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壹十壹章 人至賤
將夜 by 貓膩
2018-6-14 09:02
酌之華前些年已經成婚,但平日裏依然在莫幹山上修行,夫家也沒有什麽意見,如今國君迎娶山主,她自然是最忙碌的那個人,偶有閑暇,來湖畔散散疲乏,瞧見天貓女傷感的模樣,便關心了幾句,不想卻聽到這樣壹句話。
莫山山與寧缺之間的那些過往,早已傳遍世間,也曾經是修行界期望看到的壹段佳話,在人們看來書院十三先生和書癡毫無疑問是天生良緣,誰能想到這段情事最後竟是無疾而終。
思及此,酌之華的情緒難免也有些低落,勉強笑道:“嫁給國君有什麽不好呢?將來山主是皇後娘娘,也不用常住在宮裏,每年大半時間還是會在山上,妳時常能夠看見她,不用傷心。”
天貓女看著她說道:“師姐,妳知道我傷心不是因為這個,我只是覺得難過,明明山主是喜歡寧缺的,寧缺為什麽不喜歡她呢?”
酌之華嘆息著搖了搖頭,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這些復雜的事情。
墨池臨山崖壹面的草廬裏,莫山山坐在窗畔,神情平靜地描著小楷。她依然穿著那身白裙,如瀑布般的黑發梳著壹個簡單而清爽的髻,不著脂粉自然白皙,未塗胭脂薄唇紅麗,美麗如昨,但怎麽看也不像是個準備嫁人的新娘子。
伴著吱呀壹聲輕響,木門被推開,壹位穿著黑色長衫的男子緩步走了進來,這男子滿頭銀發,因為年歲的緣故,眼角皺紋破深,目光卻依然湛湛有神,身姿挺拔的仿佛還很年輕,正是傳說中的書聖王大人。
能在世間稱聖,必然極為不凡,比如劍聖柳白。
王書聖是世間最著名的書法大家,同時也是最著名的神符大師,對大河國來說就像柳白對南晉壹樣,是最強大的守護者,地位極其尊崇,即便是國君在他身前也要持弟子之禮。
聽到聲音,莫山山自案畔起身,對著老師平靜施禮,然後重新坐回案後,提筆在硯裏蘸了些墨,借著窗外的天光繼續專註運腕。
王書聖走到她身後,看著紙面上那些清麗卻又極為大氣的字跡,發現她的心情竟然真的能夠保持平靜,眉頭不由微皺,有些擔心。
“難道妳還不明白?妳是我最疼愛的學生,是無人敢輕侮的神符師,我死之後,妳就是大河國的守護者,我不會舍得剝奪妳的幸福,國君也沒有資格得到妳的幸福,但妳需要嫁人,國君便是最好的選擇。”
王書聖看著她神情肅穆說道。
莫山山握著筆的右手微微壹頓,說道:“我明白。”
說完這句話,她繼續執筆寫字,神情恬靜,筆法自然。
然而她表現的越是平靜從容,王書聖便越是擔憂,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嚴肅,聲音也變得嚴厲起來。
“我必須再壹次提醒妳,如果妳不想京都被洪水吞噬,不想看到無數萬大河國民淒慘死去,那麽妳就必須死,或者趕緊嫁人!”
王書聖看著她清婉的側臉,覺得自己蒼老的心有些隱隱作痛,強自壓制下那份憐惜和不舍,厲聲說道:“人,是不能與天鬥的!”
“西陵傳來消息,寧缺已經進入光明神殿,始終沒有出來,誰都不知道神殿裏正在發生什麽事情。但就算昊天最終會殺死寧缺,她也不會喜歡看到妳還是壹個人,而她的憤怒,整個人間都無法承受。”
說完這句話,王書聖轉身準備離開。
莫山山忽然把筆擱到硯旁,站起身望著他的背影,平靜說道:“老師,我知道妳喜歡我,從很小的時候,妳就壹直喜歡我。”
王書聖身軀微震,然後挺拔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僂起來。
“遺憾的是,我成長的太快了,您也沒有想到,我會這麽年輕便成為神符師,是的,正如您所說,再也沒有人能剝奪我的幸福,但我終究還是要被您嫁出去了,您除了憐惜和不舍,想來也有些開心吧?”
莫山山的神情很平靜:“當然我承認您說的是對的,誰也不知道昊天會怎麽想,大河不能冒這個險,我會依您所願出嫁。”
“胡言亂語!”
王書聖厲聲喝斥道,拂袖出廬而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莫山山揭開了隱藏了好些年的晦暗心思,不知如何面對她的緣故,他下了莫幹山,直接去了京都,來到皇宮裏,面見大河國君,開始安排這場婚事。
半開的廬門被墨池湖面上拂來的風輕輕刮著,時而關閉,時而開啟,莫山山看著那處,沈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坐回案旁。
她繼續靜心寫字,唇角卻微微揚起,露出壹絲愉悅的笑容,沈默了這麽多年,終於能夠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她覺得心情很舒暢。
片刻後,酌之華和天貓女來到廬內。天貓女坐到莫山山身旁,牽著她的衣袖,可憐兮兮地看著她,說道:“山主,究竟該怎麽辦?”
莫山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自己問寧缺怎麽辦時,寧缺所做的回答,她不怎麽明白那個笑話,但當時依然笑的很開心。
“怎麽辦?涼拌。”
天貓女問道:“就這樣嫁了?”
