白澤?”
  灰衣老者譏笑道:“跟老瞎子差不多,失望透頂,兩不相幫。”
  劉叉突然說道:“暗透了,可見光明。”
  灰衣老者笑問道:“那妳有沒有想過,這句話,哪座天下最適用?只說純粹,哪座天下的心思最純粹?”
  灰衣老者伸出兩只手,“浩然天下,人心在往下走。但是我們,在往上走。這就是最不可阻擋的大勢。”
  老人雙手握拳,輕聲道:“到了浩然天下,就該輪到妳拔刀出劍了。”
  劉叉點頭道:“當如此。”
  灰衣老者突然拍了拍這大髯漢子的肩膀,“去了那邊,打得對方知道疼了,妳總有機會再見到那個阿良,到時候分個高下,我準許妳以浩然天下的壹洲之地,作為妳們雙方比劍的小彩頭。”
  阿良去過蠻荒天下很多的地方,殺妖極多,卻也與壹位劍客豪俠成為了真正的朋友,便是這位劉叉。
  阿良回到劍氣長城後,曾經與壹幫小屁孩笑言那劉叉,果然不曾讓人失望。
  大軀,形貌粗獷,任氣重義,豪邁無羈,能為詩歌。
  當然說完這些不太重要的客氣話,阿良很快就又恢復本性,吐口唾沫在掌心,捋了捋頭發,與那些壹驚壹乍的孩子們“泄露天機”,鋪墊完畢,就得說真正的重點了。
  “那廝再了不得,也依然被我的風采所折服,二話不說,就要摘劍相贈,我不收,他便又要以刀做筆,算是提筆贈詩,我是誰,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妳劉叉這不是自取其辱嘛,見我不點頭說個好,那廝壹寫就停不下來了,壹條古時水,向我手心流,森然氣結壹千裏,磨損萬古刀,勿薄細碎仇……啥?妳們竟然壹句都沒聽過,沒關系,反正寫得也壹般。記不住就記不住,不過以後妳們誰要是在戰場上對上了那劉叉,別怕,打不過了,見機不妙,立即與他嚷嚷壹句,就說妳們是阿良的朋友。”
  但是那個自稱讀書人的阿良,賭棍酒鬼更光棍,不知不覺就在劍氣長城待了百余年,從未身穿青衫懸佩玉佩,從未真正像個讀書人。
  他走的時候,甚至劍客沒了劍,佩刀戴鬥笠而已。
  沒有人知道,陳清都為他送別的時候,鄭重其事說了壹句,“走了,就別再回來了,壹個外鄉人,能在劍氣長城待這麽久,就算妳不走,我也要攆人。”
  那男人只是壹邊揉著老大劍仙的肩膀,壹邊嬉皮笑臉道:“若有好酒,幫我留著。喝不喝,看我心情,可留不留,卻是江湖道義。”
  不過最後,男人扶了扶鬥笠,離開茅屋那邊之前,背對老人,說道:“如果劍氣長城掉轉劍尖,那我就不來了。酒水再好,我阿良找誰喝去?”
