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我於樓上觀落日
間客 by 貓膩
2018-6-26 19:10
在大部隊全面穿越空間通道之前,聯邦政府肯定沒有人會想到與帝國的地下抵抗組織發展某種合作關系,因為缺少必要的條件。如果有參謀提出這種請求,或許只能被人當做是笑話。
正如那位抵抗組織領袖所言,他這輩子都只見過兩個聯邦人,對於那個遙遠星域的政府更沒有絲毫認知,聯邦對那些帝國底層掙紮求活的賤民抵抗組織,也是陌生的猶如前世的路人。
可誰能想到,就在如今這份以往不可能存在的協議,卻在壹步步變成現實。
許樂想到這壹點,眉尖忍不住緊緊地蹙了起來,手掌在微涼的二樓欄桿上緩緩撫摩,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荒謬感——幾年前那個在東林鐘樓街和礦坑裏天天望著紅灰天空發呆的孤兒,如今居然能夠對世界產生這麽大的影響。
當然這種影響力比較虛假,他只是壹名聯邦軍方的上校,根本沒有資格簽署如此重要的協議,他只是在壹個正確的時間出現在壹個正確的地點湊巧遇見抵抗組織這群正確的人,並且抵抗組織相信他身上那些很多有代表意義的身份,比如軍神接班人、總統親信之類。
事實上如果不是這份協議對於聯邦軍方來說有百利而無壹害,或許許樂根本不敢承諾任何東西。
現在是夏天,很深的夏,悶熱的空氣在四周破爛的建築群內堆積發酵,漸漸生出壹股發黴的氣息,許樂坐在二樓默默地看著,心想不知道有多少無法得到帝國救濟的貧民會悄無聲息地中暑死去。
“我在這片街區裏生活了近四十年,如果將來新政權成功建立了,我在議會的第壹項提議,肯定是把這片貧民區全部拆光,他媽的,看都看膩了,誰還會願意住?”
壹個充滿了狠厲味道的聲音在許樂的耳邊響起,他轉過頭望著那人說道:“壹夜之間全拆光了,這些人去哪兒住去?再說妳這麽確定自己能夠進議會?”
來到他身邊的人是木恩。
許樂在修理廠裏住了幾天時間,大約了解了壹些具體的情況,身旁這位習慣裸身穿皮毛衣裳的中年男人,居然真的是天京星最強大的幾個幫派的領袖,雖然那天聽過沃斯先生的解釋,可他還是很難明白,壹個擁有十幾間賭場和貧民區百分之二十三土地所有權的大人物,為什麽會對抵抗組織的事業投註如此飽滿的熱情。
“住哪兒?”木恩叼著壹根粗煙草,帶著壹絲殘忍和興奮,望向西方紅日下的城市,說道:“那邊有很多貴族的莊園,足夠住下幾十萬人,就算不夠,陛下那麽大的皇宮也可以拿來當宿舍。”
“至於我自己,我為革命放棄了這麽多,拼了這麽多年的命,難道還沒資格當壹個破議員?”木恩冷笑著說道。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也不可能是簡單的論功行賞。”這些天的相處,讓許樂知道這些帝國黑幫並不是很難打交道的人物,微笑著嘲諷道:“妳這種心態如果讓沃斯先生知道了,肯定要召開會議批判妳。”
提到沃斯先生的名字,木恩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拘謹,再也沒有黑道大佬的那種霸氣,沈默片刻後,他望著許樂認真說道:“妳應該知道我的家人全部死在卡頓的手裏,我壹直沒有認真地感謝過妳。”
“在無心的情況下做出來的好事,沒有資格尋求任何感謝。”許樂的回答也很認真,接著好奇問道:“我很不明白,現在天氣這麽熱,妳為什麽還要壹直穿著這件裘皮大衣?”
