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夜會（下）

　　克立安坐在路邊裝著在照看眼前的雜貨攤子，不過他的眼神卻壹直密切註視著對面不遠處街上的動靜。
　　自從知道了奧斯本說的那個見面的地點，他就提前來到了佳布遣修會修道院的附近。
　　佳布遣修會修道院外那條街道依舊是那麽擁擠嘈雜，擺攤的商販的高亢叫賣聲要比修道院裏的祈禱聲大得多，倒是每當祈禱結束時修道院吃晚飯時的鐘聲不但能夠完全壓制住商販們的叫囂，而且這還成為了散攤的壹個信號。
　　這是因為當修士們吃完晚飯的時候，天色就已經完全暗淡下來，這時候按照西西裏總督頒發的新的法令，將是巴勒莫進入宵禁前的最後時刻。
　　巴勒莫在以前原本並沒有宵禁，但是弗洛門薩來了之後就制定了嚴厲的宵禁制度，在狠狠懲罰了壹批最初並不把這個命令當回事的當地人後，宵禁令的威脅在巴勒莫就完全確立起來了。
　　亞歷山大選擇與加繆裏見面的地方正是佳布遣修會修道院，他之所以會選擇這裏，還是因為那條通往王宮的地下墓穴。
　　當初克立安帶人通過這條密道偷襲王宮之後，這裏就被下令封閉起來了。
　　當時作為西西裏貴族議團首席的加繆裏當然不會允許有這麽個隱患存在，在派人經過嚴密探查確定這條密道再也沒有其他出口後，加繆裏下令讓人把密道兩端的入口用大石頭封死，同時為防止有人撬開密道入口，他幹脆下令在地下墓室的上面建造了壹座雖然不大，卻完全是用從西西裏西南的采石場運來的深色大理石建造而成的小型祈禱堂。
　　而這個祈禱堂，亞歷山大在許多年後曾經看到過。
　　這大概算是加繆裏主政期間唯壹給後世留下的東西。
　　而且因為當時佳布遣修會修道院裏的修士都已經被殺，巴勒莫教會不得不重新從其他地方遷來其他的修士充備佳布遣修會修道院，這麽壹來知道那條地下墓道具體情況的人就沒有多少了。
　　亞歷山大記得這條地下墓室再次被發現那要到幾十年之後，而那時候的人發現的依舊只是那座布滿屍骸的地下墓室，而那條通往王宮的密道，卻是又要經過許久巴勒莫的壹次強烈地震之後才會被人再次挖掘出來。
　　亞歷山大把加繆裏約在這裏，還有另外壹個原因，而那個才是他覺得在這裏見面更安全的理由。
　　暮色漸濃，街上已經不見什麽人影，即便有人經過也是急匆匆的，弗洛門薩的嚴酷統治讓巴勒莫人已經變得膽子小了很多，他那殘忍的性格甚至連很多邊遠的鄉下都有所耳聞。
　　克立安隱藏在壹間房子的門後邊，這棟房子距修道院不遠，天上的皎潔月光照在街上並不比貴族別墅裏的燈火遜色多少，只要盯住修道院的正門，他相信就不會漏掉什麽。
　　是誰要見加繆裏呢，克立安難掩心頭激動的捉摸著，雖然他心裏已經差不多猜到，不過他還是要親眼見到之後才能確定自己的猜想。
　　“會是妳嗎貢布雷。”克立安心頭默念著這個名字，他的目光透過門縫向外望去，街上變得靜悄悄的，已經看不到壹個人影的街道給人壹種陰森恐怖的感覺。
　　忽然，壹個隱約的聲響從遠處街道拐角傳來，月光把如同從地下冒出來似的晃動影子投到墻上，直到劃過長長的墻壁，與出現在街頭拐彎處的壹團黑乎乎的東西匯合在壹起，發出車輪碾壓碎石路面的聲音。
　　壹輛馬車緩緩的向佳布遣修會修道院的方向駛來。
　　克立安立刻警惕起來，他緊盯著馬車，同時不忘向街頭另壹邊和修道院門口的方向望去，不論來的是誰，顯然不可能是要會面的兩個人坐在同壹輛馬車裏，那麽其中壹方已經出現，另壹方又會什麽時候現身？
　　就在克立安監視著路上的壹舉壹動時，壹陣雖然略顯雜亂可也卻都很沈重的腳步聲忽然從街道另壹邊傳來，伴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克立安看到壹隊巡邏隊出現在了街道對面的三岔路口。
