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章 陳萍萍的復仇

　　禦書房又安靜了下來。從黎明前最黑暗的那壹刻，到朝陽躍出大地，再到暖暖晨光被烏雲遮住，淅淅瀝瀝的秋雨飄絮似的落了下來，在這樣壹段時光之中，禦書房裏的聲音，就像是天氣壹樣，時大時小，時而暴烈，時而像冰山壹樣的安靜，此間的氣氛更是如此，壹時緊張刻薄，壹時沈默鐵血，壹時憶往事而惘然，壹時說舊事而寒冷。
　　慶國的皇帝陛下與陳萍萍本就不是壹般的君臣，這二人之間的戰爭，也與壹般的戰爭有太多形式上的差別。直到此時，陳萍萍只是言語，或許只是言語所代表的心意，在那裏舉著稻草刺著，紮著，盼望著能將對方赤裸而嬌嫩的心臟紮出血點，刺出新鮮的傷口來。
　　壹抹並不健康的蒼白在慶帝的臉頰之下久久盤桓，不肯散去，他的眼眸空蒙，不，應該說是十分空洞，微顯瘦削的臉頰，配上他此時的神色與眼神，顯得格外冷漠。
　　誰也不知道慶帝此時的心頭究竟有怎樣的驚濤駭浪，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陳萍萍，在沈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妳憑什麽來監察……朕？”
　　他冷漠地開口：“朕舍棄了世間的壹切，所追尋的是什麽，妳們何曾懂得？”
　　這是身為帝王，對於老黑狗的壹種不屑。然而陳萍萍的雙手很自然地擱在黑色輪椅的扶手上，淡淡地看著他，眼神中有的也只是冷漠和不屑。君臣二人彼此對彼此的冷，彼此對彼此的不屑，就這樣彌漫在整個禦書房裏。
　　“陛下您再如何強大，慶國再如何強大，可妳依然改變不了壹個事實，妳最不願意承認的事實。”陳萍萍微垂眼簾說道：“慶國之強大，最終還是依靠於她的遺澤，如果不是她留下了內庫源源不斷向朝廷輸送著賴以生存的血液，如果不是她留下了監察院幫助陛下控制著朝堂上的平衡，我大慶連年征戰，妳如何能夠讓慶國支撐到現在？”
　　“妳想證明，沒有她，妳壹樣能夠把事情做到最好，甚至比她還活著的時候更好。”陳萍萍緩緩擡起頭來，沙啞著聲音說道：“妳想掀開她蓋在妳頭頂上的那片天，然而實際上，妳卻只是證明了，妳必須依靠她。”
　　“妳不如她多矣。”陳萍萍很平靜自然的話，刺中了皇帝心臟的最深處。
　　皇帝忽然想到三年前的那個雷雨夜，自己在後方不遠處的廣信宮裏，曾經親手掐著李雲睿的咽喉，對那位最美麗的妹妹說：“妳怎麽也比不上葉輕眉。”
　　他的心頭微動，面色微微發白，薄而無情的雙唇抿得極緊，冷漠說道：“歷史終究是要由活人來寫，朕活著，她死了，這就已經足夠了。”
　　“所以說，陛下妳何必還解釋什麽？妳只需要承認自己的冷血、無情、虛偽、自卑……”陳萍萍的臉上浮出壹絲笑容，“這樣就足夠了。”
　　“她真的是壹位仙女？不食人間煙火，大慈大悲？”皇帝忽然微嘲開口說道：“還是說在妳的心中，只允許自己把她想像成這樣的人物？不，不止是妳，包括範建，包括靖王那個廢物，恐怕還包括安之在內，妳們所有人都認為朕冷酷無情，卻放肆地憑由自己的想像，在她的身上描繪了太多的金邊。”
　　“她不是壹個人，也不是壹個仙女，更不是壹個來打救世間的神。”皇帝幽幽嘆息了壹聲，眉頭漸漸皺得極緊，緩緩說道：“她只是妳們這些人，不，以往包括朕在內也是，她只是我們這些人的想象罷了。朕往往在想，這個女子是不是根本從來沒有出現過，只是任由我們的想像匯聚在壹起，才凝成了這樣的壹個人？”