莫山山微笑說道:“當然不。”
天貓女有些高興,又有些難過,說道:“十三先生是個沒良心的家夥,山主如果妳不嫁給國君大人,那還能嫁給誰?”
越美麗的女人越難嫁,能力越強的女人越難嫁,有門當戶對的問題,也有資格的問題,莫山山以美麗著稱,少女時便是符道大家,現在更是史上罕見的年輕神符師,想要嫁人自然沒有太多好的選擇。
“為什麽壹定要嫁人?”
莫山山寵溺地摸了摸天貓女的頭,說道:“想要逼壹個神符師嫁人,這是笑話,所以如果妳不想嫁人,記得好生修行。”
天貓女心想有道理,如果訂親的那個男子不好,到時候自己斷然也是不肯嫁的,聽說他家出了很多將軍,自己確實應該趕緊提升境界才是。
酌之華看著莫山山沒有說話,眉眼間滿是憂慮。
莫山山知道她擔心的是什麽,平靜說道:“世人敬仰昊天而畏懼之,我也並不例外,但想著我已經與她爭過,那麽再怕她又有什麽意義?如果昊天因為我而動怒,那不是我的責任,而是她的罪惡。”
……
……
大河京都落蒙山的冬楓,在整個世間都是極出名的風景,如果不是因為國君大婚在即、皇城戒備森嚴的緣故,此地必然遊客雲集。
皇城前的禦道上,鋪著薄薄壹層紅葉,桑桑走在道上,鞋底把被風吹枯的紅葉踩碎,發出極清脆的聲音,聽著有些令人心悸。
和剛剛離開西陵神殿時,她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比如在寧缺的強烈要求下,她穿上了鞋,而且此時她的雙手也沒有負在身後。
桑桑的左手捧著壹碗帶湯魚丸,右手拿著根竹簽,正在不停地吃著,雖然臉上的神情還是那般冷漠,但通過魚丸消失的速度,可以看出她很滿意。
禦道紅葉對她來說,明顯沒有魚丸的吸引力大,對於鞋底碾碎的紅葉,她更沒有像那些懷春少女壹般生出什麽惋惜的情緒。
走到皇城正門前,她剛好把碗裏的魚丸吃完,隨手遞到身後。
寧缺牽著大黑馬壹直跟在她身後,趕緊把碗接過來,動作顯得特別熟練,這壹路行來,他早已習慣了自己小廝的身份。
“妳準備如何選擇?”
桑桑的唇因為魚丸有些燙而微微紅亮,顯得有些可愛。
選擇破壞大河國君和莫山山的聯姻,從而證明他是愛她的,繼而證明沒有真正的愛情,最終證明他是不愛桑桑的?
還是選擇什麽都不做,看著山山嫁給那個勞什子國君,從而證明他是不愛她的,繼而證明愛情是存在的,他和桑桑就該這麽廝混下去?
“為什麽壹定要我做這麽困難的選擇題?”
寧缺說道:“妳知道書院追求的就是自由,不選擇也是壹種自由。”
“正如在城外所說,人類果然都很虛偽。”
桑桑看著他說道:“妳應該很清楚,她為什麽要嫁人。”
寧缺確實很清楚,山山為什麽忽然要嫁給國君,那是因為自己與她的那段故事,因為他身邊的女人是昊天。
桑桑說道:“我應該承擔她被迫嫁人的責任嗎?”
寧缺搖搖頭,說道:“我不會做出這麽白癡的判斷。”
桑桑說道:“那誰該承擔這種責任?”
寧缺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但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桑桑說道:“我給妳出個主意,只要把那個國君殺了,她自然沒法嫁。”
寧缺看著皇城門,沈默片刻後說道:“聽上去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
桑桑問道:“那妳還猶豫什麽?”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擔心自己進去後,妳就會離開我。”
聽著這句話,桑桑變得安靜起來。
寧缺又說道:“妳的邏輯太生硬,所以我什麽都不能做。”
桑桑低頭看著自己青衣前襟露出的鞋尖。
寧缺說道:“或者,妳嘛幫幫忙?”
她擡起頭,看著他認真說道:“男人,真的很賤。”
寧缺說道:“妳就讓我賤到死吧。”
桑桑說道:“我暫時不能殺妳,那我就只能看著妳壹直賤下去?”
寧缺發誓說道:“從今以後,我只賤給妳壹個人看。”
桑桑說道:“我為什麽要幫妳解決這個選擇的難題?”
寧缺理直氣壯說道:“題目是妳出的,我解不了,妳總得給我答案。”
桑桑說道:“人類都是妳這樣的嗎?”
寧缺驚訝道:“妳和我在壹張床上睡了這麽多年,還不知道我是壹朵奇葩?”
桑桑的天心有些紊亂,她覺得這件事兒有些亂。
寧缺最後說道:“陳錦記的脂粉現在都在皇宮裏。”
桑桑想了想,發現這確實是個問題。
她向皇城走去,雙手重新背到了身後。
寧缺牽著大黑馬,低眉順眼地跟了上去。
然後他開始偷偷眉開眼笑。
……
……
(關於山山的老師對她的想法壹事,在荒原上寧缺提到書聖時,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便是前題,我原先想著是要在故事裏仔細講,後來壹想沒必要,節省些字數,反正只是壹段小插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