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放空城

　　錦州城。
　　小淩河入海的海岸上，數不清的船只停泊著，岸上排著隊的百姓與士卒密密麻麻。
　　“再說壹次，只許人上船，讓他們把那樣破爛家當都放下！”
　　賀琬忍不住又罵了壹句。
　　他看著大船又向下沈了壹點，皺了皺眉，向手下問道：“秦家的家眷都上船沒有？”
　　“秦大將軍的意思是……讓百姓們先上，秦家人最後再上船。”
　　“毛病。”賀琬低聲罵道。
　　他心裏明白，秦山海是怕自己接了秦家老小婦孺和兵士便走，不顧錦州這些庶民。
　　“呵，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侯爺可是說過，壹個丁口都不許留給建奴……”
　　過了良久，好不容易見秦家人終於上了船，賀琬微微松了壹口氣。
　　……
　　秦小竺壹上船，眼睛便四下壹瞧，喊道：“欒誌勇呢？讓他來見我！”
　　欒誌勇便跑到這艘船來，便見秦小竺指了指身後的田中優子。
　　“這個秋田特產，王笑沒碰過，還妳。”
　　欒誌勇壹楞，訕訕道：“這事弄得……可是侯爺不喜歡？”
　　秦小竺自然不會說‘侯爺很喜歡，但我不喜歡’，板著臉道：“啰嗦什麽？讓妳帶回去就帶回去。”
　　欒誌勇瞥了秦小竺壹眼，心中仿佛明白過來。
　　他應了壹聲，便向田中優子嘰哩咕嚕喝罵了壹通。
　　田中優子大驚失措，忙不叠便跪在地上，向秦小竺哭求道：“主……主人……”
　　她漢話還不利索，情急之下便又對欒誌勇嘰裏咕嚕了壹通。
　　“哄都尼？”欒誌勇眉毛壹挑，又打量了田中優子與秦小竺壹眼，目光有些奇怪起來。
　　“海。”田中優子輕聲應了壹句，又低下頭。
　　欒誌勇點點頭，便向秦小竺賠笑道：“哈哈，哪有送出去還要收回來的道理，既然女公子喜歡，送給女公子也是壹樣的，還請笑納。”
　　“我笑納個屁……”
　　秦小竺話到壹半，便見賀琬上了甲板，向這邊走來。
　　賀琬前幾天沒看住秦玄策，很有些挫敗感。此時再看秦小竺，他臉色便有些不好。
　　等問明清況，他便向秦小竺道：“秦姑娘要把田中姑娘還回去，莫不是也想跑？侯爺交待了要把妳安全送到萊州，還請秦姑娘別給鄙人添亂。”
　　秦小竺撇了撇嘴，道：“誰想跑了？我能跑哪去？不就是個姑娘嗎，我笑納了，行了吧？”
　　她低聲又罵了壹句，拉過田中優子便回船艙。
　　賀琬猶不放心，向手下水手再次交待道：“都看好了，這次要再走了人，拿妳們是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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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撤城已進行了三天，董濟和也三天沒合過眼，此時頗顯困頓。
　　他卻還有許多瑣事要處理。
　　忙了壹會，那邊賀琬已安置妥當，便過來向董濟和道：“董先生，馬上要開船了，敢問秦大將軍為何還不來？”
　　董濟和目光向西望了壹眼，賠笑了壹下道：“還請賀老板稍待。”
　　不多時，幾輛馬車飛奔而來。
　　賀琬目光看去，卻見護衛們從馬車上扶下幾名婦人小孩。
　　“這是……”
　　董濟和撫須嘆道：“秦蔡兩家三代聯姻，如今壹朝反目，也該把人都接回來。”
　　賀琬微微愕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哪有再接回來的道理？何況秦家也沒把姓蔡的媳婦都打發了……
　　但他看著那些婦人手上牽著的孩子便明白過來——蔡家禎這是在留後路，算是給蔡家留點血脈。
　　那邊董濟和目光壹掃，皺了皺眉，向護衛問道：“八丫頭呢？蔡家禎不放人？”
　　“報董先生，蔡總兵迎了蔡家小姐回去，並未為難我們，允我們把姑姑們帶回來，蔡家有不願放人的，他還勸他們……但就是，八小姐正臨盆待產，她不肯回來。”
　　董濟和再嘆了壹聲，自語道：“不回來就不回來吧，蔡悟真其人重情，總不至於苛待了她。”
　　他搖了搖頭，向賀琬道：“賀老板可以開船了。”
　　賀琬壹楞。
　　“秦大將軍還沒來……”
　　“他不走。”董濟和拱手道：“董某也不走。秦家老少，便托付給賀老板了。”
　　賀琬瞇了瞇眼，忽然想到壹個問題
　　——侯爺讓自己把糧草運來，卻又把人運走。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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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州城頭。
