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壹十八章 拿得住，放不下

　　師傅顏瑟曾經說過，長安城是壹座大陣，也是壹道大符，而符便是壹篇文章，寧缺看著身前這座長安城，目光落在那道筆直石槽南向某處，落在那塊相對殷紅的光團上，默默想著這大概便是印在文章旁的印鑒。
　　那抹相對殷紅的光團，便是朱雀繪像，隨著寧缺的目光觸及，光團邊緣微微變形，似乎感應到了壹些什麽。
　　就是這麽壹瞬間，寧缺隱約明白了該如何啟動長安城這座大陣，啟動的方法是那樣的簡單，於是他是那樣的警惕不安。
　　……
　　……
　　離開那座寒酸的二層小木樓，寧缺隨皇帝再次穿過禦花園，穿過那些太監宮女敬畏困惑的目光，來到了禦書房。
　　禦書房裏壹片安靜。
　　寧缺握著被布裹住的陣眼杵，指間傳來沈甸甸的感覺，沈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有些擔心自己拿不住。”
　　皇帝看著他說道：“顏瑟大師就妳這麽壹個徒弟，夫子都同意妳代表書院入世，那麽妳不拿著誰來拿？”
　　寧缺說道：“難道我將來真的要當國師？當年二師兄和師傅說好了，我只是隨師傅修符，並不算作南門觀的人。”
　　“誰說我大唐國師壹定要南門觀的道人才能當？不錯，為了給西陵神殿留些顏面，數百年來壹直如此處理，但習慣不代表死規矩。何況妳終究是顏瑟大師的徒弟，西陵神殿也無法在妳的身份上挑出問題。”
　　皇帝說道：“聽妳的語氣妳似乎不想當這國師？”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要接桑桑回去繼任光明大神官，我便覺得這事有些不靠譜，如今自己居然也要當大唐國師，我覺得這件事情更不靠譜。”
　　他微澀說道：“如今想來，我寧肯留在老筆齋裏賣字。”
　　“青山那家夥當國師當的挺高興，看他憊賴模樣，壹時半會兒也舍不得死，妳要不要接任國師壹職，終究是將來的事情，如今不需要著急。”
　　皇帝話鋒壹轉，說道：“說到賣字，寧缺妳倒是有好些天沒有字帖流出，來來來，趁著今日進宮，趕緊多寫幾幅。”
　　寧缺看了皇帝陛下壹眼，想著如今每趟進宮，都要被迫留下好些書帖，這要讓桑桑知道，該不知會心疼成怎樣。
　　然而大唐天子親自擇筆磨墨伺候在旁，面對著這種待遇，世間任何書家想必都無法死硬著不肯動筆。
　　他在心中無奈嘆息壹聲，向案畔走去。
　　便在這時，禦書房門傳來叩門聲。
　　皇後娘娘端著食盤，緩緩走了進來。
　　寧缺微微躬身行禮，側身讓到壹旁。
　　“妳先吃些東西。”
　　皇後娘娘微笑牽著皇帝的手走到茶幾旁，將壹碗酸奶子遞到他手中，然後走到寧缺身邊，輕卷衣袖拈起墨塊，說道：“我來磨墨。”
　　寧缺心想自己不是李太白那等豪邁瀟灑之人，娘娘妳雖然豐腴，卻也不是楊玉環那等風流人物，這算什麽事？連連推辭不敢。
　　皇後溫婉壹笑，看著他打趣說道：“陛下替妳磨墨，妳就敢，本宮替妳磨墨，妳卻道不敢，莫非在妳眼中，本宮比陛下要可怕的多？”
　　正在喝酸奶子的皇帝大笑起來，指著寧缺說道：“平日裏朕寫貼的時候，都是她在旁磨墨，今日也讓妳享受壹下這番待遇。”
　　這是什麽待遇？帝王享受？
　　寧缺微澀壹笑，不便再多做推辭，站到案畔平靜等待，想著先前皇後說的那句話，心裏的感覺有些異樣。
　　在他看來這位皇後娘娘著實要比陛下可怕的多。
　　在昊天神輝籠罩的世界裏，壹代魔宗聖女，居然能夠成為世間第壹強國大唐的皇後，無論怎麽看，這件事情都透著詭異和恐怖。
　　更何況這位皇後娘娘還是夏侯的親妹妹。
　　寧缺看著皇後娘娘的側影，沈默不語。
　　……
　　……
　　皇帝陛下要賞鑒寧缺的新作，所以留在禦書房裏。
　　皇後娘娘與寧缺離開了禦書房，來到了禦花園中。
　　走到壹株海棠樹下，皇後娘娘停下腳步，揮手示意宮女散開，然後回頭望向寧缺。
　　寧缺知道皇帝陛下是找借口讓自己與皇後娘娘獨處，當然不是因為什麽荒唐的原因，只與土陽城裏那位大將軍有關，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麽皇後娘娘會親自出面，難道她不擔心被人瞧出些什麽？
　　這是因為他不了解皇帝與皇後之間的感情，或者說，他壹直都不相信帝王宮中會有平民夫妻之間那種感情存在。
　　皇後娘娘眉眼秀麗，嫵媚而有度，溫婉而不怯，站在海棠樹下，容顏竟是把海棠花色都比了下去。
　　寧缺心想果然不愧是魔宗聖女，娘娘生的果然美麗。
　　皇後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陛下都與妳說了？”
　　寧缺沈默片刻後回答道：“不知娘娘所指何事。”
　　皇後平靜說道：“夏侯大將軍的事情。”
　　寧缺點了點頭。
