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壹章 來相見

　　桑桑不會下棋，開枰落子那叫壹個糟糕。無論老人如何思索應對，終究是扳不回局面，隨著棋子紛紛落下，黑棋的局勢明顯大優，眼看著便要中盤獲勝，然而陳皮皮的臉上卻沒有什麽驕傲情緒，神情異常凝重認真，鬢角甚至不知因何汗如漿出，再順著圓圓的臉腮不停向下淌落。
　　與之相反，老人的神情恬靜而放松，壹邊喝著桑桑剛端過來的茶，壹面隨意無心地落著子，感慨說道：“這十四年未曾摸過棋子，著實生疏了。”
　　聽著十四年三字，陳皮皮擦了擦臉上的汗，神情雖然沒有表現出什麽異常，心裏面卻在呻吟狂叫：“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老人擡頭看著他微笑說道：“先前讓妳走棋，妳為什麽要走人？”
　　陳皮皮恭敬說道：“因為您比我強，我下不贏您，所以幹脆走人。”
　　老人看著他臉上淌下的汗水，笑著問道：“妳在怕什麽？”
　　陳皮皮很老實地回答道：“我怕您。”
　　老人搖了搖頭，嘆息說道：“我侍奉昊天壹生，可不是想讓別人怕我。”
　　陳皮皮沈默片刻後說道：“初衷和結果往往無法對應。”
　　老人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妳姓陳？”
　　陳皮皮回答道：“是的，我叫陳皮皮。”
　　老人點了點頭，說道：“妳也知道，我剛出來沒多長時間，不過在裏面的時候就聽說妳從觀裏跑了出來，現在拜在夫子門下？”
　　陳皮皮眼睛盯著棋盤上的棋子，說道：“是。”
　　老人笑了笑說道：“那妳還怕我什麽？事實上就算妳不是夫子的親傳弟子，看著觀裏的份上，難道我還會難為妳？桃山離觀可不遠。”
　　陳皮皮再次擡起手臂，抹了抹臉上淌下的汗水，強行壓抑住心頭的緊張，在棋盤上落下壹枚黑子，沈默不語。
　　老人低下頭看著他落下的黑子，輕輕搖頭，說道：“都說世事如棋，在我看來如的不是棋子而是棋路，無論看著多遠的兩道線，總有交會之時。”
　　陳皮皮苦澀笑道：“我倒寧肯是棋子，黑白總不會相觸。”
　　老人說道：“說起來也真是很巧，昨天剛遇著壹個來自寺裏的僧人。”
　　陳皮皮微感詫異，問道：“懸空寺居然也有人在長安？後來呢？”
　　老人說道：“他瞎了，估計神智也要過些時日才能清醒。”
　　這句話的語氣平靜尋常，陳皮皮聽著卻是倒吸壹口涼氣，惱怒地撓著頭，盯著老人顫聲憤怒說道：“瞧瞧！瞧瞧！寺裏的人妳說弄瞎便瞎了，我就算是從觀裏來的又怎樣？我命歹遇著妳妳還偏要我不要怕，這不是調戲人嗎？”
　　老人微笑說道：“那僧人是講經大士的私生子，妳和他可不壹樣。”
　　陳皮皮聽著這話，臉上的怒容漸漸斂沒，回復沈默不語的狀態。
　　老人問道：“觀主近來可好？”
　　陳皮皮搖了搖頭，說道：“來書院多年，不知他現在如何，大概還是各處雲遊。”
　　老人點點頭，說道：“他壹般都習慣在南邊海上呆著。”
　　這時桑桑抱著那個新甕走了過來，後院的臘肉還在松枝上掛著，用重柴壓了壹道火，暫時不用她盯著，所以過來問老師的意見：“這個甕怎麽樣？”
　　老人擡頭看壹眼，好奇問道：“用來做什麽的？”
　　“燉雞湯。”桑桑回答道。
　　老人不解，說道：“家裏不是有壹個舊甕？”
　　桑桑解釋道：“舊甕太小，等少爺回來後，擔心燉出來的雞湯不夠我們三人喝。”
　　老人知道那個少爺在桑桑心目中是怎樣重要的人，這時候聽著她的話，知道這丫頭是預著少爺回來後也要和自己壹起生活，不知為何，曾在神座上閱盡世間滄桑百態的他竟竟覺得胸間溫潤壹片，生出無以復加的幸福感受。
　　然後他想到壹件事情，望向棋盤對面的陳皮皮，緩緩蹙起眉頭說道：“妳認識我的女徒還是……認識她的少爺？”
　　陳皮皮聽到這句話，震驚地張嘴結舌，完全說不出話來——西陵神殿數百年來最了不起的光明大神官，居然收了寧缺這個黑臉小侍女當徒弟？
　　明白他在震驚什麽，老人微笑說道：“壹切都是機緣罷了，說不清道不明。”
　　陳皮皮用手胡亂擦了把臉上的汗，然後把手掌上的汗水擦到大腿上，借著這兩個動作化解掉紛亂的情緒，說道：“她那個少爺是我師弟。”
　　於是輪到老人感到震驚，他望向桑桑，有些想不明白，冥冥中自己找到的傳人，居然是夫子親傳弟子的侍女，命運究竟是在怎樣安排這場戲劇？
　　陳皮皮死死盯著棋盤，忽然咬牙開口說道：“我知道當年是他把妳打落神座，把妳關進幽閣，小時候他曾經對我說過，妳才是桃山上真正了不起的那個人，所以我不是很明白，難得在這大千世界裏撞見我，妳卻遲遲不肯動手。”
