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殺戮的學問

　　衣蒲河港，菲雅家的宅邸。
　　“諾克薩斯，這次可能在準備壹場屠城。”銳雯神色凝重地說。
　　這讓剛剛才因躲過滿街諾克薩斯士兵安全到家，自以為有驚無險逃過壹劫的菲雅等人，臉上再度沒了血色：“不、不會吧？”
　　菲雅縮著貓耳，小心翼翼地問：“我們壹路從港口走回來，也沒見到諾克薩斯士兵殺人啊。”
　　“菲雅，妳不懂諾克薩斯，也不懂屠城。”銳雯嘆了口氣。
　　雖然她本人並不情願，但因為跟了艾彌絲坦這個嗜血好殺的變態將軍，她可以說是非常熟悉諾克薩斯的屠城流程。
　　和菲雅，和大多數人想象的不同，屠城並不是把城門壹破，大軍跟無頭蒼蠅似的烏泱泱地往城裏壹沖，然後見錢就搶、見人就殺。
　　這是弗雷爾卓德的蠻子才會幹的事情。
　　諾克薩斯帝國軍紀再差，那也是壹個近現代的軍事帝國，比社會制度還停留在原始遊牧部落時代，每年南下打秋風的弗雷爾卓德搶劫團夥還是要好很多的。
　　“諾克薩斯其實非常註重軍紀——這裏不是指帝國註重對占領區民眾的保護，而是字面意思，註重軍隊自身的紀律性。”
　　想搶劫？可以。
　　但必須經過上級批準。
　　諾克薩斯士兵在燒殺搶掠時可以比野蠻人更野蠻。
　　但只要上級有命令要約束軍紀，他們就必須比皮爾特沃夫的執法官更文明守序。
　　至於那少部分不聽約束胡作非為的士兵，壹經發現，克裏特的結局也基本上就是他們的結局。
　　“因為無序的屠殺會讓軍紀徹底崩壞，而壹支失控的軍隊對帝國的指揮官來說，同樣是壹件令人頭疼的事情。”
　　“所以帝國軍隊每到壹處，每破壹城，如果事先不想屠城，入城後的第壹件事便會是集中士兵、約束軍紀——”
　　“不僅不能殺人，連搶劫都不可以。”
　　這倒不是說諾克薩斯軍隊好心到不去搶城裏老百姓了。
　　而是油水要是都讓失控的大頭兵給壹哄而上地刮幹凈了，軍官老爺們還吃什麽？
　　所以壹為了維持軍紀，二為了鞏固占領，三為了自身利益，帝國指揮官壹般都更傾向於在破城後約束軍紀、維持秩序，然後再有條不紊地在城裏吃大戶、刮地皮。
　　“可我們剛剛看到了什麽？諾克薩斯的士兵三五成群地散在城市裏，壹家壹家地勒索要錢。”
　　“而軍官們不僅沒有加以約束，反而還化整為零地率領著這壹小隊壹小隊的士兵，在壹線指揮參與劫掠。”
　　這種行為在諾克薩斯有個學名，叫“縱兵劫掠”。
　　而縱兵劫掠，壹般就是大規模屠城的序曲。
　　銳雯這番語氣復雜的分析，讓菲雅等人更加恐慌莫名。
　　他們都下意識地望向了那扇緊閉的府邸大門，聆聽著院墻外遙遙傳來的混亂嘈雜之聲，額間不由齊齊滲出壹層冷汗。
　　可菲雅終究還抱有壹絲幻想：“或、或許……那些諾克薩斯人只是想搶錢，不是想屠城了？”
　　“哎。”銳雯深嘆口氣：“他們要的就是妳們這麽想。”
　　為什麽諾克薩斯人要先縱兵劫掠，而不是像弗雷爾卓德的蠻子壹樣進城就砍？
　　因為進城就亂哄哄地砍人，只會讓城中百姓瞬間認清現實，從而陷入絕望。
　　而人壹絕望就會崩潰逃跑，就會拼死反抗，會讓場面徹底失控。
　　壹座城少則數萬人，多則數十萬人。數十萬人同時逃跑、反抗，那會是什麽景象？
　　面對如此混亂，諾克薩斯軍隊不僅很難阻止這些人數眾多的平民逃跑，甚至可能因為他們的反抗而出現不必要的傷亡。