　　秦山海倚著城垛坐著，殘破的身軀似要被風吹倒。
　　夏向維站在他身邊，長嘆道：“學生還想再勸勸大將軍，現在走還來得及。”
　　見秦山海不應，他又道：“大將軍妳此時才告知學生要去支援，在學生看來，這簡止是天方夜譚。不說如今連步卒都登了船，錦州城就剩秦將軍妳壹人。便說此役奔襲千裏，折轉騰挪，再讓他們回來也無太大用處，不如保存實力，以待來時。”
　　“有了馬便有騎兵。”秦山海淡淡道。
　　夏向維壹楞，搖了搖頭道：“這數萬將士老師之所以不帶，便是因他們不會騎術，就算有馬有何用？三萬關寧鐵騎盡出，哪還能有騎兵？大將軍久不出戶，怕是有些……了，就聽學生壹句勸，乘船去膠東吧。”
　　秦山海用僅有的壹只手摸了摸自己的斷腿處，道：“懷遠侯給我說過壹個故事……”
　　夏向維心道：“他又說故事了？”
　　“他說，夷國有個叫霍金的人，全身只有三個指頭能動。卻就憑這三個指頭，發明了壹種叫電燈的東西，這個電燈實在是……”
　　夏向維壹楞。
　　——老師跟我說的明明是，電燈是壹個叫愛迪生的人發明的啊……難道他叫霍金·愛迪生？多奇怪的名字啊。
　　秦山海緩緩道：“我是個粗人，做不出這樣的東西。想來想去，我會做的事也唯有打仗而已。如今河山破碎，能憑壹己所長擎天柱地，挽家國於危難，何其幸甚？生而為人，幾人能實現這樣的抱負？”
　　夏向維苦笑起來：“話雖如此，但大將軍該知道這仗不是想打便能去打的，難道妳還能變出壹支騎兵？”
　　話音未了，本已空無壹人的錦州城內，忽然有整齊的腳步聲響起，由遠而近，愈發響亮。
　　夏向維轉頭看去，不由呆住。
　　只見壹支隊伍從校場奔至錦州城下。這支人馬竟有六千之眾，甲胄鮮明，氣勢震天。
　　“報大將軍！我等整列完畢，待大將軍示下！”
　　壹句話大喊完，錦州城再次安靜下來，仿佛壹座空城。
　　六千人靜得落針可聞。
　　夏向維瞇著眼望去，卻見這些人大多都是五十余歲的老漢，壹個個留著花白的胡子……
　　第壹眼見這支人馬他被他們的氣勢所攝，此時卻只覺得暮氣深沈。
　　“秦大將軍，妳這是要做什麽？！”
　　夏向維已經生氣起來。
　　秦山海並不能站起身，只是擡起他唯壹的手，大喝道：“這孩子說妳們不是騎兵！告訴他，妳們是不是騎兵？！”
　　“末將七歲控韁，十三歲從戎，曾隨大將軍日奔八百裏，從廣寧至沈陽，復戰開原，誰敢說末將不是騎兵？！”
　　“末將八歲上馬，曾隨大將軍奇襲薩哈連部，壹日連下九寨，誰敢說末將不是騎兵？！”
　　“……”
　　壹聲聲大喝在軍陣中響起。
　　秦山海再擡了擡手，又喝道：“但他嫌妳們老了！”
　　六千人沈默了片刻。
　　老了……確實是老了啊……
　　“我等不老！我等還能揚刀！”
　　“我等還能揚刀……”
　　聲浪猛然掀起，夏向維驚得退了兩步。
　　卻聽城樓下老卒的喊著喊著，突然有人喊道：“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鄉！”
　　“不錯，死也要在死在家鄉！”
　　“我等不要南逃，唯願效死向遼東！”
　　“……”
　　秦山海驀然紅了眼眶。
　　他轉不了身，也沒辦法支起身子看看城垛後面那些老卒，只好繼續以壹個廢人的姿態大喊。
　　“我秦山海無能，未能收復妳們的家鄉。但有生之年，我願帶妳們再回去看壹看，我們去撫順、沈陽、遼陽、蓋州……握緊妳們的刀，我們回去！”
　　“願隨大將軍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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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向維又退了兩步，耳邊的陣陣呼喊逼得他似乎說不出話來。
　　“秦大將軍，妳瘋了？！妳們沒有馬啊……”
　　秦山海似有哽咽，卻似乎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開口，只有壹句硬得像鐵壹樣的話。
　　“建奴軍中，多的是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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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很多年以前，壹個曾經十八歲的少年心中有壹個執念。
　　——我秦山海的名字，也是山海關的名字。那我，便該是這天下的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