　　陳萍萍冷冷地搖了搖頭：“妳知道這不是事實。”
　　“可依舊是想像！”皇帝的面容冷酷了起來，唇角微翹看著陳萍萍說道：“妳們這些廢物，把對世間壹切美好的想像都投註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在妳們的心中光輝無比，甚至連壹絲暗影都找不到。”
　　“冰雪聰明，卻無謀人的心機，悲天憫人，卻不是壹個不通世務的幼稚女子，而是有實際手段去做的實幹家。”皇帝雙眼冷漠繼續說道：“這是壹個怎樣的人？壹個沒有任何缺點和漏洞的人，這樣的人……還是人嗎？”
　　他忽然笑了起來，悲哀而戾氣十足地笑了起來：“可惜，世上本來就沒有這樣的人。她壹樣是個凡人，有喜有怒有光彩有陰暗有心機有陰謀的普通人，說到底，她和朕又有什麽區別？”
　　“陛下。”陳萍萍緩緩地搖了搖頭，“她若真是妳所想像的那種人，她又怎麽可能死在妳的手上？”
　　“是嗎？”皇帝的眼瞳微縮，怪異地笑出聲來，“哈哈哈哈……每個人都成為自己的王？好狂妄的想法。監察院原來是監察朕的……朕直至今日才知道，原來妳這老黑狗竟然是她留下來監視朕的！她當年若不疑朕，若不防範朕，又豈會留下這樣壹句話來？”
　　“錯了，陛下。”陳萍萍面色木然說道：“不論是誰坐上龍椅，我監察院便要監督於他，這並不是她從壹開始就提防妳，想要對付妳的證據。”
　　“那霸道功訣呢！”不知為何，皇帝的語氣忽然變得極為陰暗幽深，聲音雖然高了壹些，但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氣，他的聲音就像是被九幽冥水泡了億萬年的劍壹樣，直刺禦書房的四周。
　　皇帝的臉沒有扭曲，只是空洞的眼神裏閃過壹絲陰寒之色，壹字壹句說道：“當年她傳朕霸道功訣，朕本以為她是想著北齊東夷兩地各有壹位大宗師，她才有此決斷，朕感激至深……憑這霸道功訣，朕帶著妳，帶著葉重，帶著王誌昆，縱橫沙場，橫掃四合，難得壹敗，然而誰會料到，這所謂的無上功法，背後裏卻隱藏著無上的禍心！”
　　皇帝的聲音在出離憤怒之後，變得異常冷酷起來，“當年初次北伐之時，朕便察覺體內的霸道真氣有些蠢蠢欲動，不安分起來，但事在必為，朕領軍而進，與戰清風在北部山野裏連綿大戰，然而卻在這個時候，隱患爆發，朕體內……經脈盡斷！”
　　陳萍萍默然，他是對這段歷史最清楚的人之壹，當年北伐艱難，戰清風大師用兵老辣至了極點，大魏兵員尤盛，南慶以數萬之師冒險北進，著實是九死壹生的選擇。然而大魏已然腐朽不堪，民不聊生，若想改變天下大勢，從而開創出新的局面和將來的可能性，南慶的發兵是必然之事。
　　時為太子殿下的慶帝，領兵北征，而陳萍萍卻是留在了初設的監察院之中，壹方面是要保證京都的安全，二來也是與戰場保持著距離，保證冷靜的眼光決策。本來便是敵強我弱之勢，恰在大戰最為激烈，戰清風率大軍於崤山外圍包圍慶軍之時，慶軍的統帥，太子殿下卻忽然受了重傷，全身經脈盡斷，僵臥於行軍營中不能動！
　　雖然時為副將的葉重以及親兵營少年校官王誌昆，在最關鍵的時刻站了出來，然而戰場之上南慶本就處於弱勢，統帥忽然又不能視事，轉瞬間，戰清風大軍挺進，南慶軍隊被打得四分五裂，而太子也被困在了群山之中。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陳萍萍帶著監察院黑騎完成了他們震驚天下的第壹次千裏突進，生生在大魏軍隊營織的羅網上撕開了壹道大口子，冒著無窮的風險，將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慶帝救了回來。
