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波瀾起

　　“報。”
　　馬車停在了離蘇州府只有兩條街的地方，虎衛們警惕地註視著四周的動靜，壹名穿著平民服飾的監察院密探靠了過來，驗過腰牌，湊到馬車車窗邊輕聲說道。
　　車中的範閑正拿著本東西在細細看著，點了點頭：“說吧。”
　　“明園沒有抵抗，四處的人已經進去，眼下正在搜查，暫時沒有結果。”
　　範閑略壹沈忖，說道：“註意分寸，讓子越不要太囂張。”
　　那名密探應了聲，轉身離開馬車，消失在蘇州城上午的人群之中。
　　馬車又緩緩動了起來，往著蘇州府的方向進了半條街的距離，又有壹名監察院密探打從街角閃了出來，來到馬車之旁，壓低聲音稟報道：“碼頭無異動。”
　　範閑沈默不語，揮手讓此人去了。
　　從華園到蘇州府，要穿過小半個蘇州城，這壹路之上，馬車悄無聲息地行走著，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註意，大多數的蘇城市民，並不知道今天晨間，監察院的官吏們已經如狼似虎地闖入了明園之中。
　　而就在這段距離之中，監察院臨時調動的烏鴉們開始回報各方面的消息，所有與明家應對有關的信息，都匯總到了這輛移動的馬車之中。
　　比如明園的情況，比如明氏商行照常開門的狀況，比如總督府衙門的應對，全部都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到了馬車之中，交由範閑進行全盤的考慮。
　　換而言之，這輛馬車，就是今日監察院行動的中樞帷幄。
　　範閑也感到了壹絲異樣，明家就算示弱，也不可能被自己欺到了臉上，還沒有任何的反擊舉措，相反倒是總督衙門開始緊張了起來，已經有了調兵的風聲。
　　在今天的計劃之中，看看明家的反應是壹樁，而要抓住那個姓周的管家，則是重中之重。這麽些天來，明園壹直在監察院的嚴密監視之中，那位周管家應該沒有什麽機會出逃。
　　當然，最關鍵的是，明家直到現在都應該不清楚，周管家藏在明園的消息已經被監察院掌握了。
　　想到此節，範閑的唇角不由泛起壹絲自嘲的笑容，這世上的大戶大族，如果是由外面殺進來，總是百足之蟲，壹時不得便死，可要是從內部鬧將起來，那就會面臨真正的艱難——這句話是曹雪芹在紅樓夢裏說過的。而他之所以此時會有這般感嘆，原因就在於——周管家的藏身之所，是明家的人，明家內部極有權勢的人，通過某個渠道告訴了範閑。
　　不然以明園的防備之森嚴，監察院十幾年都沒有成功地安置壹個上層的釘子，怎麽可能算準了周管家就在明園之中？
　　只要周管家在明園，今天這事兒就算成了。
　　……
　　……
　　馬車漸漸駛近蘇州府，又有監察院的密探前來報告某路消息，然後再無異樣，那輛馬車就鉆進了壹個不起眼的小巷子當中，靠著壹堵厚厚的圍墻，停在了那裏，不知道在做什麽。
　　蘇州府衙的側手方十丈遠處，便是關押囚犯的大獄。大獄秋天裏殺人，春天裏養，所以如今正是“人丁興旺”的時候，壹座牢中，竟是關著四五十人。
　　由大牢鐵門往裏去，壹直走到直道的最盡頭，有壹處天光由上方打了下來，稍許多了些溫暖，驅散了些許濕意，較諸別的陰暗不見天日的牢舍，要舒服許多。
　　這間牢房裏墊著幹草，草的下方隱約可見違禁的棉被之類，壹位中年人正面色慘白地獨自飲著酒，享受著壹般囚犯享受不到的待遇。
