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二章 開廬

　　範閑想笑卻笑不出來，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被神廟外的風雪冰住了壹般，他怔怔地看著身前的王十三郎，看著這位年輕友人平靜卻倔犟的臉，許久之後深深地嘆息了壹聲，也感覺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那抹寒意。
　　他知道十三郎說的是實在話，對方是個實實在在的實在人，所以他才會感覺到寒冷。
　　如果將來事態的發展，與範閑和四顧劍估計計劃的不壹樣，如果在天下人看來，範閑只是攫取了東夷城的實力，卻沒有考慮到東夷城民眾商人的利益，或許十三郎真的會不惜壹切代價向他出手。
　　四顧劍的遺命，太平錢莊，劍廬弟子們已經為了這場賭局付出了太多的利益與實力，如果範閑將來真的反水，這些人必將憤怒而恨入骨子裏。不用思想，範閑也知道，劍廬十三子瘋狂的報復，會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更何況自己身邊有這位親近的、關系極好的年輕友人，範閑並不希望和王十三郎以命相搏。
　　尤其是劍廬瘋狂的報復，即便不能直接傷害到有監察院保護的範閑，但這麽多九品強者的突襲，壹定能夠傷害到範閑在乎的親人、友人、下屬之類。
　　慶國皇帝陛下能承擔這種損失，因為大部分時間，他把自己大部分的親人下屬不當人看，但範閑不行，他知道王十三郎此時呈現的態度，代表了劍廬弟子們怎樣的決心，由不得他不暗自警懼起來。
　　範閑瞇著雙眼，眼中寒芒漸盛，卻又漸漸散開，看著王十三郎平靜說道：“妳那些師兄們要弄清楚壹件事情，這件事情是妳們師傅求我做的，不是我求他做的。所謂合作，也是妳們單方面的想法……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要脅。”
　　王十三郎沈默，知道範閑說的是真話。
　　範閑盯著他的眼睛，壹字壹句說道：“這就是我壹直疑惑的壹點，四顧劍給我十二把劍，我到底怎麽能夠相信妳們的忠誠，而不用夜夜擔心，妳們會從背後刺我壹劍。”
　　“如果有人要刺妳，自然有我擋著。”王十三郎有些黯然地低著頭，“只要妳不背信棄義。”
　　範閑微嘲冷笑說道：“我的背後有影子，用得著妳來做什麽？我只是很厭憎這種感覺。我是什麽人？我不是壹個能被要脅著做事的人，劍廬必須把態度放端正壹些，如果雲之瀾或李伯華並不信我，那我們也沒有必要繼續談下去，就此作罷，過些月，領著大軍再來談好了。”
　　王十三郎有些疑慮和痛苦地擡頭看了他壹眼，說道：“妳這也是在要脅。”
　　“來而不往非禮也。”範閑認真地看著他說道：“我很頭痛於妳所呈現出來的意願，我不希望有人利用妳來控制我。”
　　“我們沒有這種奢望，但是……說實話，我們並不理解師傅的遺命。尤其是師兄們和妳沒有太深的接觸，他們不知道妳是壹個什麽樣的人，他們根本不敢相信，妳會……不顧慶國的利益，而為東夷城的死活著想。”
　　“信不信是他們的事，我只需要他們接受。”範閑站起身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我們是朋友，我不希望妳成為壹個站在我身邊，時刻註視著我壹舉壹動的朋友。”
　　“朋友應該互相信任，互相支持，不問緣由。”範閑看著王十三郎，認真說道：“妳是四顧劍展現給我的態度，也是我展現給四顧劍的態度，因為妳，我和四顧劍之間才能建立起這種信任，但我希望，從今以後，妳要學會有自己的態度……人必然是為自己活著的，這個世界上，背負著所謂國仇家恨、百姓大義的人已經夠多了，妳的性子不適合做這種事情。”
　　“妳適合做？”王十三郎聽懂了他的話，幽幽問道。
　　“我是迫不得已，我是逼上梁山。”範閑的嘴唇發苦，心裏悲苦，唇角壹翹，雙眼望著靜室之外嘆息唱道：“看那邊黑洞洞，可是那賊巢穴？認賊作甚？可是真賊？我可是賊？我不想趕上前去，更不想殺個幹幹凈凈。”