　　壹路艱辛不用多提，黑騎幾乎全軍覆沒才將今日的皇帝陛下救了回來。在那時，陳萍萍心頭就有壹個疑惑，究竟陛下是受了怎樣奇怪的傷？外表上並沒有什麽大的傷口，但內裏的經脈卻全部碎斷，變成了壹個廢人。
　　這些年裏，陳萍萍猜到了壹些什麽，而且範閑也曾經面臨了壹次險些經脈盡斷的危險，他自然知曉當日皇帝陛下詭異而可怕的傷勢由何而來。
　　想必就是霸道功訣練到壹定境地之後，必然會出現的危險的關口。
　　“朕身不能動，目不能視，口不能言，體內若有無數萬把鋒利的小刀，正在不停地切割著我的腑臟，我的骨肉。”皇帝的眼神空蒙，冷漠說道：“那種痛苦，那種絕望，那種孤獨，那種黑暗，不是妳能想像的。朕心誌壹向強大，然而在那時，卻也忍不住生起了自盡的念頭……然而朕連壹根小指頭都動不了，想死……居然都死不成。”
　　皇帝的唇角微翹，自嘲地笑了起來，“這是何其可悲和淒慘的下場。”他淡淡看了陳萍萍壹眼，“當日若不是妳不惜壹切代價地救我，或許我當時便死了。”
　　陳萍萍沈默不語，不譏諷，不應聲。
　　皇帝的鼻翼微微抽動，冷漠地深深吸了壹口氣：“然而上天未曾棄朕，在這樣的痛苦煎熬數月之後，朕終於醒了過來，而且不止醒了，朕還終於突破了霸道功訣那道關口。”
　　皇帝的聲音微微顫抖，已經數十年過去了，他想到那可怕的，非人類所能承擔其折磨的關口，堅強的心依然止不住搖晃了壹下。
　　他低下頭來，微嘲地看著陳萍萍說道：“她傳我這個要命的功訣，究竟是想做什麽呢？”
　　“朕問過她，怎樣能夠突破關口，她說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哈哈笑了起來，眼簾微瞇，從縫隙裏透出寒意，“她不知道！她造就了苦荷，造就了四顧劍，造就了朕，她居然說……她不知道！”
　　“她想拿著朕這個要害，要朕壹生壹世都聽她的，應允她的。”皇帝的唇角怪異地翹了起來，嘲諷說道：“但……朕怎是這樣的人，朕過了這生死大關，也將這世間的壹切看得淡了，也終於明白妳們眼中這個光輝奪目的女子，其實也有她最殘忍的那個部分。既然天不棄朕，朕如何肯自棄？”
　　聽完了慶帝的這番話，陳萍萍微微地笑了起來。嘆了壹口氣之後，又將那微斂的笑容繼續展露到了盡處，搖著頭啞聲笑道：“多疑啊多疑……陛下妳這壹生，大概從來就沒有辦法擺脫這壹點了。”
　　陳萍萍的笑聲很滄桑，很悲哀，他靜靜地看著皇帝說道：“借口永遠只是借口，或許陛下妳當年是這樣想的，然而範閑如今也練了，如果不是有海棠幫他，只怕他也會落到那個地獄壹般的關口之中。”
　　“天壹道的心法，她的手上本來就有。”皇帝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可那有可能永遠停留在九品的境界之中。”陳萍萍微嘲說道：“妳甘心嗎？”
　　不等皇帝回答，他輕輕地擺了擺手，嘆息說道：“過去的事情，再去提也沒有什麽必要了，妳既然連她都能疑，自然能疑天下所有人，只是……這種疑也未免顯得太可笑了些。”
　　既然可笑，當然要笑，所以陳萍萍笑了，在黑色的輪椅上笑得前仰後合，渾濁的眼淚都快要從他蒼老的眼縫裏擠了出來。
　　“朕只是要讓妳這條老狗死之前知道，妳所記得的，只是壹個虛無飄渺的幻象罷了。”皇帝睜開了雙眼，從回憶中擺脫出來，冷酷地看著陳萍萍說道：“妳是朕的狗，卻要替她來問朕。朕要妳知道，妳所忠誠守護的那個女主子，也不是壹個纖塵不染的仙子。”