　　這位正是明四爺，因為監察院要對付明家，他成了第壹個被拿出來祭旗的人，被強行關進了蘇州府，已經十幾日了，還沒有被放出去的風聲。不過明家畢竟家大勢大，蘇州府宛若是被他們養著壹般，他在牢裏住著，自然由上至下都有人打理，過的日子還算舒適。旁邊的牢房裏押著壹些江洋大盜，都用艷羨的目光看著他。
　　明四爺懶怠去理會那些毛賊，只是斜乜著眼，看著牢門外的三個衙役，唇角露出壹絲恥笑，說道：“今兒又有什麽事？”
　　牢門哐當壹聲響，被衙役們打開了，壹位衙役躬著身子，諂媚笑道：“四爺，這些天苦了您了，只是監察院盯的緊，咱們也不好給您安排單間。”
　　明四爺搖搖頭，嘆息說道：“能早些出去才是正經事兒，家裏有沒有說什麽話？”
　　這個時候，另兩名衙役已經端進了好菜好酒，布置在他的面前，香氣撲鼻。
　　明四爺略感詫異，心想還沒到午飯的時候，怎麽今兒個這麽早來送飯？驟然間，他想到了壹樁事情，不由面色劇變，嘶聲說道：“什麽意思？”
　　“吃了這頓飯，好上路吧。”那名衙役嘆息。
　　明四爺臉色慘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自己頂多就是欺行霸市，怎麽也輪不到死罪，而且自己是明家的人，官府怎麽敢就這麽隨隨便便地殺了自己。他下意識裏往後退去，雙眼怨毒地看著那名衙役，狠狠說道：“妳說的什麽意思，爺聽不明白。”
　　衙役微低著頭說道：“監察院的意思，四爺莫怪。”
　　明四爺不是糊塗人，稍壹思忖，便明白了這事的前前後後，沈默半晌後淒慘笑道：“什麽監察院！怕是家裏要殺我吧。”
　　衙役直起了身子，壓低聲音說道：“四爺既然明白了，那也就別太在意，總不是為了家裏好……監察院如今對家裏逼的緊，聽說今兒個晨間已經進園了，如果再不做些事情，鬧出些動靜來，監察院怎麽肯收手？您是四爺，用您的壹條性命，暫保家裏半年平安，總是值得的。”
　　明四爺大怒罵道：“妳們這些王八犢子！要死怎麽不讓老太君死去！我操她祖宗！”
　　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刻，他當然清楚，明家為什麽會派人來殺了自己，這肯定不是為了滅口，自己根本不知道家族的核心生意，這只是壹筆墨，壹筆塗在監察院臉上的墨，明家從去年底擬定的示弱悲情之戰，就需要用堂堂明四爺的死亡，做那個爆發的契機。
　　想到此節，他的心裏何其絕望不甘，何其憤怒。
　　那名衙役面色壹變，說道：“老太君乃萬家護主，四爺言語尊敬些。”
　　明四爺淒慘壹笑，人往墻角退去，口裏罵罵咧咧道：“我也是明家的爺，憑什麽要我死？就因為我不是她親生的？”
　　此時兩名衙役已經走到明四爺的身邊，根本不理會明四爺的叫罵與反抗，拿出壹團臟抹布塞進了他的嘴裏，堵住了他的汙言穢語，同時將他的雙手反綁了起來。
　　這時候，裏間房的鬧騰，已經驚動了整間大獄，許多囚犯都好奇而害怕地看著這邊。
　　領頭的那名衙役眉頭壹皺，喝道：“監察院辦事，都給我安靜些！”
　　就算是被關在牢裏，這些囚犯也知道，如今監察院正在打壓明家，但眾人沒有想到，監察院居然會深入大牢暗殺明四爺，不由心生寒意，漸漸為明家生出些不平來，但是卻沒有人再敢往那邊多看壹眼，生怕惹禍上身。
　　……
　　……
　　衙役看著面前的食盤，搖了搖頭，惋惜說道：“最後壹餐飯，也不能吃好，真是苦了您了。”
　　說完這句話，他壹揮手，那兩名扭住明四爺的衙役便拿繩索套上了明四爺的脖頸。
　　明四爺頸子被系，臉部被憋的通紅，兩只腳不停地蹬著地面，蹬的幹草亂飛，下面的錦被汙臟。
　　繩索系的越來越緊，明四爺的眼珠子似乎都要鼓了出來，鼻孔張的老大，看上去異常恐怖，雙腳蹬動的力氣也是越來越小，就像是垂死的青蛙壹般，有氣無力地彈著。
