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憑什麽？

平詠佳再如何聽話，聽著這話也滿心不服，心想自己雖然姓平，但憑什麽去冒這種兇險？
怎奈何他是神末峰排名最末的關門弟子，開門這種事情怎麽也逃不掉。
他垂頭喪氣地離了庭院，去了景園正門，不多時便牽著南忘的手走了回來。
準確來說那不是牽手。
他微躬著身子，舉著右手，恭恭敬敬虛舉著南忘的手腕。
這些年他不是在朝歌城皇宮就是在冥界皇城，見慣了某些人物的作派，今日因著懼意，下意識裏擺了出來。
南忘神情漠然，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也確實像極了壹位太後。
來到庭院間，她收回右手，有些嫌棄地擺了擺。
平詠佳如蒙大赦，哪裏還會停留，嗖的壹聲，化作壹道劍光便消失去了遠處。
井九看著她說道：“應該再晚幾年，稍微穩當些。”
南忘微微挑眉，說道：“憑什麽？”
井九有些不解地嗯了壹聲。
南忘走到他身邊，坐到檐下的地板上，說道：“妳從頭來過，我沒道理比妳還慢，憑什麽？”
井九微微壹笑，說道：“不與妳吵。”
南忘有些吃驚地看著他的臉，心想性情怎麽變了這麽多？難道大師兄的離開對妳影響如此之大？
井九舉起右手伸到她的面前。
南忘自然不會像柳十歲那樣低頭，也不會把可愛的小臉擱到他的掌心，冷哼壹聲，從懷裏取出壹個小酒壺重重地放了上去，發出啪的壹聲輕響。
那個小酒壺不知是何材質所制，明顯不凡，透著淡淡青光，瓶口處竟似還附著某種法陣。
井九卻是很輕易地打開了酒壺，顯得格外熟悉，想來幾百年前曾經開過很多次。
小酒壺裏的酒不知有多少數量，他喝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喝完，心想南忘肯定重新煉制過，便是鯨飲也……嗯，不應該用鯨這個字，他放下酒壺，擦了擦並沒有酒漬的嘴唇，把小酒壺遞還回去。
南忘接過酒壺，隨意飲了口，面無表情說道：“她都走了這麽久，妳還要喝酒？”
很多很多年前，連三月去白城做正事，景陽便會去清容峰找她要酒喝。
她當時不知道他喝酒的原因，於是誤會了。
便誤了終生。
現在連三月真的去了別的地方，無法再回來，當年的那些嫉妒與憤怒，又還有什麽意義呢？
“對我來說，她走了沒多久。”井九說道。
“也對。”南忘沈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她對妳終究是不壹樣的。”
井九望向天空裏現在還看不到的繁星，說道：“每顆星星都不壹樣。”
南忘說道：“不是這種不壹樣。”
井九問道：“那是怎樣？”
南忘看了他壹眼，說道：“妳現在說話的語氣……真的有些怪異，妳確定沒有被白刃的仙箓奪體？”
井九說道：“妳想多了。”
南忘盯著他的臉看了很長時間，確認沒有什麽問題，這才繼續先前的話題：“很多年前，她還是過冬的時候，妳的境界也很低微，就在西海為了救她差點死掉。後來妳為了她去中州派參加問道大會，拿了長生仙箓，為了煉化白刃的仙識又差點死掉，再加上朝歌城這次。”
井九問道：“所以？”
南忘說道：“像妳這麽懶且怕死的家夥，居然也會為人拼命……而且是好幾次，說明妳喜歡的原來還是她。”
井九說道：“我說過，我都喜歡。”
壹百多年前，就在景園裏，就在這裏，南忘得到的就是這個答復。
山川河流，宇宙萬物，我喜歡很多，當然也有妳。
當時南忘淚流滿面，打了他壹記耳光，錘了他壹記胸口，毀了壹片庭院，滿地的渣。
今天她沒有哭，也沒有動手，只是神情漠然地看著他，說道：“妳能為我拼命？”
“不確定，就像我也不曾想過為她冒險，但看著她出事，還是去做了。”
井九盯著她的眼睛說道：“但妳不要嘗試，因為我不想妳出事。”
南忘微微挑眉，問道：“這話是跟誰學的？”
井九想了想，說道：“好像是顧清？”
南忘嘲弄地看了他壹眼，又問道：“那妳當年為何不讓我喜歡妳？”
井九認真解釋道：“因為我都喜歡，所以妳們不要喜歡我，那樣太麻煩。”
南忘無言以對，舉起酒壺喝了壹口，又遞到他身前。
二人就這麽沈默地喝酒，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小酒壺終於空了。
