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貓膩

歷史軍事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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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六章 太學裏的黑傘及鼻梁上的光明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黑色的馬車,行過東川路口,範閑剛剛收回投往自家書局和醫館的目光,壹扭頭,便瞧見了太學那間古意盎然的大門。
  太學是壹片比較疏散的建築群,臨街並沒有衙門明堂之類建築,也沒有高高的院墻,便是那座大門,實際上也永遠沒有關過,內裏的青樹探了出來,各處的讀書之聲也透了出來,盡是儒風靜思之意。
  正如樞密院曾經喚過軍事院,老軍部,如今還和六部裏的兵部夾雜不清,慶國這幾十年裏曾經玩的數次新政,也讓太學的名字變了壹次又壹次,同文館,教育院,反正是怎麽難出口,陛下便怎麽胡亂改著。
  只是天下的士子還是習慣地稱這壹帶為太學,後來朝廷的公文裏也順其自然地承認了這壹點。各州郡選拔的秀才,以及京都權貴之府所推出來的優良子弟,都集中在這片建築群裏學習經史以及治世之道。
  這是慶國最高的學府,所請的先生自然也是最頂尖的那壹撥人,比如已經成為宮廷禦報例用書法大家的潘齡潘先生,比如當朝門下中書大學士賀宗緯的老師曾文祥,再比如前些年,舒大學士也曾經兼過太學的教授,再到如今的朝中文官第壹人,胡大學士,也還時常來太學給這些士子們上課。
  有這麽多牛氣烘烘的老師,再加上太學的地位特殊,內裏的學生本來就有極好的前途,所以太學的學生們也不免有些牛氣烘烘起來。壹般的官府衙門根本不願和太學打交道,而慶國稍顯開明的學風,更是令壹般的大臣,死都不肯隨便進去——他們很怕被這些學生們逼問,最後狼狽而逃。
  不過範閑從來沒有這種擔心,他與太學學生的關系壹向良好,尤其是慶歷四年以後,他就在太學裏任職,充當著名義上太學學正的副手,再加上後來範閑才驚天下,又從北齊拖了莊大家的壹車書回了太學,他在太學裏的地位更是變得崇高無比,深得學子們的敬佩。
  馬車安靜地停在了太學的門口,早有學官上來接應。範閑下了馬車,擡頭看著已經半年未見的大門,笑了笑。這座式樣古樸的大門其實是後來新建的,硬生生揉了些古意進去。花了這麽多銀子,其實也只是南慶在學問方面,總有些發自內心深處的自卑感,尤其是在和歷史味道相關的某些角落。
  天忽然下起雨來,雖然不大,但零散的雨點打著深色的太學木門上,變得格外醒目,由斑駁漸趨暈染,地上的石板也快要積起水來。
  壹位啟年小組官員沈默著從車中取出蓮衣,想要替他披上。範閑搖了搖頭。雖然他很喜歡身著黑色蓮衣,帶著最親近的下屬,排成壹個品字形,在京都安靜的秋夜裏像鬼魂壹樣森然出行,但是今日是在太學,他不想顯得太特殊,把那些熱血而又清純的學生們驚著了。
  沐風兒撐起了傘,將他送入了太學的大門。
  此時已是下午,太陽本來已經西移,此時被雲朵壹遮,被陰雨壹掃,光線變得更暗,整座闊大的庭院裏滿是清幽之意,沿青樹之下往前行走,竟是沒有瞧著壹個人,空曠安靜至極。
  上千名太學學生此時還在上課,身為太學教授的範閑當然算得清楚,只是皺著眉頭想到,讀書聲怎麽停得這般整齊?
  就像是蜜蜂忽然集體行動,又像是山風灌入壹個狹窄的天然石壺,太學裏安靜的庭院中忽然響起了壹陣嗡嗡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原來是無數人的議論笑談之聲夾雜在了壹起。
  下課了,幾百名年輕的士子同時間內走出了太學的各處庭院,走到了正中間那寬闊的行道之上,密密麻麻,擠在壹起,壹股新鮮的活力,頓時充滿了整個空間。
  有些年輕人忘了帶傘,大聲歡叫著,在濕漉的青石板路面上跳躍著,壹頭撞斷層層的雨絲,向著自己的學舍跑去。而更多的學子則是好整以暇,帶著平靜的笑容,撐開了身邊的傘。壹時間整個庭院內開出無數朵顏色各異的傘花來,只是沒有什麽鮮艷的顏色,多以青灰素淡為主。
  於是乎本來不想顯眼的範閑,卻因為自己頭頂上的黑色大布傘,而變成了素淡傘海裏的壹朵異株,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註意力。
  “小範大人!”