　　陳萍萍住了笑容，雙肩微微下沈，沈默片刻後應道：“老奴不是壹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聖人，也沒資格做聖人，先前指摘陛下，不是為這天下蒼生，也不是心頭對這蒼生有何垂憐，只是這是她的遺願……是的，陛下，今天相見，為的不是天下蒼生，只是私怨罷了。”
　　他擡起頭來，平靜地看著皇帝：“妳殺了她，我便要替她報仇，此乃私仇，不是什麽狗屁大義，這只是件很簡單的事情，不需要承載什麽別的意義，我根本不在乎她是個什麽樣的人，究竟是謫落凡塵的仙子，還是壹個內裏別有機謀的小魔女，那有什麽關系？”
　　“她叫葉輕眉，這就足夠了。”陳萍萍看著皇帝緩緩說道。
　　皇帝望著輪椅上的老戰友，許久許久之後，輕輕地嘆了口氣，臉上浮現出壹絲微笑，然而這抹笑卻代表了更深壹層的意思，在他的眼中，這條老黑狗已經死了。
　　“這是壹種很畸形荒亂的情緒。”皇帝冷漠說道：“監察壹國之君，壹個閹人對壹個女人念念不忘，原來很多年前妳就已經瘋了。”
　　“當然，朕必須承認，朕被妳蒙蔽了很多年……監察院在妳這條老狗的手裏，確實有些棘手，整個監察院到了今日，只知有陳萍萍，卻不知有朕這個皇帝。這是朕對妳的縱容所至，卻也是妳的能耐。只是朕不明白，妳憑什麽向朕舉起復仇的刀，妳又有什麽能力？”
　　皇帝帶著淡淡不屑看著陳萍萍，自身邊取起那杯許久未曾飲的冷茶，緩緩啜了壹口。
　　陳萍萍也自輪椅扶手的前端取起那杯猶有余溫的茶水，潤了潤自己枯幹的雙唇，片刻後輕聲應道：“想必言冰雲此時已經在替陛下整肅監察院了。”
　　皇帝的眼光看著茶杯裏的澄黃茶水，微微壹凝，然後回復自然。
　　“我既然單身回京，自然是不願意整個慶國因為老奴的復仇而陷入動蕩之中。”陳萍萍說道：“所以言冰雲那裏，我並不會理會。”
　　“慨然來赴死，就是為了罵朕幾句？”皇帝的唇角泛起壹絲頗可捉摸的笑容。
　　“陛下了解我，所以才會陪註定要死的我說這麽久的閑話。”陳萍萍微笑說道：“因為妳也不知道我最後的後手是什麽，所以妳必須陪我說下去，直到我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
　　“此時話已經說完了，朕想看看妳究竟有什麽底牌還沒有掀開。”皇帝溫和壹笑，此時他早已經從先前的心神搖蕩與往事帶來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回復到了平靜而強大的帝王模樣。
　　陳萍萍沒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皇帝陛下，忽然開口問了另外壹個問題：“這二十年裏，我已經做了這麽多事，難道陛下妳現在還不了解？”
　　皇帝的手指頭緩緩地轉動著青瓷茶杯，目光卻緩緩地落在了地上，黑色輪椅腳邊的地上平靜地躺著幾份宗卷，上面記載的都是陳萍萍這些年裏，是如何壹步壹步將皇帝身邊所有的親人都驅趕到了他的對立面中。
　　“回春堂的火是院裏放的，那名太醫是老奴派人殺的，那名國親也是如此下場。至於太子殿下用的藥，是費介親手配的。當然，費介如今早已經離開了這片大陸，陛下就算要治他死罪，想必也是沒有辦法。”陳萍萍冷漠而無情地看著皇帝，壹字壹句地說了出來，“長公主與太子私通壹事，是我在壹旁冷眼旁觀，稍加幫助，然而想盡壹切辦法，讓陛下您知道的。”
　　皇帝轉動茶杯的手指頭停了下來。