“謝謝妳陪我喝酒。”井九說道。
這樣的場面真的很多年沒有發生過了。
南忘想著當年的事情，忍不住噗哧壹聲笑了出來，說道：“大師兄最討厭妳去清容峰和我喝酒。”
井九說道：“他拿妳沒辦法，便把怨氣都給了我。”
南忘挺起胸膛，驕傲說道：“師兄都疼我。”
那是。
柳詞能把碧湖峰的禁地劃給她當澡堂。
最嚴肅的元騎鯨幾百年裏仿佛都沒看到過清容峰的夜夜笙歌。
青山大陣每年都會準時開啟，迎來春雨秋風與初雪，方便她賞景。
要說疼與寵，她真是集萬千寵愛於壹身，誰讓她是小師妹呢？
“聽說……妳們最後打了麻將？”
“是的。”
南忘舉起小酒壺到眼前，看著壺口處的天空，說道：“這樣挺好，大師兄……走的時候痛苦嗎？”
井九想著那幾聲大笑，那場風雪，說道：“他說這幾百年很開心。”
“那就好。”
南忘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既然難得大家都開心，那就不要再弄什麽了？”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這說的是太平真人那邊。
就像平詠佳與阿飄壹樣，她是太平真人最小的徒弟。柳詞、元騎鯨的寵愛最開始時源自於怎樣的習慣？方景天、廣元真人對她的忌憚又是來自於何處？那些寵愛又是從哪裏來的？
“我進青山的時候，與他壹道研習煙消雲散陣，而那座陣法是假的，被他動了手腳。”
井九說道：“從壹開始，他就沒想我飛升。”
對修道者來說，這就是最大的惡意。
南忘不解說道：“師父當年待妳極好，沒道理做這樣的事情，會不會是有別的想法？”
井九說道：“我大概明白他的想法，但我的修行是我的事，他不能這樣做。”
“妳們的事我不會管，也無法管，但師兄們走了，我便要看著青山，妳們都別太過分。”
說完這句話，南忘輕揮手臂，銀鈴響起，無數道劍弦起於虛空，變作壹道無形的橋梁，帶著她淩空而起，很快便去了遠處的青山。
看著那道漸要消失在雲霧裏的嬌小身影，井九唇角微翹，露出壹抹欣慰的笑容。
用的時間雖然稍微長了些……小姑娘終於還是長大了。
……
……
南忘走了，剛才離開的那些家夥自然要回來。平詠佳的速度最快，壹閃便回到了庭院，但腳剛落到地上，便又聽到了天空裏傳來的銀鈴聲，臉色不由變得蒼白壹片，心想這就叫回身劍嗎？
伴著清脆的鈴聲，壹只通體雪白的長毛貓落在了溪邊，虎視龍步，氣度不凡。
平詠佳看著是這位，頓時松了口氣，時隔百余年，再次熟悉地壹把抓住它的尾巴，拎到了井九身前，說道：“師父，白鬼大人來了。”
劉阿大的眼裏……沒有任何憤怒的情緒，只有無辜與無奈，與井九對視壹眼，大概意思就是說——妳這徒弟到底是怎麽回事？明知道自己是誰，還這般心大？
井九笑了笑，把它抱進懷裏，同樣很熟練地從頭到尾擼了壹遍。
阿大知道他現在的境界，更加不敢怠慢，趕緊瞇起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情，同時不忘發出轟隆如雷的呼嚕聲。
卓如歲等人還沒落到庭院裏，聽到這些雷聲，頓時生出與平詠佳相同的誤會，以為南忘再次折回，趕緊轉身跑掉，只有趙臘月對這呼嚕聲最熟悉，輕輕落在了檐下。
阿大討好地蹭了蹭井九的下巴。
井九手掌壹翻，取出雪白的寒蟬放在它的頭頂。
阿大滿意地擺了擺尾巴，從他懷裏跳下，走進了趙臘月的懷裏。
趙臘月註意到寒蟬散發出來的氣息比當年更加陰寒，有些感興趣地用手指戳了戳，寒蟬趕緊在阿大頭頂翻過身來，露出了肚皮。
“接下來怎麽做？”她壹邊戳著寒蟬的肚皮，壹邊問道，就在前些天，禪子曾經問過井九相同的問題。
“他想的再多，也不及這壹世我算的多。”
井九取出多年不見的瓷盤與那些細沙，平靜說道。
趙臘月沒有再說話。
阿大也不再呼嚕。
平詠佳不知道要發生什麽事情，但下意識裏知道有件大事將要發生，變得緊張至極，無助地望向溪那邊，卻沒看到卓如歲等人的身影。
井九拈起壹顆細砂，看似隨意地放入瓷盤裏。
壹盤散沙，頓時變成了壹幅畫。
畫的是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