  “老師!”
  “先生!”
  學生們驚喜地圍了過來,紛紛向範閑行禮。大部分的學生只是遠遠見過他的模樣,而有些則是有幸跟著他對莊大家的經史做過編校事宜,所以喊得也是格外用力。
  好在沒有形成什麽擁堵,大約是這些學生也知道,範閑在朝中公繁忙,而且最近也在忙東夷城的大事,所以都強抑著心頭的喜悅,行過禮問過安後,便讓開了當中的道路。
  範閑壹壹含笑點頭應過,又和相熟的學生教員說了幾句閑話,擡頭看了壹看天色,也不敢再耽擱,告了聲擾便往深處的靜思庭行去。
  在他與監察院官員們的身後,那些太學的學生依然難抑激動,好奇地竊竊私語,都在猜測,小範大人今日來太學是為什麽,是不是東夷城的事情罷了,陛下就會把小範大人還給太學?讓他繼續來講課?
  ……
  ……
  收了黑傘,放在門邊,壹道清涼的雨水順著傘尖淌下,寫出壹個大大的壹字,打濕了高高的木門檻。範閑接過教員接過來的毛巾,胡亂擦了擦被打濕了些的頭發,便進了內室,對著案後那位大學士鞠躬壹禮,笑著說道:“來看您來了。”
  胡大學士摘下鼻子上的眼鏡,狐疑地看了他壹會兒,才把他認了出來,笑著說道:“我難得今日不用在角房裏呆著,正想躲躲清靜,妳就不能讓我緩緩?”
  如今的門下中書以胡大學士為首。陛下的年紀畢竟也漸漸大了,精力總是不及中年全盛之時,而且這位君王似乎也想開了許多,將許多政事都扔給了門下中書,不再事必躬親。如此壹來,門下中書的權力大了些,事務卻是繁忙得不得了,用某些眼尖的官員私下的話說,如今的門下中書,已經漸漸要變成當年的相府,而首領大學士胡大學士手中的權柄,也似乎在壹天壹天向當年的林若甫靠攏。
  範閑不相信這個,皇帝既然千辛萬苦把自己的老嶽扳下臺去,自然不會允許再出現壹個林若甫。但他也知道胡大學士整日操勞政事,確實辛苦。笑著上前又行了壹禮,說道:“若不是正事兒,也不敢來煩您。”
  胡大學士與他的關系極好。壹方面是因為在文字古新之辯中,二人立場相當壹致,雙方欣賞彼此性情,故而成就不錯的私交。另壹方面則是因為京都叛亂壹事中,胡大學士幫了範閑壹個大忙,而範閑最後也是率先救出了他的性命。
  “說吧。”胡大學士把眼鏡放在桌上,發出輕輕的喀聲。微壹停頓之後,嘆息說道:“要妳親自出馬,估摸著也不是什麽好事兒。”
  範閑笑了笑,看著桌上的眼鏡,卻沒有馬上說出來意,而是說道:“這水晶鏡兒可還好用?”
  胡大學士壹如往年那般,擁有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年輕容顏,但範閑卻知道,這位文官首領的眼睛卻有些小小的問題。兩年前偶爾聊起壹次,範閑便記在了心上,讓內庫那邊琢磨了許久,最後還是從東夷城那邊尋了個洋貨水晶,配了副獨壹無二的眼鏡給他。
  胡大學士壹直對此事大為感激,因為日夜操勞政務,審看奏章,眼睛不好,那可是要出大問題。
  只不過手工研磨,又沒個驗光的機器,以至於範閑只知道胡大學士是老花眼,卻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大幫助。
  “挺好,挺好。”胡大學士笑著說道:“得,就憑這眼鏡兒的情意,妳要辦什麽事兒,我都給妳辦,反正小公爺也不會讓我去做什麽違律抗旨的糊塗事。”
  這話壹出,範閑啞然,險些失笑,心想這位大學士看似仗義,沒料著原來還是這般謹慎狡猾。二人心知肚明,以範閑的能力還不能自己處理的問題,肯定是朝堂內部的問題,胡大學士這話是狡猾到了極點。
  範閑笑著搖了搖頭。正當胡大學士以為他不好開口,捋須暗自寬慰之時,他卻忽然瞇著眼睛說道:“京都府尹孫敬修,是個不錯的官兒哩……”
  胡大學士的手指壹緊,險些把胡須拔了下來,連連咳了兩聲,他實在是沒有想到範閑會如此直接地開口。關於京都府尹的位置,他身為文官首領,當然知道眼下的局面是因何造成,只是陛下正在扶賀宗緯上位,他這位大學士也只好保持著沈默。
  他試探性地看了範閑壹眼,說道:“這位孫大人……當年的流言不是小公爺親自打壓下去的?”
