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五十五章 1/3

　　李追遠不知道他是誰，至少，現在的李追遠不知道。
　　但男孩能從眼前這個模糊的人影身上，獲得壹種極強的熟悉感，似乎自己曾和他朝夕相處過。
　　可尋遍記憶角落，卻始終無法搜索到有關於他的痕跡。
　　男孩深吸壹口氣，閉上眼，他現在確定了壹件事：
　　自己應該是失憶了。
　　“腦霧”對記憶的覆蓋，能為夢境提供更多的操作空間，它是壹種枷鎖，困住妳後，才好對妳上刑。
　　正常來講，以夢鬼的層級再結合其眼下所擁有的條件，它所營造出來的夢，“腦霧”近乎是無解的。
　　李追遠的優勢在於，他不會在刑罰中消沈麻木，而會主動進行克服與適應。
　　這種對手，需要夢鬼付出更多的精力來對付。
　　可實際上，要是每次在這個夢境裏，都能
　　看見眼前這個模糊的人，那所形成的沖擊，就足以撬開腦霧枷鎖。
　　哪怕，只是撬開些許縫隙，但以少年的智力，就能快速分析測算，推導出更多東西，從而將整套枷鎖掙開。
　　當意識到自己失憶後，李追遠就站在那裏，開始了思考。
　　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這裏的人和物。
　　自己的母親、海盜船上的老人，碰碰車場地裏的女孩，鬼屋裏能引起自己內心觸動的四個場面，他們到底具備著哪些象征意義?
　　當自我的認知開始出現時，夢境也就不再具有完美的代入感，當自我認知足夠強烈時，就是夢境坍塌的開始。
　　之前很多次，每到這個階段，夢鬼都會把李追遠從這個夢裏拉出來，然後再“投送”進去。
　　這是它的成功路徑依賴，再厲害的刺頭，多丟進去煎熬經歷幾次，也就能慢慢磨平其棱角。
　　這也是李追遠先前進入遊樂園時，能清晰感知到“腦霧”逐漸形成，記憶漸漸被覆蓋的原因所在。
　　他身上的這套枷鎖，不停地被套上又不停地被撬開，次數多了……枷鎖自然也就松了。
　　坐在椅子上的那人低下頭，看向男孩，說道：
　　“妳又開始了。”
　　李追遠勉強地睜開眼，壹邊繼續高強度思考的同時壹邊開口問道：
　　“您能幫我中止麽?”
　　“嘖。”
　　那道模糊的身影發出壹聲咂舌之音，每次他主動與男孩說話時，男孩都能從自己的語氣和內容裏提煉出內容，問出不同的話。”
　　第壹次問：妳是誰。
　　第二次問：這裏是哪裏?
　　第三次問：我在做夢麽?
　　到這壹次，他直接請求自己出手。
　　身影知道眼前男孩處於怎樣的階段，他的每次夢境記憶並不相通，次次見自己都是初次，卻真就只憑自己的話語，來進行疊加分析。
　　這個男孩，是默認了過去那麽多次的他自己，都做過哪些回應。
　　這思維，竟是如此的理性。
　　不過，這男孩很快就要消失了。
　　和之前很多次壹樣，男孩次次將明悟時，馬上消失不見，然後過壹會兒，他又會走到自己面前。
　　但接下來，男孩的舉動，讓身影下意識地稍稍坐直了身子。
　　“啪!?”
　　男孩用力拍打了壹下自己的額頭，然後甩了甩腦袋。
　　別人這麽做是為了讓自己強行清醒，男孩這麽做，是為了中斷自己的清醒。
　　他打斷了自己的思考，不再去分析此時的環境，強行維系住了留在這裏的代入感。
　　難得糊塗。
　　“呵呵呵……”
　　身影發出了笑聲，他覺得這孩子變得有趣起來。
　　李追遠則開始深呼吸，他強迫自己的思維不再繼續發散，讓自己的腦子盡可能轉得慢壹
　　點，不要去多想。
　　男孩再次扭頭看向那道模糊的身影，問道：
　　“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麽?”
　　強烈的熟悉感，讓李追遠下意識地將對方當做了自己人。
　　身影反問道：“為什麽是我們?”
　　李追遠：“我不知道。”
　　身影：“我可不認識妳。”
　　李追遠：“我也不記得妳。”
　　身影：“所以，我們有什麽關系?”
　　李追遠：“我們，應該是有關系的。”
　　身影：“孩子，可不要隨便認親戚。”
　　李追遠：“妳不打算做點什麽嗎?”
　　身影：“妳覺得我需要做點什麽?”
　　“比如，離開這裏。”
　　“哦??”
　　“妳似乎不喜歡自己出現在這裏。”
　　“並不是。”
　　李追遠再次問道：“那妳不喜歡的是：自己竟然能出現在這裏?”
　　“嘖。”
　　這是身影第二次發出咂舌音。
　　壹個記憶被覆蓋的孩子，竟依舊能這麽聰明。
　　這世上絕大部分人，去回看小時候的自己，都會有種傻得可愛的感覺。
　　身影：“妳多大?”
