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散步庭院

　　篝火散去人初靜。
　　並不明亮也並不明朗的月華，朦朦朧朧地鋪灑在大地之上，方天就踏著這份朦朧，在楓林大院的練武場中，靜靜地散著步。
　　步入法師後，百裏壹輾轉，千裏為庭院。
　　正兒八經地在這小院中散步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少了。千裏山水攬入懷，這壹方小小院落，卻是越來越不起眼。
　　會不會有壹天，終於不再涉足呢？
　　漫步到那張長長靠椅附近的時候，方天停下了腳步，微微仰首，向天凝佇。
　　走到現在的這個層次，已經越來越向世人眼中的“神奇”之境靠攏了，就如同今天晚上，他只是指掌微動之間，就讓壹個二級的小魔法學徒由此晉入三級。
　　對這個小學徒的老師、八級魔法師韋恩來說，這是壹種極大的不可思議。
　　直到告別之時，他的心神猶在恍惚著。
　　對韋恩是如此，對安迪、埃裏克、莫裏希、萊恩等人來說又何嘗不是？只是他們已見多了他的“神奇”，又有最近的那種晉升之事作為鋪墊，所以，雖然同樣是不可思議，他們卻也在驚訝之後，平靜地接受了。
　　對方天來說，這卻已是不值壹提之事。
　　不過就是如之前所想，看到棵不錯的苗子，然後照拂壹下罷了。
　　而就這壹個照拂，就給那叫尼爾的少年減省了至少兩三年的時間。
　　兩三年，時間不多，但卻會在將來，決定壹個人是止步於九級，還是登入法師，然後邁入更高。——當然，這僅僅只是壹種可能罷了。
　　但這種可能，有壹定概率並且是概率不小地存在著。
　　前世，圍棋界有壹句俗話，叫“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
　　在前世的時候，或者也可以壹直延伸到不久以前，方天對這句話都是不太信服的，總覺得，這話太玄乎，未必可靠。但是現在，自從十字修行體系建立之後，再來看向這話，卻是壹目了然。
　　十字修行體系，是從修行中發現，在修行中建立，然後應用於修行。
　　但卻不止是可以應用於修行。
　　因為它的立足點是“人”。
　　是以，只要是“人”的事，就都可以用它來分解，來梳理，來剖析。
　　圍棋既然是人下的，那當然也可以自此切入。
　　不論從事哪壹行哪壹業的人，撇除外界的際遇問題，在自身方面，涉及到的不過就是那幾個東西，身體，精神力，意識，心。
　　當壹個人年齡大了之後，首先，身體衰退，於是緊隨著，精神力的凝定有所不足。
　　同時，隨著年齡越大，接觸的東西越多，意識的內容也就越來越駁雜。
　　對修行者而言，可以從駁雜中走向海納百川，然後重新萃取，獲得殊勝成就。而對壹個普通人而言，意識駁雜，於需要專註的事業而言，卻是壹項極大的災難。
　　還有壹個更重要的問題，那就是成年之後，壹個圍棋手，就很難再是壹個“純粹”的圍棋手，情欲、感情、婚姻、家庭、人生責任以至於人生道路等等問題，全都紛至沓來，慢慢地侵入其心及意識之中。
　　心不再純粹。
　　意識不再專註。
　　精神力不再凝定。
　　身體也從生機勃勃開始壹步步走向下坡路。
　　這四個方面，全都有退無進。
　　是以，壹個圍棋手，在不講際遇只拼身心的圍棋之道上，面臨著“四衰”齊至的情況，還怎麽求進步？
　　能困守不退，便已是極大的天才了。
　　縱有些許技藝上的進步，在那根本性的“四衰”催逼之下，也不過就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因此，“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這句話，並非神話，並無玄虛。
　　相反，能打破這句話的人，才是神話，才是玄虛。
　　前世的圍棋之道是這樣，對於這個世界的修煉者來說，如果不能像他壹樣建立壹個可靠的修行體系，並用之來指導修行的話，那無疑也同樣是“修者成名需趁早”。
　　越早越好。
　　十歲就晉入法師，都不嫌早。
　　在這壹道途中，如果沒有特殊的際遇，是很難指望“大器晚成”的，通常來說，能成就“大器”的，都是“早成”。
　　十字修行體系，也是壹把鑰匙，打開“人”這把鎖的鑰匙。
　　隨著對其認識愈來愈深入，方天對整個世界的認識，也在跟著愈來愈深入，深入到，在今天晚上，端著酒杯向安迪埃裏克等人走去的時候，突然地就想起了自我之道與世界之道的接洽與融合問題。
　　那個時候，無暇多想，此時，在腦海裏慢慢思量，方天卻是想起了前世的兩個人。
　　華夏古代，兩個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老子和孔子。