　　“那夜下著雷雨，陛下在廣信宮裏應該有所失態，雖然老奴沒有親眼見到，但只要想到這壹點，老奴便感老懷安慰。”陳萍萍滿臉的皺紋都化開了，顯得極為安慰，“陛下，長公主與太子私通，您為何如此憤怒？是不是您壹直覺得這個胞妹應該是屬於妳的？然而礙於妳心中自我折磨的明君念頭，妳只有壹直壓抑著？”
　　“誰知道太子卻做了。”陳萍萍低沈尖聲笑了起來，“妳不能做，無法做的事情，卻被太子做了，妳如何能不憤怒？他們如何能夠不死？”
　　“太子死了，長公主死了，皇後死了，太後死了，老二也死了。”陳萍萍刻厲的目光盯著皇帝，“妳身邊所有的親人都等若是死在妳的手下，妳是天底下最自私最狠毒的君主，我便要讓妳的親人因為妳的自私死去。”
　　皇帝捏著茶杯的手指頭微微顫動，輕輕地擊打著杯身，發出脆脆的清音。
　　陳萍萍的聲音比這個聲音更脆，更冷，更冽：“老奴沒有什麽底牌，老奴只是要回宮來告訴您壹聲，您當年如此冷酷地讓她孤獨地死去，我便可以讓妳也嗅到那種孤獨的滋味，然後就在這種折磨之中死去……或許我無法殺死妳，然而讓妳這樣活著，豈不是壹種最美妙的復仇手法？”
　　“朕還有幾個好兒子。”皇帝緩緩說道：“妳居然連老三那個小子都想殺死，朕……不得不驚嘆於妳心中的陰寒與仇恨。”
　　陳萍萍冷漠開口說道：“只要是這宮裏姓李的人，都該死。”
　　“安之呢？”皇帝敲打青瓷茶杯的手指忽然停頓了下來，皺著眉頭微嘲說道：“他是朕與輕眉的兒子，妳對她如此忠誠，又怎麽會三番四次想要殺死他？只怕安之他直到今日還以為妳是最疼愛他的長輩，卻根本沒有想到，包括山谷的狙殺在內，包括那次懸空廟之事的後續，他險些喪身匕首之下，全部都是妳壹手安排出來的事情。”
　　陳萍萍沈默片刻後，用壹種戾寒到了極點的語氣低沈說道：“範閑只是個雜種……妳有什麽資格成為她兒子的父親？範閑的存在，對她來說，就是壹個恥辱的烙印，我看著他便覺著刺眼。”
　　皇帝笑了起來，笑聲裏滿是怨意：“很好，妳果然是個變態的閹貨……朕如果就這麽殺了妳，豈不是太如妳的意？”
　　“怎麽死，從來都不是問題。”陳萍萍嘲諷地看著皇帝說道：“我只知道我的復仇已經成功，這便足夠了。”
　　皇帝握著杯的手懸停在半空之中，半晌後，他幽幽說道：“朕還有三個兒子……”
　　“可是我既然回京，妳那三個兒子只怕都不可能再是妳的兒子。”陳萍萍的眼瞳漸漸縮了起來，帶著壹絲寒冷的快意尖聲笑道：“我死在陛下妳的手中，範閑會怎麽看妳？老大會怎麽看妳？妳能如何向範閑解釋？難道說我是為了替她母親報仇？那妳怎麽向他解釋當年的事情？”
　　陳萍萍微縮的眼瞳裏寒意大作，臉色不知是因激動還是別的情緒而漸漸蒼白，他盯著皇帝壹字壹句說道：“陛下，妳必將眾叛親離，在孤獨之中，看著這天下的土地，卻……壹無所有。”
　　看著天下的土地，卻壹無所有。這是何等樣惡毒的詛咒與仇恨！皇帝的身子微微壹震，面色又漸漸蒼白起來，他用噬人的威勢目光看著陳萍萍，寒聲說道：“妳敢！”
　　當皇帝說出這兩個字時，就表示他已經知道陳萍萍這綿延二十年的復仇，在最後終於漸漸踏上了壹條不可逆轉的成功之路。不論是範閑還是大皇子都與陳萍萍關系極為親厚，而慶帝若想向這兩個兒子解釋什麽，卻又要觸及許多年前的那椿故事，根本無法開口。
　　這位天下最強的君主，難道只能在自己的兒子們帶著憤怒與仇恨目光的註視中，漸漸地蒼老，死亡？
　　慶帝的面色蒼白，他的心裏感到了無窮的寒冷與憤怒，他看著陳萍萍同樣蒼白的臉，知道對方已經算準了後續的壹切，他是用自己的死亡，向這片皇宮發出最後最黑暗的壹記攻勢。