　　所以這種粗放式的屠城，反而是殺不了多少人的（相對而言）
　　“於是……”銳雯咽了咽口水，用復雜的語氣講出了讓人不寒而栗的話語：“在幾百年來的無數戰爭之中，諾克薩斯漸漸總結出了壹套‘有序高效’、‘幹凈徹底’的屠城流程。”
　　“入城的第壹天，他們會在城中大肆縱兵劫掠，挨家挨戶地敲門勒索錢財。”
　　“市民們老老實實給完這筆錢，就會天真以為，諾克薩斯人只想圖財不想害命。以為自己只要老實配合，就可以破財消災。”
　　“可在之後的幾天裏，諾克薩斯人卻還會不止壹次地找上門來。”
　　“每次上門他們都會找妳要錢，要比之前更多的錢，直到把妳家的所有財物都壹分不剩地搜刮幹凈——”
　　“等幾天時間過去，等妳真的沒有錢再給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以妳‘不講實話’為借口，把妳的家人拉出來，當著妳的面處決示威。”
　　而這時候，平民已經被在不知不覺間被馴化了。
　　經過幾天溫水煮青蛙式的欺淩拷掠，在壹次次老實交錢保命的妥協和順從之後，他們早已失去了破釜沈舟的勇氣，失去了拼死抵抗的決心。
　　“妳只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人被殺死，然後抱著心中尚存的最後那壹絲幻想，繼續茍延殘喘下去。”
　　“妳以為諾克薩斯人是沖著錢來的，以為他們確認妳真的沒錢，殺人泄憤後就會停手，可是……其實諾克薩斯人的屠殺，這時才剛剛開始。”
　　說到這裏，銳雯的聲音已然有些顫抖。
　　但她還是堅持著揭露諾克薩斯的罪行：
　　“經過持續幾天的勒索拷掠，這時全城百姓的財產也差不多都被搜刮幹凈了。”
　　“而在這時候，諾克薩斯人已經通過幾天的上門劫掠，大致弄清楚每條街、每幢房子裏是否有人，有多少人了。”
　　“所以諾克薩斯人會停止搶劫，他們會開始找各種理由，讓妳們為軍隊騰出房子，把妳們挨家挨戶地從家裏趕出來，集中起來管理——”
　　“如果這時妳反抗，他們就會以此為借口將妳就地格殺。”
　　“而如果妳老實配合，妳們就會像待宰的羊群壹般，被諾克薩斯關進他們準備好的‘營地’裏去……而這裏，才是真正的地獄。”
　　銳雯講出了諾克薩斯是如何壹步步瓦解市民反抗意誌，將他們像牲畜壹樣馴化奴役的。
　　而牲畜壹旦成群成群地離開了家，進了屠宰場，那下壹步可就是高效率的集中屠殺了。
　　“這時候，經過持續幾天的放縱劫掠，諾克薩斯的士兵們也早被激發出了獸性。”
　　“他們早已沈浸在了對弱者為所欲為的快感之中，可以毫無負罪感地對那些卑躬屈膝的平民，施加任何妳能想象到的惡行。”
　　“再加上有長官強制性的屠城命令……再接下來，他們就會對那些集中起來的平民，展開壹場慘無人道的殺戮。”
　　“這時所有人都會陷入壹種病態的狂熱。他們不僅殺戮，還會以殺戮為樂，甚至把這當作遊戲，展開殺戮的比賽，變著各式各樣妳無法想象的花樣去殺人。”
　　“就算軍隊裏還有少許理智的人不忍見到這壹幕，他們也根本無法阻止。”
　　“甚至，還會被這變態的環境，被長官和同僚，逼迫著去參與這場屠戮。”
　　說到這裏，對諾克薩斯屠城流程的講解到了尾聲，銳雯的情緒也到了極限。