　　這時候桑桑才註意到棋盤兩側的異樣，抱著新甕驚訝地看著二人。
　　老人略壹沈默，在棋盤上落下壹枚白子，平靜說道：“觀主是觀主，妳是妳，而且妳無法控制觀主與妳的關系，所以這件事情本來就和妳沒有關系。”
　　他擡起頭來，看著陳皮皮好奇問道：“在妳看來我是個很殘忍好殺之人？”
　　陳皮皮微澀壹笑，說道：“光明神座質潔性靜，號稱世間在精神上最接近昊天的那個人，只是世間所有人都知道，您並不是普通的光明大神官，往回倒數二十年，神殿掌教加上裁決、天諭兩位神座殺的人都不見得有妳多。”
　　老人輕輕嘆息壹聲，說道：“這說的是十幾年前那兩件事情。”
　　陳皮皮緩緩擡頭，勇敢平視老人那雙仿佛能看透世間壹切光明與黑的眼眸，誠實所以無畏說道：“老師和大師兄不在，但既然我知道您來了長安城，必須要嘗試把您留下來，不然我實在沒有臉回書院見二師兄。”
　　老人搖搖頭，看著他不贊同說道：“我被囚之前印象中的夫子，從來不是世間最惡心的那類道德販子，妳何必如此自困？”
　　陳皮皮老實說道：“如果我明明撞見了您，卻壹言不敢發，眼睜睜看著您離開長安城，二師兄知道這件事情後，壹定會把我揍死。”
　　老人感慨說道：“二先生現在年齡應該不小了，居然還是這等脾氣？”
　　陳皮皮誠懇說道：“要不然您讓我去通知二師兄過來與您見面？”
　　老人笑著搖了搖頭，心想這孩子的無恥的倒頗有幾分可愛，思忖片刻後，回身望向桑桑，不舍惋惜說道：“我要離開了。”
　　桑桑抱著新甕，在旁邊聽了很長時間，卻什麽也沒有聽懂，只是聽懂了最後幾段話，才知道教授自己神術的老師居然是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而且隱隱約約聽明白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找尋老人。
　　新甕沒有從懷裏跌落，在地面上砸成碎片，但她抱著甕緣的兩只小手卻是格外用力，因為不如此不能壓抑住心頭的驚愕。
　　老人看著她，忽然非常認真凝重說道：“黑夜的影子已經不在長安城裏，如今書院又遇著了我，所以我要離開，妳……願意跟我走嗎？”
　　桑桑低頭看著像井口樣的甕口，聞著新砂的味道，沈默不語——老人對她很好，老人很孤單，老人似乎把生命最後的重量全部都安放在了她的肩上，老人很盼望她能跟著離開，這些她都知道，但她卻有不能離開的理由。
　　她擡起頭看著老人，說道：“我要在家裏等少爺回來。”
　　老人早就料到會聽到這個答案，微微壹笑，笑容裏有些感傷。
　　便在這時，老筆齋門外響起壹陣極惱火的罵聲：“就妳家少爺那個憨貨，誰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不過我倒好奇了，這是誰居然敢來拐我家徒弟的侍女？”
　　趴嗒趴嗒，破爛的鞋底擊打著地板，滿是油垢的寬大道袍帶著難聞的臭味隨風而入，壹個老道士仰著頭走了進來，三角眼裏閃爍著猥瑣惱怒的意味。
　　當他看到棋盤旁那個穿著普通棉襖，佝僂著身子像個普通老頭的人物之後，三角眼裏的猥瑣意味頓時煙消雲散，化作高峰之上的流泉，寧靜到了極點。
　　風暴的前壹刻，總是無比的寧靜。
　　逃離桃山的光明大神官衛光明，在長安城壹條不起眼偏巷裏壹家不起眼書鋪裏平靜生活了段時日，然後在壹個極不起眼的冬日遇見了顏瑟大師。
　　壹位是西陵神殿數百年來最深不可測的光明神座，壹位是數百年來在符道之上走的最遠的神符師，壹位是昊天道門的叛徒，壹位是昊天道南門的供奉，如此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直欲讓命運都感到錯愕的相遇，會導致怎樣的結局？
　　老筆齋裏長時間的沈默，仿佛死寂壹般。
　　顏瑟大師看著老人。
　　老人看著顏瑟大師。
　　桑桑盯著他們兩個人。
　　陳皮皮盯著面前的棋盤，冷汗如漿嘩嘩淌著。
　　……
　　……
　　顏瑟大師嘆息了壹聲，感慨說道：“我在長安城裏找了妳很多天。”
　　老人嘆息了壹聲，感慨說道：“我在長安城裏躲了妳很多天。”
　　顏瑟大師繼續感慨說道：“我可不想這麽遇見妳。”
　　老人如他壹樣感慨說道：“我也不想遇見妳。”
　　顏瑟大師漸漸斂了感慨唏噓，看著多年不見的舊友平靜說道：“但既然相遇，除了敘舊，總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
　　老人站起身來，對多年不見的舊友行了壹禮，平靜說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