　　禦書房裏陷入壹片如死寂壹般的沈默。外面的秋雨依然在緩緩地下著，潤濕著皇宮裏本來有些幹燥的土地，還有青石板裏的那些縫隙。禦書房裝著內庫出產的玻璃窗，窗上那些雕花，像極了壹個個的人臉，正看著慶國這壹對君臣之間最後的對話。
　　“妳求死，朕卻不願讓妳死得輕松。”皇帝面色蒼白，雙瞳空蒙，如壹個強抑著萬丈怒火的神，冷漠而平靜說道：“朕要將妳押至午門，朕要讓妳赤身裸體於萬民之前，朕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妳這條老黑狗是個沒有陽具的閹人，是個令祖宗先人蒙羞的畸貨……朕要讓無數人的目光盯著妳的大腿之間，看看妳這個怨毒的閹賊，是怎樣用雙腿這間的那攤爛肉，構織了這些惡毒的陰謀。”
　　慶帝的話語很輕，卻夾著無窮的怨毒，無盡的羞辱，不絕的憤怒，他冷漠說道：“朕要將妳千刀萬剮，淩遲而死，朕要讓整個慶國的子民，壹口壹口地將妳身上的肉撕咬下來，然後把妳的頭骨埋到三大坊的旁邊，讓妳眼睜睜地看著朕是如何先殺了她，再殺了妳，再利用她留下的東西，殺戮江山，壹統天下，成就不世之基業。”
　　“朕要讓妳，讓妳們知道，朕可以殺了妳們，朕還要讓妳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壹切，卻壹點辦法沒有，讓妳們在冥間哭泣，掙紮，後悔……”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的話音卻越來越平靜，他的眼瞳也越來越空蒙，越來越不像是壹個活著的人。
　　坐在黑色輪椅上的陳萍萍臉色也很蒼白，他知道皇帝陛下的血脈裏也流傳著瘋子的基因，他也知道在皇帝陛下瘋狂的憤怒之下，自己會面臨怎樣慘絕人倫的下場。
　　君臣二人，用彼此的言語割裂著對方的心，割得彼此血淋淋的，渾身上下沒有壹處完好的地方，就像兩個蒼白的鬼，在互相吞噬著彼此的靈魂。
　　陳萍萍緩緩地、艱難地佝身將茶杯放在了地上，然後兩手握住了輪椅的扶手前端，雙肘為軸，兩只小臂平靜而慰帖地擱在了黑色而光滑的扶手之上，他什麽也沒有思考，只是重復了壹遍這些年裏重復了無數遍的習慣動作。
　　他的目光再次掠過了皇帝陛下蒼白的臉，瘦削而強大的雙肩，直視著禦書房後的墻壁，似乎看穿了這道墻壁，直接看到了後宮那座小樓上，看到了那幅畫像。畫像上那個黃衫女子的背影無比蕭索寂寞，看著山腳下大江萬民修堤的景象，久久無語。
　　陳萍萍久久無語，他在心裏自言自語想著，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小葉子？”他的唇角泛起了壹絲詭異的微笑，似乎看到了禦書房後的空氣中，正浮現出了那個小姑娘的模樣。
　　那個小姑娘苦惱地看著自己，問道：“妳真是太監？那咱們到底是以姐妹相稱，還是怎麽辦？”
　　皇帝陛下聽見了陳萍萍說出的這三個字，小葉子……這個名字藏在他的心裏很多年了，這個名字就像是個詛咒壹樣，始終讓他不得解脫，雖然可以許久許久不曾想起，然而壹旦發現自己沒有忘記，那張臉，那個人便會憑空浮現出來，帶著壹絲疑惑，壹絲悲傷，壹絲不屑地看著自己。
　　他下意識裏順著陳萍萍的目光微微側首，然後他聽到了壹聲巨響。
　　轟的壹聲！禦書房內狂風大作，兩道夾雜著強大威力的火藥、鐵砂、鋼珠的狂暴氣流，猛烈地轟向了慶帝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