  ————
  在枯骨大妖白瑩,舊曳落河共主仰止之後,此次坐鎮妖族大軍的角色,換成了那位擁有千百座宮觀殿閣、瓊樓玉宇的大妖,化名黃鸞。
  黃鸞依舊是獨坐欄桿,就像置身於壹座仙氣縹緲、鸞鶴長鳴的天上城池。
  城池當中,有那二十節氣的不同氣候變化,有些仙家府邸是那滿齋秋蟬聲,有些院落卻是初生柳葉如小眉,還有道觀上空“種玉”不停,滿地積雪。還有許多婀娜多姿的符箓美人,或對鏡貼黃花,或搖扇撲流螢。
  而黃鸞所坐欄桿的這座府邸,有壹條黃鸞最為鐘情的若耶溪,流水清澈,有那符紙顯化的白首老漁翁,有那年復壹年做著同樣壹件事的俊俏浣紗女、采蓮女。
  這座雲上城池的腳下,就是集結完畢之後向前穩步推進的妖族大軍,皆是修士,並且境界都還不算太低,五萬余兵力,最低也是洞府境修士,並且有那靈器、法寶傍身。
  故而此次根本無需闖過劍氣長城的三座劍陣,更加無需蟻附攻城。
  劍氣長城那邊有飛劍洪流,往南傾瀉。
  這壹次,蠻荒天下也會有壹條毫不遜色的大江,由那不計其數的靈器、法寶匯聚而成,寶光沖天,浩浩蕩蕩,往北方城頭而去。
  妳有劍氣長河,我有寶物大江。
  來壹場硬碰硬的江河對撞。
  既然已經決定傾盡半座天下之力,去攻打這麽壹座孤零零的劍氣長城,怎麽可能沒有壹點拿得出手的陣仗。
  以靈器法寶與那本命飛劍互換,看看到底誰更心疼。
  沒什麽陰謀詭計,沒什麽精妙布局,就是相互比拼家底的消耗。
  如果先前仰止那婆姨本事稍微大壹點,不那麽廢物窩囊,能夠將穩住陣腳的五座山頭作為依托,劍氣長城那邊的戰損會更大。
  不曾想李退密和左右的出劍,打亂了所有的布局,非但沒能絞殺更多的仙人境劍修,反而差點賠了個血本無歸。更使得黃鸞自己的這壹場攻城戰,受到了不小的影響。不然戰場離著城頭距離更近壹些,己方死人的速度,肯定會快許多,但是劍氣長城的那些本命飛劍,也壹樣會折損更多。
  五尊上五境山君神靈,數千符箓修士交出身家性命,去煉化山嶽,再讓重光搬移大山突兀丟到戰場,壹筆筆賬,軍帳那邊都記得壹清二楚。
  如果不是隱官的倒戈,算是幫了個大忙,不然仰止會有大麻煩。
  畢竟如今的攻城,再不像以往那般粗糙不堪,開始斤斤計較了,那麽多的軍帳可不是擺設,軍帳裏邊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甚至會有許多年紀輕輕的孩子,但是在大祖和托月山眼中,任何壹道軍令,只要出了軍帳,就連他黃鸞和仰止、白瑩這些存在,也要掂量掂量。
  黃鸞高高舉起手,輕輕向前壹揮。
  妖族大軍,寶物齊出。
  夜幕中,就像驟然掛起壹條璀璨星河。
  即便是大妖黃鸞這種歲月悠悠的古老存在,依舊得承認眼前這壹幕,當得起壯觀二字,很新鮮,就是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看幾次。只要到了浩然天下,按照先前的演算推衍,好像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黃鸞咦了壹聲,主動打開禁制,轉頭微笑道:“稀客稀客。”
  是那折損了大半件仙兵法袍的仰止,破碎不堪,大戰之中,給這念舊的婆姨,收攏了大部分碎片,可如果真要彌補修繕的話,不但麻煩,而且不劃算,還不如直接去浩然天下強取豪奪幾件。
  今天以布衣木釵婦人容貌示人的仰止,坐在欄桿壹旁,神色陰郁。
  黃鸞笑道:“怎麽,要與我搶功勞?”
  仰止說道:“只是給妳打下手,掙些功勞。大祖那邊,雖然沒說什麽重話,但是明顯不太開心了。打完這壹場,算是與老祖表個姿態,然後我就得返回蠻荒天下,親自截殺那些四處流竄的劍仙。”
  黃鸞看了眼劍氣長城某處,有些遺憾,說實話,隱官的叛離劍氣長城,連他都被蒙在鼓裏,事先根本不知曉會有這種變故。
  仰止問道:“北邊城池,還有倒懸山,我們的棋子,會何時發難?”