  範閑懶得和他再拐這些彎兒,直接坐到了他的身旁,湊在他耳朵旁邊說道:“我和他家閨女可沒關系,可是這位孫大人我倒是真想保下來。”
  “這可是陛下的意思。”胡大學士在他面前也不忌諱什麽,直接把皇帝搬了出來。
  範閑冷笑道:“只是賀宗緯在那兒跳得青春動人,和陛下有什麽關系。”
  胡大學士笑了起來,知道這小子當著任何人的面兒,都不會承認京都府的問題是陛下的心意,不然他就是要明著和陛下打擂臺。
  範閑接著說道:“我只問壹句,孫敬修這三年的考績究竟如何?”
  “這個……”胡大學士輕捋短須,沈默片刻後說道:“兩年中上,壹年中,不過是平平罷了。”
  京都府確實是個要緊位置,所以對於三年來的考績,胡大學士牢牢地記在心裏,脫口而出。範閑冷笑壹聲,說道:“休要說這些遮眼的閑話,大學士心裏明白,京都府尹這個位置,本來就不是人做的,不是得罪這府,便是得罪那方部衙,年年考績,年年不中。”
  “梅執禮當年也頂多是個中平。”範閑揉了揉手腕,說道:“孫敬修有兩年中上,已經是了不得的能吏,再加上此人又不擅營私結黨舞弊,能有這個評語,實屬難得。”
  胡大學士沈默片刻,終究是敵不過自己的良心準則,輕輕地點了點頭。他也知道京都府尹這個位置難辦,孫敬修著實是個很難得的下屬,如果依然由他負責京都府,自己這個大學士辦起差來也會順手許多。
  “如果真把他拿了,誰來替他?”範閑正色說道:“我今日來,不為私情,不為鬥氣,只是想問壹句,莫非大學士又想看著京都府後三年再換五個府尹,最後鬧得再也沒有人敢來當,甚至玩出吞炭生病的招數?”
  胡大學士嘆息了壹聲,為難說道:“我也是不願孫大人去職,只是壹直沒有想明白,為什麽宮裏會有這個風聲傳出來。”
  他盯著範閑的眼睛,輕聲問道:“是不是妳和那位又吵架了?”
  這個天下敢和皇帝陛下吵架的人,也只有範閑壹個人。範閑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和吵架無關。其實您也應該瞧得清楚,陛下是借此事替賀宗緯立威。莫說孫敬修如今是我的人,便說他是個白癡,我也要保了他。”
  “先前還說不論私情,這時候又成了妳的人。”胡大學士苦笑著搖搖頭,說道:“妳想我做什麽?我如果出面,陛下肯定能猜到是受妳所托……賀大人也是頗有良才之人,妳何苦與他置這個氣。”
  範閑沈默許久之後,輕聲說道:“這個氣必須是要置的。這世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我不會給賀宗緯壹絲希望,壹絲可能,壹絲僥幸,壹次成功的歷史。”
  “為什麽?”胡大學士見他說得嚴肅,心頭微驚,狐疑問道。
  範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涉及到他要在皇帝的壓迫下,盡量拖著時間保住手頭的權力,做壹次宣告。他緩緩站起身來,說道:“我今天晚上要去宮裏吵架,逼陛下不發出明旨。如此壹來,京都府的問題,便是門下中書的壓力,我需要大學士幫我從中抗壹下。”
  胡大學士沒有接話,似乎在等著他接下來的解釋。
  範閑微笑說道:“孫敬修是個不錯的官員,不應該就這樣消失在無聊的權力鬥爭之中,原因其實就是這樣簡單。”
  不等胡大學士開口,他幽幽開口說道:“這太學是個不錯的地方,青春逼人,這些學生們將來都是要入朝為官的,我們身為先生,不止要教他們什麽,也要用朝中的真實情況幫他們樹立壹些信心。”
  “壹個官員,只要肯做事,就能平安無事。”範閑盯著胡大學士的眼睛,“如果孫敬修就這樣垮了,妳拿什麽去教這些學生?大學士書中所言準則,又還有個什麽作用?”