　　王十三郎靜靜地看著他，忽而說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逼妳做這些？”
　　範閑沈默了很久，然後說道：“不知道，也許從根本上講，只是我自己想這樣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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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皇帝陛下的事情，範閑已經做過了足夠深遠的考慮，正如與父親說過的那樣，在五竹叔回來之前，他並不想和陛下翻臉，而且也沒有任何翻臉的理由。雖然數十年前有那樣壹場慘劇，可是身為壹個飄泊於這個世間的靈魂，即便要為那個女子復仇，但在面對著肉身父親的時候，總會有所猶豫。
　　而且皇帝陛下依然是那樣的強大，強大到完全不可戰勝。
　　範閑只是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溫和壹些，更符合他心中想法壹些，這大概是所有穿越者來到另壹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後，第壹時間想做的事情。
　　他並不知道，葉韜是這樣做的，武安國是這樣做的，就連葉輕眉也是這樣做的，大概只有石越沒有做過。
　　其實這只是穿越者的宿命罷了，或者說是優秀穿越者的宿命，紈絝總不能壹世，享受總不能平伏精神上的需要，人類本能的探知欲與控制欲，會逼著往那個方向走，而任何壹個擁有足夠權勢和力量的人，都會嘗試著運用自己手中的力量去改變壹些什麽。
　　錦衣夜行壹生，那需要老和尚的定力，可即便老和尚在臨死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問莎士比亞。
　　所以像範閑這種人，當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處於某種位置後，總是要穿上漂亮的衣裳，站在陽光下面，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並不見得是好的選擇，但至少是他所認為好的選擇。歷史嘛，就是壹個任由強者揉捏的面團，只不過強者們認為捏成嬌俏的小姑娘最好。有些則認為應該捏成壹把大面刀，在熱鬧的集市裏砍壹砍。
　　究竟誰對誰錯，交給歷史評判好了，反正在歷史下結論之前，強者們早已變成了白骨，而他們必須要做，這才夠徹底，夠爽快，夠不辜不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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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閑掄圓了活這第二世，在慶歷十年的春末，終於攀到了他所能達到的巔峰。此時的慶國年輕權臣，手中有權，監察院大權，有錢，天底下大部分的錢都處於他隱隱的控制之中，而且他有名聲，名聲之響亮，天下不做第二人論。
　　最關鍵的是，他有事跡。當白煙升騰在東夷城的四處，白色的招魂幡招搖在濃濃的暮春風裏，四顧劍的葬禮馬上就要進行。而南慶與東夷城之間的談判也已經結束，天下大勢終於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從今日起，疆域版圖的模樣變得陌生了起來。
　　東夷城終於在名義上歸附了強大的慶國，整片大陸除了西方的壹抹綠色，北方那個壹直保持著沈默的國度之外，全部臣服於慶國的鐵蹄之下。
　　而且慶國未發壹兵壹卒，便達成了這個目的。促成這壹切的，自然是範閑。他的聲望，在這壹刻達到了歷史的頂點。而他所做的這件事情，也必然會寫入歷史的書籍之中。
　　範閑平靜地站在劍廬門口，王十三郎站在他的身後，其余的十壹位劍廬弟子也安靜地站在不遠處，而慶國使團則站在他的另壹邊，監察院的密探劍手們，則是沒有顯現身形，在各個方向警惕地註視著周遭的壹切。