  黃鸞笑道:“我哪能知道這些。”
  腳下大軍當然不是站著不動,遙遙祭出各種亂七八糟的本命物,整個大陣,是在不斷向前推進。
  劍氣洪流與法寶江河撞在壹起,無比絢爛,如同上古神祇鑄劍的萬點星火,不斷濺射開來,紛紛如火雨,灑落人間,映照得劍氣長城和黃鸞的天上城池,同時熠熠生輝。
  除此之外,還有與第壹場揭幕戰差不多的螻蟻們,在大軍兩翼瘋狂前沖。也不算什麽做做樣子,實打實的拿命去填戰場,這就是身旁仰止所說的“打個下手”,因為這些螻蟻,都是仰止的藩屬勢力、嫡系兵馬,壹頭巔峰大妖的將小功補大過,自然不是坐在黃鸞身邊看風景,或是對著劍氣洪流幾次出手而已,會死許多的螻蟻,直接打光幾大支辛苦培植起來的舊有勢力。
  蠻荒天下有壹點最好。
  拳頭之下,認命聽話。
  不願送死,那就先死。
  何況也不絕對只是送死而已,諸多軍帳會詳細記錄每壹處戰場的折損與戰功,死了不算太虧,沒死就賺他個翻番,浩然天下地大物博,只管大肆搜刮,只要過了劍氣長城,每天都可以四處掙錢,不計其數的天材地寶,任由宰割的仙家勢力,大把大把的神仙錢,都在等待著蠻荒天下去收入囊中。
  黃鸞突然玩味笑道:“劍氣長城什麽時候劍仙出劍,都變得如此井然有序了?”
  這位渾身仙人氣度的俊美男子,伸手輕輕拍打欄桿,叫苦不叠,“完蛋嘍,如此壹來,對方戰損,註定要低於軍帳預期,仰止,是不是因為妳晦氣太重,連累了我?妳瞧瞧,嶽青米祜之流,還有許多原本據說關系不太好的劍仙,出劍都如此講究陣型,那些個桀驁不馴的劍仙,小範圍廝殺,配合得天衣無縫,很正常,可是今夜這種場景,能夠最大程度讓幾乎所有的劍仙,本命神通疊加到最大,是不是既讓人眼前壹亮,又讓妳我糟心不已?”
  仰止臉色陰沈,冷笑道:“心知必死,負隅頑抗。”
  黃鸞觀戰片刻之後,哀嘆道:“收攏戰線,劍修齊齊往回撤劍三裏路?這還是我聽說的那個劍氣長城嗎?”
  仰止奇怪道:“既然麻煩,妳還看著?”
  黃鸞笑道:“先讓軍帳裏邊那些個年輕家夥,多磨練磨練,本來就是演武給後邊看的,何況我也沒覺得這處戰場,會輸太慘。以後想要與浩然天下僵持,不能只靠我們幾個出力吧。”
  仰止轉頭望向壹處,在極遠處,那是壹座更大的戰陣,尚未趕赴戰場。
  皆是蠻荒天下的本土劍修!
  劍修的命再金貴,也不能只養著,當那擺設。
  能夠向劍氣長城問劍,以劍氣長城作為磨劍石,以此洗劍,然後活下來,才算真正的劍修。
  ————
  劍氣長城那邊,臨時拼湊出來了壹座極為古怪的小山頭,十余人,約莫半數是外鄉人。
  是以隱官壹脈最新劍修的身份,聚攏而來,這也是隱官壹脈在歷史上,首次招徠外鄉劍修。
  至於督戰官、記錄官職責,依舊交由以往隱官壹脈的舊劍修和儒家門生,但是前者的隱官壹脈身份,都已經失去。
  負責將這些人聚攏在壹起後,陸芝就迅速離開,只是留下了兩幅道家聖人送來的畫卷。
  兩幅極大的畫卷,被陸芝攤放在走馬道之上,壹幅畫卷之上,正是劍氣洪流與那寶物江河對撞的場景。
  另外壹幅,是在此處戰場的更南邊,蠻荒天下第壹線的妖族軍陣分布,畫面相對模糊不清,但是越往北方,越纖毫畢現,好像有壹道被天時地利分割開來的分水嶺。
  陸芝只說所有人暫時不用負責出劍殺敵了,都算是隱官壹脈,除此之外這位戰力卓絕的女子大劍仙,就不再多說半句。
  絕大多數劍修都有些面面相覷。
  壹來很多人相互間根本不認識,二來壹頭霧水,不知道到底是要做什麽。
  米裕是最尷尬的壹個,因為就只有他是上五境劍修。
  總不能就這麽大眼瞪小眼,境界最高的米裕說道:“大家先自我介紹吧。我叫米裕,玉璞境。”
  壹位姿容俊美的白衣少年微笑道:“林君璧,中土神洲,剛剛躋身龍門境。”
  不斷有人開口言語。
  “皚皚洲鄧涼,元嬰境。”
