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六章 風落爛柯寺

　　今日長安無風。
　　高聳入雲的城墻上，壹面旗幟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忽然，這面旗無由振起，獵獵而舞，似告訴這個國度的人們，將要出征。
　　城墻青石間的鷹巢內，壹只雄鷹正在給雛鷹餵食，忽然感應到壹道極恐怖的氣息，鷹羽乍亂驚恐回頭望向空中，但除了秋雲，它什麽都沒有看見。
　　大唐南方那道青翠峽谷裏，壹輛馬車正在官道上寂寞地行走，忽然道路上有數十顆圓形的石礫滾動起來，險些驚著馬匹。
　　穿過峽谷，掠過清河郡的溪橋，廣漠無垠的大澤忽然起了大風，半在水中的白色秋葦紛紛偃倒，似在對著某種力量表示臣服。
　　齊國都城道殿裏的老神官，站在石窗，看著碧藍秋空上那道顯眼的白線，臉上的皺紋裏寫滿了驚恐，在心中不停默默祈禱。
　　南晉劍閣，幽暗的山腹空洞底部，幽靜的小潭邊，尋常的草廬前，那名世間最強的男人，緩緩擡起來，望向天空，草廬裏的那把劍開始嗡嗡輕顫。
　　遙遠的南海上，翻滾著巖漿的火山島邊緣，海浪不停地拍打著黑色的礁石，青衣道人的身形在浪與石之間若隱若現，看著陸地方向搖了搖頭。
　　世間沒有起風，卻有風起，那風起自長安城，在天地之間畫出壹道筆直的線條，直抵東南邊陲的瓦山，途中還經過了齊國某處風景名勝。
　　在那片風景壹條偏僻山道裏，有兩匹馬正在緩緩前行，前面壹匹馬上坐著位高冠男子，後面壹匹馬上坐著位抱劍的小書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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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落爛柯寺。
　　隱而未現的佛光大陣，感應到了風的來臨，瞬息之間做出反應，淡金色的佛光，形成壹道半圓形的金剛罩，把整座古寺都罩了進去。
　　寺中的黃衣僧人們盤膝坐在地上，閉目守禪心，不停頌念著不動明王經文，十七座古鐘發出的鐘聲愈發悠遠。
　　風想入爛柯寺，卻被這座佛光大陣攔在了外面。於是發生了壹次碰撞。
　　轟的壹聲巨響！就如同是昊天的神使，揮舞著夾雜著閃電與黑雲的神錘，猛地砸向籠罩著爛柯寺的佛光金剛罩！
　　恐怖的力量，在爛柯寺裏回蕩不歇，數十名護持佛光大陣的黃衣僧人，應聲噴血而出，庭院之間，滿是斑駁血痕！
　　這次碰撞的聲音太過巨大，甚至連悠遠的鐘聲都壓了下去，震得寺中的修行者們捂耳慘叫，淒然跪倒在地，根本爬不起來。
　　這是爛柯寺的佛光大陣，以瓦山佛祖石像降臨的佛光為基，以古寺無數年的佛性為持，以數十名境界深厚的黃衣僧人為護，更有佛宗行走七念主持，然而在那道氣息的沖撞之下，竟然有了崩潰的征兆！那道氣息該是多麽的強大？甚至給人壹種感覺，那根本不是人世間應該存在的境界！
　　更令寺內人們感到驚恐不安的是，來者如此強勢的攻擊被佛光大陣艱難地攔下後，那人竟是沒有絲毫停頓，繼續不停向寺內沖來！
　　數十團沖撞引起的氣息漩渦，幾乎同時出現在光罩上！佛光大陣在極短的時間內，承受了無數次攻擊，如同在鐵錘下輾轉呻吟的鐵塊不停變形扭曲，岌岌可危！
　　寺內的修行者們跪在地上，捂著雙耳，痛苦萬分，有些境界稍弱的人，更是承受不住這種沖擊，拼命地嘔吐起來。
　　黃衣僧人們受的沖擊更為直接，甚至有人的眼角裏也已經開始滲血，他們依然不停念唱著經文，聲音變得極度沙啞，甚至更像是哭喊出來壹般。
　　葉蘇臉上神情微凜，擡頭看著佛光罩上不停流淌著的那些氣息亂絮，默然想著，自己已經足夠重視那人，卻沒想到，他原來比想像中更加強大。
　　唐也望著天空。看著無形光罩上那些撞擊產生的白色陷落，回思著當年在荒原上第壹次看到那人時的情形，他怎麽也無法把牛車旁神情溫和恭謹，甚至顯得有些木訥的那人與此時看到的壹切聯系起來。
　　七念的臉色變得非常凝重，但卻是寺內唯壹能夠保持冷靜的人，因為他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壹直瞞過對方，那個人遲早會來。
　　世間只知道天下行走，卻不知道他和葉蘇唐三人的眼中，只有那個人的存在，只是多年以來，從來沒有人看到過那個人出手，也不知道他究竟已經到了何等境界，今天他終於確認了，心生敬畏之余卻依然保有極強的信心。
　　佛宗為了今天準備了很長時間，對於各種情況都有預備，而那個人再強，始終也只是壹個人，而且是壹個好人。
　　七念擡起手臂，神情平靜壹指彈出，壹道純厚佛性隔空遙遙而去，落在中寺某處偏殿梅樹旁的壹座古鐘上，鐘聲再作。
　　十七座古鐘嗡鳴再響，瓦山頂峰的佛祖石像，灑落更多的佛光。
　　被佛光照拂，石坪上的黃衣僧人們紛紛醒來，顧不得擦拭自己臉上的血水，把散亂的蓮花座重新坐穩，然後閉眼守禪心，無論地面如何震動，五官如何流血，肉體如何痛苦，依然不斷地唱念著不動明王經。
　　“頌曰：如人持油缽，不動無所棄。”