  被範閑逼到了角落裏,胡大學士沈默許久,知道這位小公爺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如果自己不答應,說不定他真會利用自己在太學裏的威望,去煽動學生們做出什麽事來,不由嘆息說道:“得,只要陛下不發明旨,我就來保壹保孫大人。”
  聽到這句話,範閑終於開心地笑了起來,拱了拱手,不再多說什麽,便欲告辭而去。
  胡大學士拾起桌上的水晶眼鏡,笑著說道:“就算是還妳這個眼鏡的情份……不過,妳不覺得我還的情大了壹些?”
  範閑心情極好,說道:“大不了讓內庫再做幾副,給妳家大小公子們壹人預備壹個。”
  胡大學士被他暗中諷得沒轍,笑罵道:“我的意思是,學正大人前些天說了,妳什麽時候能把東夷城的事情忙完,得趕緊回太學給學生們上課。”
  範閑笑著應道:“這事兒您不說,我也準備來做。”這是真心話,今日進入太學,看著那麽多年輕的學生,範閑的心情不錯,似乎想到了前壹世自己上學時的情形,而且他知道這些學生將來必然都是慶國的柱梁,如果自己能夠提前影響他們壹些什麽,在某些時刻,或許這將是自己的保命法寶。
  ……
  ……
  範閑告辭而去,胡大學士壹個人在昏暗的燈光陪伴下,繼續著自己的事情。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時,壹位官員輕輕地走了進來,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麽。
  胡大學士沈默了許久,唇角不由浮出壹絲苦笑,輕聲說道:“原來今日孫府大宴上,竟然還鬧了這麽壹出。真不知道這位小公爺是怎麽想的,鬧得如此浮誇,完全不合他以往的暗斂性子。”
  那位官員自然是胡大學士的親信,臉上也有諸多不解神色,疑惑說道:“而且此事透著份詭異,明明知道是宮裏的意思,小範大人還要硬生生抗著,甚至不惜來求動老師,為了區區壹個孫敬修,值得嗎?”
  “不僅僅是孫敬修啊。”胡大學士又嘆了壹聲,揮手讓這名官員下去,叮囑道:“此事不用再提,只要陛下不發旨,我就替小範大人保個人,也應是無妨的。”
  那名官員沈聲應下,告辭而去。
  胡大學士那張依然年輕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變幻著神色,他在思考著範閑先前那段話,在猜測範閑的真實意圖。東風與西風?他揉了揉有些發緊的眉心,忍不住苦笑了起來,賀大人只怕沒資格當東風,小範大人是在和陛下打擂臺!
  只是為什麽要打呢?難道是因為對陛下的削權之舉心生怨氣,所以發泄到了此處?胡大學士陷入了沈思之中,總覺得不是這麽壹回事兒。已經三年了,陛下對監察院的削權壹直在前行,而範閑總是在宮裏進壹步之前,就已經很孝順地提前退了壹步,亦趨亦退,沒有絲毫不樂意的模樣。
  為什麽範閑不退了?是不是他擔心退得太多,將來手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人抗衡?可是除了陛下,妳需要抗衡誰呢?
  胡大學士的眉心皺得極緊,卻怎樣也想不通這件事情。忽然間,他的手指撫到了自己的皺紋上,微微壹驚,趕緊緩緩用手指把皺紋散開,又悄悄地從桌下取出壹個小瓷瓶兒,從瓶中挑了壹點乳油狀的東西,細細地塗抹在臉上,緩緩拍打壹番之後,他的臉頰皮膚更顯光滑,幾絲皺紋顯得毫不起眼。
  胡大學士把瓷瓶放入桌中藏好,自嘲地笑了笑,陛下父子間的事情,自己何必去想那麽多,他們又不可能真正翻臉——倒是自己這張臉,胡大學士唇角的自嘲之意愈來愈濃,甚至有些淡淡的悲哀。
  他的年紀也不小了,所以格外註意面部的保養,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歷史使命是成為陛下百年以後朝堂上的中樞,所以他必須不顯老。如果陛下認為他已經老了,壹定會產生壹些別的想法,為自己的兒子去留壹個更年輕的鋪佐之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無奈,自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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