　　用前世及以前的目光看去，他們的形象縹緲而不實在。但是這時，方天再看向兩人，卻忽然明白，這兩位都是成就了自我之道的人物，然後，在面對世界的時候，方式大有差異。
　　老子成就於世界，回饋給世界的，是八十壹章五千余言，然後，就是萬事不管，隨緣自適，任它地覆又天翻，我只飄然處其間。
　　孔子不壹樣。
　　孔子刪詩（詩經）定易（易經），但都只是述而不作，也就是“純引用”、“純整理”、“純打醬油”、“以上壹切言論都與本人無關，本人概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而壹部流傳於後世的《論語》，也只是其弟子所自發整理而成，同樣與孔子本人無關。
　　真正代表著孔子對這個世界態度的，是其編纂的《春秋》史傳。
　　完成這部書後，孔子說了壹句話，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這句話的意思是，想了解我，想理解我，只有通過《春秋》；如果我給後世留下罪過，也只會是因為這本《春秋》。
　　因為這本書，是以己意淩駕於事實。
　　在這本書裏，孔子有著極鮮明的褒貶，並且，孔子還刻意地虛擬了壹個並不存在的“理想國”。壹切，都是“讓事實為我說話”。
　　理想國其實並不存在，但是孔子說，上古時候是有的。
　　——既然人間沒有，現在沒有，但又是眾人之所願，那為什麽不人為地打造壹個出來？讓上上下下以及千秋萬世向著這個目標而努力？努力到總有壹天，它會無中生有，真的誕生在這方世界上。
　　也讓這個世界千千萬萬心向美好的人，在真正的美好沒有到來之前，在人生陷入黑暗的時候，心中始終有著那麽壹絲溫暖，壹絲憧憬，壹絲希望。
　　為著這份意圖，縱然虛擬，縱然捏造，縱然“歪曲事實”，這個罪責，我也擔了。
　　孔子如是想，如是說，如是做。
　　罪責果然來了。
　　事實只有壹個，人心的善惡卻是各不相同。既然妳可以以善扭曲事實，那我憑什麽就不可以以惡扭曲事實？本質上，大家都是幹的壹樣的事嘛！
　　誰也別說誰高尚，當然，誰也別說誰卑鄙。
　　就以那個倒黴鬼楊二來說，在隋朝滅亡了很多很多年之後，有人站出來說，大隋名士薛道衡的死是因為詩寫得很好，讓楊二嫉妒了，所以就把他給掛了，並且在把他給掛了的時候，還親自上場，說道：“妳還能再寫‘暗牖懸蛛網，梁空落燕泥’的詩句嗎？”
　　“暗牖懸蛛網，梁空落燕泥”是薛道衡的壹首當時很被士林稱誦的詩句。
　　這樣的壹則軼事，只要壹看編纂者的年代，就知道，純是胡編亂造，壹塌糊塗，只有腦子殘掉的人才會相信。
　　但是很遺憾，就是這樣的壹個軼事，居然就越傳越廣了，最終成為許許多多人知道的“事實”。壹說起楊二的種種荒淫無道、心性刻薄陰狠、無半點容人之量，這件事往往就作為證據，被列入其中。
　　不知其中究竟的人津津樂道。
　　而知道其中究竟的，又有點講究的，則壹律緘口結舌，不傳播，也不辟謠。——那廝已經永世翻不了身了，給他說話有什麽好處？
　　真正的事實不重要。
　　人們願意相信的“事實”，才重要。
　　蘇東坡的詩文很好，但是人們更願意談論“東坡肉”、“東坡肘子”；蘇東坡的品格很不錯，但是人們更願意相信他曾經把壹名小妾換了壹匹馬。明朝有良心的歷史發現家馮夢龍先生在小說中披露了這個“事實”。
　　所以謠言永遠都有市場，也永遠都不會絕止。——哪裏有需要，哪裏就有制造。
　　這只是千古文史事中，微不足道的壹二例。
　　也不止是文史事，更不止於古代。——
　　我是老大，以前的那個老大被我幹掉了，現在，作為小弟，妳應該知道怎麽做了吧？——小弟心神領會地點頭。
　　不久後，前老大小時候推鄰居家小孩下水，長大後霸占了四五十個美女做老婆的事就被“有良心的知情人”透露出去了。
　　至於前老大十六歲時就在壹次械鬥中受傷以致不能人道的事，現任老大絕對會很厚道地保持緘默的，並且嚴令所有小弟，這件事絕對不能透露出去，以前的老大也是老大嘛，要給他留點面子，妳們說是不？
　　小弟們當然要說是。
　　於是，前老大的形象就此定格為“荒淫無道”。
　　世間之事，大都如此。
　　沒有事實。
　　只有能夠說話、有權利說話的人，告訴妳的那些“事實”。
　　而對已經不能夠說話、已經沒有權利說話的人來說，“事實”是什麽，又有什麽關系呢？壹點關系都沒有了。
　　世界上有兩種人，壹種議論他人，壹種被他人議論。
　　口舌之爭，從來只有議論他人的人才會在乎。
　　被人議論者，成功也罷，失敗也罷，對那種種議論，不過是壹笑置之，或壹口唾沫。——他們的人生，本就不建立在口舌之上。
　　想前生今世，想世事紛紜，自始最終，方天的落足點只有壹個——
　　他之於世界，又該采取壹種什麽樣的態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