　　她聲音在顫抖，呼吸變得急促，額間也不知不覺地滲滿冷汗。
　　“奧莉安娜，妳……還好吧？”菲雅突然關心地攥住她的手掌，這樣問她。
　　“我……沒、沒事。”銳雯終於反應過來。
　　她之前明明已經習慣了的。有艾彌絲坦這種長官，她也早就該習慣了。
　　可為什麽現在還會有這種反應？
　　“奧莉安娜，妳是不是……”菲雅察覺到了什麽：“親身經歷過諾克薩斯的屠城？”
　　“我……沒有。”銳雯驟然失語。
　　“不。”菲雅搖了搖頭：“妳是在說自己的經歷，我聽得出來。”
　　銳雯愈發沈默。
　　她根本不敢去看菲雅，只能羞愧不安地低下腦袋。
　　許久之後，她才聲音艱澀地回答：“嗯。”
　　“迦娜在上。”小姑娘眼中流露出了濃濃的同情：“奧莉安娜，原來妳是諾克薩斯人屠刀之下的幸存者！”
　　銳雯：“……”
　　“抱歉，我不該提這些。”萬幸，菲雅沒有多問下去。
　　她只是安慰地攥著銳雯的手，又擔心發問：“奧莉安娜，如果諾克薩斯真要屠城，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跑。”銳雯回答得很直接。
　　“跑，就這麽跑？”菲雅楞了壹下：“那剩下全城的人怎麽辦？”
　　銳雯的沈默說明了壹切。
　　現在這衣蒲河港盤踞著至少兩個戰團的兵力。這些兵力橫掃整個巴魯鄂行省都夠了，就更別提是她，壹個沒了劍的逃兵。
　　在這種情況下能逃出去都算幸運了，哪還有工夫去想別的？
　　“菲雅，對不起……我們做不了什麽。”
　　“不，不！”菲雅有些失態。
　　艾歐尼亞人沒有國家的概念，只講究鄉黨親族，所以普遍鄉土情懷很重。
　　對菲雅來說。衣蒲河港就是她的家，這城裏的許多人都是她的親人朋友。
　　“奧莉安娜，就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嗎？”她不甘地問。
　　“沒有。”銳雯出於理智回答。
　　“可我想救大家！”
　　銳雯只能嘆息：“有些事不是妳想就能做到的。”
　　“那我們就什麽都不做？像妳之前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家鄉覆滅？”
　　“是的。”銳雯無奈加重了語氣：“如果妳還想活命的話！”
　　“可妳是領風者啊！”
　　“領風者的能力也是有限的！”更何況她還是個假的：“菲雅，別天真了！”
　　“……”菲雅說不出話了。
　　她咬著嘴唇，忍著悲痛的淚水，但淚珠子還是止不住往下掉。
　　銳雯感覺自己用重了語氣，才說：“對不起……”
　　“不，妳不用道歉。”菲雅反而安慰地說：“這就是妳過去經歷過的吧？妳的家鄉也經歷過這些，不是嗎？”
　　“這種背負著仇恨和血債，還要為了理想而保持冷靜繼續前行的痛苦……”
　　“我終於理解妳了，奧莉安娜。”
　　銳雯：“……”
　　不，她不痛苦。她就是那個“痛苦”。
　　銳雯痛苦地想到。
　　“奧莉安娜，我聽妳的。我們逃跑。”終於，菲雅認清了現實。
　　但望著菲雅的眼淚，還有她那被迫成熟堅強起來的面容，銳雯卻鬼神使差地說：“不。”
　　“或許我可以想辦法，拯救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