　　今天是慶歷十年劍廬的開廬儀式，本來這個儀式已經早就舉行完了，但是四顧劍壹直病重將死，再加上劍廬今日有大事要宣告天下，請來了全天下不少重要的人物。
　　今日來的人太多，太雜，而最近東夷城四周的諸侯小國以及城內某些市井之間，隱隱有些不安的因素在發酵，甚至有幾地已經出現了義軍，所以身為侵略者代表人物的範閑，自然成了保護工作的重中之重。
　　但東夷城方面其實並不怎麽擔心範閑的安全，因為要在這個地方殺死範閑的人，應該還沒有出生。
　　當然，這個判斷自然是把如今世間唯壹的那位大宗師，慶國皇帝陛下剔除在外，畢竟誰都認為，慶帝不至於忽然瘋狂到來暗殺自己剛剛立下大功的私生子。
　　沒有人敢和範閑並排站著。今天天氣極亮，春光明媚，艷陽高照，竟生出些淡淡暑氣來。
　　王十三郎是離範閑最近的那個人，比範閑拖後了半個腳步。
　　範閑面色平靜，迎接著天下各地趕過來的巨商大賈，同時以半個主人的身份，將南慶以及北齊的使團接了過來，南慶的使團官員們臉上帶著壹股難以抑止的喜悅，而北齊官員的臉色卻是極為難看。
　　劍廬門口的空地已經搭起了壹個大棚，上面掛著無數白色的紙花以及幔帳，看上去並不喜慶，與開廬儀式，以及名義上的歸順宣示毫不相符。
　　範閑並不在意這壹點，慶國禮部官員心裏有些不悅，卻也不敢表露什麽，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此次開廬儀式其實應該算是四顧劍的葬禮，禮部官員並不希望在這種緊要的時刻，激怒劍廬裏的那些強人。
　　太陽緩緩移上中天，空氣漸漸變熱，好在東夷城就在東海之濱，有海風無日無夜不止地吹拂著，還可以忍受。加上大棚遮住了大部熾烈的陽光，前來觀禮的天下賓客們，除了擦汗之外，並沒有太多的埋怨。
　　忽然間，劍廬外面響起了鞭炮聲，不知多少掛鞭炮在這壹刻炸響，紙屑被震得老高，煙霧也開始彌漫了起來。
　　似乎這是壹個訊號，整座龐大的東夷城內，每壹家商行的門口，每壹處民宅的門口，都同時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鞭炮，就連那些往常掛著紅燈，夜夜笙歌不止的青樓，也將燈籠換成了白色，在樓前放起了鞭炮。
　　姑娘們已經換了素凈的衣裳，帶著壹絲不安壹絲惘然地看著劍廬的方向。
　　商人百姓們站在自家門口白色招魂幡的下方，看著眼前鞭炮炸成碎屑。
　　婦人懷中的嬰兒，被東夷城中不分南北，不分東西，四面八方同時響起的響亮鞭炮聲驚得醒了過來，哇哇大哭。
　　整座東夷城，盡是鳴鞭之聲，哭泣之聲，微微刺眼的硫磺味道隨著煙氣籠罩了整座城池。
　　鞭碎有如人之壹生，煙騰有如漸漸離去的靈魂。
　　範閑靜靜地看著這壹幕，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在北齊上京城外聽到的那陣鞭炮，暗自默然，心想不論是莊大家，還是四顧劍，其實對於這些普通的百姓來說，都壹樣的崇高。
　　劍廬外的大棚下，在雲之瀾的聲音中，所有人向著那架黑色大棺跪了下去。
　　範閑也跪了下去，然後聽到了雲之瀾所代為宣告的四顧劍遺命。
　　不出意料，四顧劍在臨死的時候，終於還是寬恕了雲之瀾曾經動過的異心，命他接任了東夷城城主壹職。雲之瀾壹向主持劍廬俗務，精通世事，由他接任城主，以他內心那種不忿，壹定可以與前來接受東夷城的南慶人，形成壹種比較完備的制約。
　　範閑並不在乎這個，他沈默地聽著，只是在想，四顧劍只有把劍廬傳給十三郎，那麽自己才有可能利用二人之間的親密關系，真正地控制住那可怕的十二把劍。
　　正想著，他聽到了雲之瀾最後的那句話，眼睛不由瞇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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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閑母籍東夷，吾親授劍技，實為大材，命其主持……開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