　　李追遠舉起手：“我現在不能思考這件事。”
　　思考了，就要消失了，然後再次見到這道身影，壹切從頭來過。
　　身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話問得其實沒什麽水平，因為不管這孩子真實年齡到底有多大，哪怕他在現實裏是個老叟，也依舊無法改變其孩童時就已絕頂聰明的這壹事實。
　　李追遠再次開口道：“妳為什麽不希望自己能出現在這裏?”
　　身影：“妳為什麽覺得我會告訴妳?”
　　李追遠：“妳不想聊天的話，剛剛就不會主動開口。”
　　身影：“嗯……我原本以為我已經死了，但能出現在這裏，證明我還沒死。”
　　“妳沒死?”
　　“怎麽，妳覺得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
　　“不……”李追遠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我為此感到悲傷。”
　　“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但好像，如果妳死了，應該是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
　　“的確，對我而言。”
　　李追遠：“不，是對我而言。”
　　身影沈默了。
　　李追遠繼續道：“妳為什麽沒有死呢?”
　　“嗯??”
　　“妳怎麽回事，為什麽沒死，為什麽不去好好死?妳該死的！”
　　身影低下了頭，仔細端詳著男孩。
　　男孩的失落和遺憾，不似作假。
　　但很難想像，壹個連記憶都不全的小家夥，此刻正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難過，而且是發自肺腑。
　　身影：“抱歉，讓妳失望了。”
　　李追遠：“該抱歉的是我，平白無故希望妳死，咒了妳。”
　　身影搖搖頭：“不，這是祝福。”
　　隨即，壹大壹小，壹清晰壹模糊，兩個人，彼此陷入沈默。
　　這次，主動打破沈默的是身影，他問道：
　　“妳姓什麽?”
　　“李，我叫李追遠。但我不確定，我在這裏的名字是否準確。”
　　“哦，姓李啊。”
　　“妳是在擔心什麽嗎?”
　　“沒有。”身影擺了擺手，“因為我根本就沒留下過後代，我很確定。”
　　“很莫名其妙?”
　　“如果妳活得夠久，或者叫存在的時間夠久，類似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妳也會有。”
　　“活太久，也沒什麽意思，它會把以前的美好記憶都沖得寡淡。”
　　“贊同。”身影笑著道，“呵呵，看來，妳真實年齡，應該挺大的了，沒八十，也該有七
　　十。”
　　“應該吧。”李追遠再次敲了敲自己的腦門，打斷本能思考進程，“我也覺的，和妳聊天時，有壹種奇怪的感覺，如妳所說，我應該年紀很大，才能和妳有共鳴。”
　　“其實，妳年紀就算再大，在我眼裏，都只是壹個小家夥。”
　　“憑什麽?”
　　“這世上，比我存在時間更久的，不是沒有，但哪怕和我同齡甚至比我矮很多個輩分的，也不應該像妳現在這樣，被滯留在這兒。”
　　“哦，很新奇的壹個思路，妳到底活了多久?”
　　“沒法測算，妳能給我壹個準確紀年麽?”
　　“抱歉，不能。”李追遠攤開雙手，看著自己稚嫩潔白的手掌，“如妳所見，我這麽老的壹個人，都變成壹個孩子了。”
　　“嗯。但這麽說吧，我生命中的絕大部分時間裏，都在想著怎麽去死。”
　　李追遠繼續看著自己的雙手：“但我好像還想繼續活著。”
　　“妳確定?”
　　“確定，我似乎只是希望妳死，但我，沒輕生的念頭，應該，還是挺想活的。”
　　“小家夥，妳為了這句話，居然鋪墊了這麽久?”
　　李追遠：“幫我壹把。”
　　“妳憑什麽認為，壹開始拒絕幫妳的我，在和妳聊了壹會兒天後，就會改變主意選擇幫妳?”
　　“我不知道。”李追遠搖了搖頭，“但我似乎也會這麽做。”
　　“嗯?”
　　“如果覺得有趣的話。”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身影起初只是正常的笑，然後笑得越來越大聲。
　　他覺得自己和這個男孩聊天時，有壹種奇妙的妥帖舒適感，別人只是拍馬屁，這男孩，像是在不斷拍自己的心窩子。
　　身影：“好，我幫妳。”
　　李追遠：“謝謝。”
　　身影站起身，離開椅子，指了指外頭，說道：“其實，這裏早就該坍塌了的，但現在，
　　居然又穩住了。”
　　“為什麽?”
　　“因為進來的太多了，原本只需進來壹個，這裏都得崩塌，可問題是，包括我在內，這次偏偏進來了三個。
　　三方，都彼此帶著壹點忌憚，反而成了壹種三國鼎立的格局。
　　或者說，是彼此都懶得搭理這件事，覺得抹不開這個面子，都希望讓另壹方把這裏辦了。”
　　李追遠：“抱歉，害妳丟面子了。”
　　“無妨，以前我有段時間，確實挺珍惜臉皮的，生怕臉皮哪天掉地上被人踩到了。
　　現在，倒是無所謂了。
　　不過，妳到底招惹了什麽東西，不止外頭那條小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