　　“頌曰：妙慧意如海，專心擎油器。”
　　“頌曰：有誌不放逸，寂滅而自制。”
　　僧衣飄飄，佛經聲聲。
　　黃衣僧人們不停地頌唱著經文，聲音漸漸合在壹處，顯得無比宏大而明亮，壹股虔誠的殉道意味在寺院裏漸漸彌漫開來。
　　在外界不斷沖擊下，眼看要崩潰的佛光大陣，伴著這些清曼聲聲的頌經聲，隨著佛光的不斷灌註，險之又險地支撐了下來，漸趨穩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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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黑傘下，寧缺擡頭看著籠罩著爛柯寺的光罩，看著光罩上那些密密麻麻有若繁星的撞擊氣漩，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眼睛卻是驟然明亮。
　　他看著懷中奄奄壹息的桑桑，擡手用袖子擦去她唇角的黑色血水，說道：“師兄來了，再撐壹會兒，我們就能出去。”
　　桑桑艱難地睜開眼睛，虛弱問道：“是幾師兄？”
　　寧缺說道：“是大師兄。”
　　從桑桑冥王之女的身份被揭穿，他就壹直沒有懷疑過書院，他堅信師兄壹定會來救自己和桑桑，只是不知道來的會是大師兄還是二師兄。
　　既然爛柯寺外那人來的如此之快，自然便是大師兄。
　　聽說來的是大師兄，桑桑艱難地笑了笑，有些開心。如果來的是二師兄，她會感激，因為二師兄壹向疼她。但她知道書院大師兄壹直不怎麽喜歡自己。
　　寧缺望向車外的殿前石坪，看著那些抱著殉道決心的黃衣僧眾，知道這些和尚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終究不可能永遠把大師兄攔在外面。
　　“我師兄來了，妳們打算怎麽辦？”他看著七念問道。
　　七念靜靜看著頭頂的佛光大陣，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佛祖要超渡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那麽就算是夫子親自出手，也不可能阻止，而且我佛宗要超渡的是冥王之女，並不是十三先生，稍後大先生就算破陣而入，他除了救妳離開，難道還會對我們如何？”
　　寶樹大師艱難壹笑說道。
　　七念忽然看了葉蘇壹眼。
　　葉蘇說道：“他果然還是我們這壹代裏最強大的那個人，不過正如首座所言，他的性情溫和，這輩子都沒殺過人，所以他不危險，也很好騙，就算騙了他，他最終也只會自己痛苦，而不會把對方怎麽樣。”
　　他望向七念，說道：“十六年前，妳把自己的舌頭給嚼食入腹，從那之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妳在想些什麽，包括夫子都不知道。如今看來，妳想的事情真的很多，妳把他的性情和境界算的太準了。”
　　“據說他當年未入書院之前，在壹個小鎮上生活，在自己家前的石池裏養了幾只魚，然後那些魚被鄰居偷吃了，他去問鄰居，鄰居告訴他那些魚是自己遊走的，他居然還真的信以為真，對著只剩清水的石池，惋惜嘆道：魚兒啊魚兒，妳遊遊啊，怎麽就遊不見了呢？”
　　葉蘇看著七念說道：“妳就是那個偷魚的鄰居，這大概便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然而妳曾幾何時聽說過，書院大師兄會像今天這樣憤怒？”
　　說完這句話，他嘆息壹聲，薄袖自腕間滑落，他伸掌向天，壹道至為精湛的道門氣息，隨之註入寺院上空的佛光大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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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爛柯寺前，數十名僧人倒在地上，滿臉驚恐看著石階下的壹名書生。
　　那名書生穿著壹身破舊的棉襖，腰間插著壹卷書，系著壹只木瓢，渾身上下都是灰塵，卻又顯得那般幹凈，從身到心皆如此。
　　書生微低著頭，隱隱能夠看到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身上有血漬漸漸浮現，破舊棉襖多了很多道裂口，有棉花從口子裏綻出來。
　　從出現在爛柯寺前，書生便壹直沒有動過，靜靜站在石階下，保持著同樣的姿式，只有當秋風偶爾拂動他的衣袂，牽起壹道道殘影的時候，才表明原來他壹直在動，只不過他動的太快，快到沒有人能夠看到。
　　佛光大陣上，開出無數道白色的漩花，每壹朵湤花，便是書生與整個佛宗的壹次對撞，隨著剎那時光裏的無數次撞擊，古寺越發震動不安，似要坍塌，而書生身上的灰塵也變得越來越少，顯得越來越幹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