　　皇後說道：“如今妳應該知道了本宮的身份。”
　　寧缺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有些困惑。
　　皇後嫣然壹笑道：“真是個不老實的孩子，本宮實在想不明白，夫子為什麽會收妳做學生。”
　　寧缺笑著說道：“很多人都有這個疑問。”
　　皇後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看著他平靜而驕傲，沒有壹絲別的情緒說道：“夏侯是我的兄長，我曾經是魔宗的聖女。”
　　在土陽城裏，寧缺通過二師兄與夏侯的對話，已經知道這個堪稱大唐帝國最大的秘密，只是他沒有想到皇後娘娘居然會不加掩飾的直接承認。
　　所以他依然感到極為震驚。
　　皇後看著他說道：“本宮很好奇，妳與夏侯之間究竟有什麽問題，他雖然性情暴戾，尤其在戰場上以殺人為樂，但絕對不是妳和陛下都很喜歡說的白癡，他應該很清楚殺死夫子的學生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寧缺沈默片刻後說道：“兩年前在岷山的北山道口，夏侯大將軍的下屬曾經試圖殺死李漁殿下，當時我也在場。”
　　皇後輕輕拔開臉前的海棠花枝，負手於後向禦花園深處走去。
　　寧缺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負手的模樣，不知為何竟生出些欣賞。
　　走到靜湖之畔，站在花樹之前，皇後娘娘沈默片刻後說道：“這件事情是他瞞著我做的，甚至我懷疑是不是神殿假借他的名義做的。”
　　她轉過身來，靜靜看著寧缺說道：“如今妳也已經是修行者，應當知道如果是本宮或者是夏侯將軍全力出擊，當時的妳和李漁絕對沒有機會活下來。”
　　寧缺想起夏侯身邊那兩名洞玄上境的強者，默認了這壹點，說道：“如果這件事情是神殿做的手腳，娘娘也無法找到證據，因為那些人終究是夏侯將軍的人。”
　　皇後微微壹笑說道：“我也許無法說服李漁，但我想至少現在妳對當年北山道口的事情會有不壹樣的判斷。”
　　寧缺說道：“在荒原之上，林零想要殺我。”
　　他知道身前這位皇後娘娘肯定知道林零是誰，也壹定知道那場馬賊襲擊的血案，自己不用解釋太多。
　　皇後說道：“本宮還是不認為馬賊壹事與夏侯有關。”
　　寧缺說道：“我同意娘娘的看法，我也認為林零是瞞著夏侯將軍做的這件事情，但夏侯將軍事後表示了默認，並且在呼蘭海北再次試圖殺我。”
　　皇後說道：“林零不會做有損夏侯利益的事情，那麽除非他知道妳和夏侯之間只有壹個人能活下去，他才會試圖殺死妳。”
　　寧缺沈默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以往我只是渭城壹個普通軍卒，連夏侯將軍的面都未曾見過，除了這兩件事情，不可能有任何仇怨。”
　　皇後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問道：“真的沒有任何仇怨？”
　　寧缺說道：“確實如此。”
　　皇後忽然對著他微蹲行禮。
　　寧缺震驚莫名，連忙側身避開，說道：“娘娘這是做何？”
　　“前面那椿椿事由，已經由大先生處理完畢，若除此之外，真無解不開的仇怨，請十三先生給本宮壹份顏面，由他平靜歸老如何？”
　　皇後娘娘在花樹之前，斂神靜氣，保持著半蹲行禮的姿式。
　　……
　　……
　　行走在遊人如織的朱雀大街上，寧缺神情看似平靜，心裏卻是波瀾漸起，無論是皇帝陛下帶他去看的驚神陣，還是皇後娘娘在花樹前的行禮，都是現在的他有些承擔不起的壓力。
　　先前在禦花園中，皇後娘娘還提到了簡大家，寧缺這才想起長安市井裏的傳聞，皇後娘娘果然與簡姨感情深厚，情同姐妹。
　　這些影響不了他的情緒。
　　真正影響他情緒的是別的事。
　　如今北面荒原上的戰事已經進入膠著狀態，大唐軍方對勝利顯得極不在意，西陵神殿內部似乎出了些問題，有了暫時休兵來看再戰的意圖。
　　這便等於說，秋天的時候，夏侯便要回來了。
　　寧缺早就知道夏侯出自荒人部落，此時自然明白，為什麽帝國東北邊軍在此次戰爭中會顯得這般溫柔。
　　夏侯對待別的敵人卻不見得依然這般溫柔。
　　如今的寧缺不懼夏侯，因為他身後的靠山是書院這座大山，但他不知道夏侯回來後自己該如何做。
　　陛下在宮裏暗點，皇後娘娘在花樹前親自求情，並不是說害怕他這個洞玄境的修行者能掀起多大的風雨，只是不想讓這件事情把書院牽涉進來，不想讓夏侯卸甲歸老的事情再生波折。
　　書院首重唐律，夫子嚴禁學生幹涉朝政，大師兄已允夏侯歸老，看來看去，寧缺的復仇記都寫到了最後，除了最後的那個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