“這些年很多人好奇這個問題,但除了沃斯先生之外,妳是第壹個敢當著我面問的人。”木恩將手中燃燒壹半的粗煙草隨手扔進樓下的池塘,哈哈大笑了幾聲,略壹沈默後,竟真的開始解釋了起來。
“小時候……我知道只有貴族少爺們才能穿得起名貴的皮毛大衣,但我並不羨慕,窮孩子嘛,誰會羨慕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結果有壹天,少爺有件水貂皮的外套被人用剪刀剪壞了,他認為是我做的,把我毒打了壹頓……”
木恩沒有袒露身上的傷疤以證明當年那場毒打是怎樣的令他刻骨銘心,或許是這些年的黑道生涯讓他身上的傷疤多到不可計數,但通過眉眼間那股被歲月洗淡卻依舊令人心悸的冷酷殘忍之色,大抵能夠想像到幼年時的他遇到了怎樣慘無人道的待遇。
“從那天起,我對所有光滑皮毛類的衣物都會產生某種強烈的沖動。來到天京星後,我壹直藏在這片街區裏混日子,替幫裏殺了壹個人,拿到第壹筆標紅後,便買了壹件很漂亮的淡灰狐貍毛大衣。”
“後來我不停殺人,開始有資格命令人殺人,同時我開始不停買皮毛,十件,壹百件,嗯,我感覺很爽,無論什麽天氣什麽場合,我都會壹直穿在身上,哪怕有壹分鐘沒穿,就胸毛都要憤怒地亂刺。”
木恩的左手伸進裘皮大衣敞開的口子裏,捉弄著那些茂密的體毛,忍不住開始哈哈大笑,笑的那雙鷹隼壹般的眼睛裏都掙出了淚花。
笑容漸斂,這位黑道大佬淡淡說道:“我知道在妳們看來很神經,當年都城裏另外幾個大佬都用這件事情嘲諷過我。不過當這幾個家夥都變成臭水塘裏的沈屍後,就再也沒有人敢質疑我的穿衣品位了。”
許樂沈默安靜地傾聽著,這是壹個很常見、很套路的悲歡故事,不需要去進行什麽童年陰影的心理分析,但從身旁這位黑道大佬的口中緩緩道出,依然令人有些震動。
“我知道帝國的戶籍管理制度很嚴格,雖然貧民區裏確實藏著很多流亡犯,可妳當年為什麽要從老家逃到這邊來?”許樂問道。
“因為我把那位像娘們兒壹樣為件皮毛衣裳蹦跳尖叫的少爺給壹刀殺了。”
很連貫的壹句話全無凝滯輕描淡寫地從這位黑幫首領口中說了出來,作為聽眾的許樂卻忍不住楞了很長時間。
木恩故事講的很盡性,舔著嘴唇又取出兩根粗煙草,遞給了他壹根。
默然接過粗煙草點燃,許樂貪婪地深吸了壹口,瞇眼望著落日下的帝國都城,記得當時年紀小,自己也曾暴殺人。
恒星紅暖的光芒逐漸沈沒於高聳宮墻的下方,北面天穹中那些繁忙起降的飛行器也漸漸降低了頻率,終於夜風從南方的楓湖處吹了過來,異常艱難地穿行於貧民區崎嶇狹窄的街巷之中,帶來些許涼意,吹走幾絲悶暑的痛苦。
許樂和木恩用手指夾著粗煙草,沈默地坐在二樓,看著這幕畫面,噴吐著昂貴的煙霧。
“做下準備,為妳準備的飛船三天之後到,地址到時候我會告訴妳。”木恩目視前方,緩緩開口說道:“我們只有能力送妳離開天京星系,進入海盜航線,至於那艘飛船能不能穿過軍方的重重封鎖,就要看妳的能力或者是運氣了。”
許樂低頭狠狠吸了壹口煙,辛辣的煙霧灌入肺部,瞬間讓精神變得新鮮起來,被俘虜然後逃亡再被囚再逃亡,他在這顆星球上已經停留了近壹年的時間,眼下終於能夠有機會離開,難免動容。
至於木恩後面警告提醒的事情,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在帝國皇室和那位殿下暴怒的威壓之下,整個天京星的地下走私航運體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清洗和打擊,抵抗組織或者說身邊這位黑道大佬,居然還能找到壹艘能夠離開天京星的飛船,所體現出來的實力已經令人相當敬畏。
“麻煩了。”
幫助他回到聯邦,是協議是交易,並不是路見不平的幫助,所以許樂沒有說謝謝,只是說了這三個字。
“我們本來承諾是把妳送到妳們的人手中,那才是真正的麻煩。”木恩揮動了壹下手中的煙草,淡然說道:“整個航路上都有我們的人,但前線正在打仗,誰也不知道空間管制到了多嚴密的程度。”
“如果到最後的時候,妳給我壹艘船。”許樂沈默片刻後說道。
“這個沒有問題。”木恩忽然轉頭,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但我也必須提醒妳壹些事,我感謝妳殺死了卡頓,但並不代表我們這些人心甘情願和妳們聯邦人合作,為了送妳出去,我們會死很多人,所以……妳千萬不要忘了,妳曾經答應過我們的事情。”
許樂很理解這些地下抵抗組織成員們的心理掙紮,所以他沒有回答什麽,這時候回答任何字句,代表聯邦政府承諾任何幫助,其實都無法讓這些人的心情變得好壹些。
他瞇眼望著遠方,三根手指捏著粗圓的將要燃盡的深色煙草棒子,沒有像木恩那樣扔進樓下的水塘,而是很細致地在腳邊地板上緩緩碾熄。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道藏在欄桿上何處的電鈴輕輕地響了起來。
木恩快速起身,走進身後幽暗的長廊,半分鐘後,他表情異常尊敬地推出壹副輪椅,推到許樂的身旁。
輪椅上面坐著那位滿臉老人斑,看上去有些猙獰恐怖,表情卻又是無比柔和的地下抵抗組織領袖。
許樂站起身來點頭致意。
沃斯先生微笑望著許樂,說道:“我有壹個人想介紹給妳認識壹下,以後如果我不在了,就由他負責和妳進行聯絡,監督雙方協議的執行情況。”
壹個表情冷漠,約摸三十歲的帝國男子從輪椅後方的陰影中站了出來,看到許樂時他的眼睛瞇了瞇,鋒利如刀,略壹停頓後,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我是齊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