　　臨死的明四爺，心頭的絕望可想而知，那股對明家老婦人，對明青達的怨恨可想而知，只是他已要死了，又能如何？
　　冷冷看著垂死明四爺的那名衙役忽然感覺到有些奇怪，他的余光瞥著隔近的那座監房裏，那名囚犯正看著自己。
　　很冷漠地看著自己，並不像是冷血地看熱鬧，也沒有壹絲怕的感覺。
　　他愕然轉身，然後看見那名囚犯從幹草垛裏取出了壹樣東西，瞄準了自己。
　　壹把弩！
　　……
　　……
　　鋥鋥鋥！三聲弩機響，三枝弩箭出，準確無比地紮在這三名衙役的咽喉之中，三人捂著咽喉，根本來不及發出壹聲響，便倒在了地上，雙腳蹬了兩下，就此斃命。
　　衙役壹死，繩索立松，本已垂死的明四爺無力地蹬著雙腳，漸漸恢復了力氣。
　　他緩緩睜開雙眼，用迷惘而渾濁的眼光看了壹眼隔壁的囚犯，不知道對方為什麽要救自己，更沒看清楚，對方是如何救了自己。
　　那名囚犯此時卻像是什麽事情都沒做壹樣，雙眼平視著前方，蹲在了柵欄旁邊。
　　明四爺渾身酸軟，褲中已有遺溺，臭不堪聞，卻知道自己已經死裏逃生。
　　此時他的身後，那堵厚厚的墻，卻像是被鬼神運力壹般，悄無聲息地開了壹道口子，露出外面的湛湛青天來！
　　……
　　……
　　高達收回那柄長刀，面色微白，強行打通蘇州府大牢的厚墻，也損耗了他不少真氣。他進入牢房之中，壹手提著明四爺，便出了大牢。
　　又有壹名監察院的官員入內，拔出那三名衙役咽喉間的弩箭，又小心翼翼地擺設了壹下牢房中的局面，這才走到柵欄旁邊，伸出手去。
　　先前救了明四爺壹命的那名囚犯壹言不發，將手中的暗弩遞到這名監察院官員的手中，又指了指旁邊的食盒。
　　監察院官員揀了壹根雞腿，放到了他的手上。
　　那名囚犯笑了笑，有些滿意。
　　監察院官員壓低聲音說道：“再等兩個月，大人還需要妳當證人。”
　　那名囚犯壹面啃著雞腿，壹面點了點頭。
　　那名監察院官員退出去後不久，囚犯壹指頭將啃剩的雞腿彈入對過斜方的壹間牢室之中，忽然間面色壹變，淒惶無比，嘶聲喊道：“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殺人劫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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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離了蘇州府後方的那條小巷，緩緩駛向總督府衙門的所在，只是此時的馬車上，已經多了壹個人。
　　明四爺淒惶無比地癱坐在馬車椅下，擡頭望著那名年輕英俊的大人物，半晌說不出話來。
　　範閑搖了搖頭，嘆息道：“豪門大族，果然每多陰穢骯臟。”
　　他旋即微笑說道：“如今妳自然看明白了，本官也不用多說話，日後的明家，妳要好好把握才是，與明老七配合好。”
　　明四爺吞了壹口口水，死裏逃生的那壹幕，給他的心理沖擊太大，根本容不得他有絲毫考慮，他狠狠地點了點頭。
　　範閑輕聲說道：“老太君想殺了妳，栽到我監察院身上，宣揚到民間，營造我範閑無恥冷血的形象，挑撥民間的情緒來保她明家……可是如今我救下妳來，反而栽贓到明家身上，說明家劫獄……妳說，她會怎麽應對？”
　　明四爺雙眼無神，搖了搖頭，忍著咽喉的疼痛，嘶著聲音說道：“大人……不要小瞧了老……那個老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