  “扶搖洲宋高元,金丹境。”
  “流霞洲曹袞,龍門境。”
  “金甲洲玄參,金丹境。”
  除此之外,劍氣長城這邊,還有龐元濟,董不得,司徒蔚然,顧見龍,王忻水,郭竹酒。
  以及陳平安。
  最開心的,是那郭竹酒,因為她的師父也在。
  她蹲在師父身邊,壹大壹小都籠袖,壹看就是自家人。
  而最提心吊膽的,當然是那個顧見龍。
  當她的師父自報名號、境界後,郭竹酒就開始使勁拍掌。
  “陳平安,下五境。”
  陳平安轉頭對自己的弟子笑道:“穩重。”
  郭竹酒使勁點頭。
  林君璧說道:“當下這撥妖族畜生哪怕撤退了,肯定還有壹大撥劍修要與我們問劍,估計這就是我們聚攏在此的理由,盡量多想壹些對方的可能性,以及我們的應對之策。戰事極為吃緊,除了米劍仙之外,我們境界都不算高,所以我們的職責,其實就是查漏補缺,大忙註定幫不上,可如果我們集思廣益,幫點小忙,應該可以。”
  在林君璧言語期間,陳平安盤腿坐在畫卷邊緣,手持折扇,輕輕敲打手心,凝視著畫卷戰場。
  林君璧望向米裕,這位其實渾身別扭的劍仙笑著點頭。
  米裕半點不比那顧見龍自在。
  林君璧然後就望向了那個二掌櫃。
  陳平安頭也沒擡,笑道:“能者多勞,君璧只管發號施令。”
  林君璧也有些不太適應。
  只不過也沒有如何扭捏,事分輕重緩急,林君璧此時此刻,如同躋身棋盤之側,是與那整座蠻荒天下對弈,能幫著劍氣長城多贏壹絲壹毫,就是幫助自己和邵元王朝贏得無數!
  所以林君璧毫不猶豫,略作思量過後,就開始安排任務給所有人。
  讓那龐元濟與董不得,負責統計、歸類己方劍仙的所有本命飛劍、神通,司徒蔚然和鄧涼負責記錄敵方修士的半仙兵、關鍵法寶,讓玄參、宋高元時時刻刻記錄雙方飛劍、法寶的各自損耗、此消彼長,曹袞、王忻水負責留心妖族修士的戰陣變化,若是還能分心,就尋找壹些隱匿修為的敵方大修士……
  陳平安望向顧見龍,打招呼道:“顧兄,這麽巧,人生何處不相逢。”
  那顧見龍屁顛屁顛跑到陳平安身邊蹲下,壹身正氣道:“開什麽玩笑,哪敢讓二掌櫃喊我壹聲顧兄,喊我小顧!”
  城頭走馬道這邊,最終出現了壹張張矮腳案幾,人人盤腿而坐,其中米祜需要抄錄在他那邊歸總壹次的文檔,再交給郭竹酒分發出去,以便人人傳閱、互通消息。
  至於壹些至關重要的情報,反正相互間離著都不遠,大可以直接開口說話。
  唯獨陳平安,沒有太實質性的任務。
  道理很簡單,陸芝在派人送來案幾和筆墨紙張之後,說了壹句話。
  “從這壹刻起,陳平安就是劍氣長城的新壹任隱官大人。”
  米祜頗為無奈。
  龐元濟如釋重負。只要不是自己繼任隱官,任何人都無所謂,是這二掌櫃,更是最好不過。
  林君璧神色復雜,壹閃而逝。心中猜測愈發篤定,如今劍仙出劍變陣極多,正是此人的建言。
  顧見龍則昧著良心,面帶微笑。
  郭竹酒壹個人拍掌,就有那掌聲如雷的聲勢。
  而那位劍氣長城歷史上年紀最輕、境界最低的隱官大人,起身接過那塊象征著隱官身份的古老玉牌後,抖了抖袖子,重新落座,將那玉牌掛在腰間,與那養劍葫壹左壹右。書案之上,除了筆墨,還有壹摞摞等待落筆的空白賬本,以及那把合攏擱放的玉竹折扇。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看著極為熟悉的桌上布置,微微壹笑,感覺極好,好似沒有祭出本命飛劍,便已經坐鎮小天地了。
  什麽新壹任隱官大人。
  無非是從壹個童叟無欺的包袱齋,變成了更加在行的賬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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