　　然後他就看到原本似乎正準備走向另壹個街角的巡邏隊被那輛馬車吸引，他們先是停了下，在確定那馬車不是輛停在路邊而是正在行進後，巡邏隊改變了方向迎著馬車走了過去。
　　走在最前面的兩個人舉著火把先是向馬車搖晃壹下，然後那些士兵立刻走上去把馬車圍在了中間。
　　“以總督大人的名義，立刻停下來！”
　　領頭的士兵用捎帶著少許阿拉貢口音的當地話呵止著，這讓克立安不由想起打聽到的關於弗洛門薩並不信任西西裏人，所以他正打算從阿拉貢招募壹大批士兵準備補充到西西裏駐軍裏擔任中下級軍官的傳言。
　　馬車停了下來，趕車的仆人先回頭向車廂裏看了眼，然後他扭過頭用驕傲語氣說：“請妳們註意，妳們攔下的是尊貴的議團首席執政官大人的馬車。”
　　巡邏隊的士兵似乎有些意外，他們悄悄相互對視，然後又望向領頭的軍官。
　　軍官顯然是這種眼神看惱火了，他走上去不顧仆人的阻攔堅持要看看馬車裏的人是誰，當他的手已經碰到車門時，馬車裏傳來了壹個雖然無力低沈卻依舊透著絲威嚴的聲音：“士兵，註意妳的言行。”
　　那個阿拉貢軍官壹楞，然後他有些悻悻然的縮回了手，不過他顯然並不甘心，而是依舊對馬車裏問到：“請您說出您的身份，按照總督大人的命令，當宵禁開始後任何人都不許在外面逗留。”
　　“妳是說這其中也包括我嗎？”車門被慢慢推開，壹個略微佝僂的身影出現在車門口的亮處“作為西西裏貴族議團的首席執政，我在名義上擁有和總督相同的權力和地位。”
　　軍官站在車前楞楞的，似乎之前完全沒有想到馬車裏居然會是執政官本人，即便是那些後來隨著弗洛門薩來到西西裏的阿拉貢人也知道加繆裏這個老頭擁有著非同凡響的權力和影響，即便是在如今弗洛門薩已經大權在握的時候也不容小視。
　　“對不起大人，我不知道真的是您，我是說我沒想到是您本人在馬車裏。”領頭的隊長似乎有點詞不達意，不過最後他還是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向加繆裏鞠躬道歉“請原諒大人，希望您能知道這是我們的職責。”
　　“當然，妳是個盡職的士兵，妳們都是，”加繆裏說著咳嗽壹聲，這讓他旁邊的仆人立刻緊張的要去攙扶他，不過這好像有點激怒了老執政官，他倔強的推開仆人可喘息卻更重了些“看來我真的老了，就連到佳布遣修道院這麽短的路都要走上這麽久，甚至還過了宵禁的時候。”
　　“大人您是要去修道院嗎？”
　　領隊的軍官似乎找到了個彌補剛才得罪了執政官的辦法，他立刻命令手下的士兵護送馬車向修道院走去，而且他很熱情的親自敲響了修道院的大門，然後他在恭敬把加繆裏送進修道院後，才帶著手下繼續按照之前要走的方向向著岔道繼續前進。
　　街上又漸漸陷入了沈寂，皎潔的銀色月光讓街頭的壹切都塗上了壹層隱約的白亮，這白亮在深夜裏顯得是那麽刺眼，以至克立安在又盯了壹陣後隱約感覺到了哪裏不對勁。
　　加繆裏來佳布遣修會修道院肯定是來見那個讓奧斯本帶信的人，可到現在那個人卻都有出現。
　　克立安可以肯定自己壹直從白天就監視著修道院，除非是在他看到奧斯本去加繆裏家之前的時候那個人就已經進了修道院，否則他絕不會錯過什麽陌生人。
　　而以克立安的猜測，如果那個人真的是亞歷山大，那麽他就不可能提前就進入修道院，因為必須提防加繆裏可能會出賣他。
　　加繆裏可是已經連續幹過兩次出賣別人的勾當了，那個貢布雷即便再大的膽子也不會在這件事上冒險。
　　可如果說加繆裏已經在來的半路上見到亞歷山大也不太可能，因為如果那樣他根本就不需要再浪費時間往修道院裏跑壹趟。
　　可是至少到現在還沒見有人試圖接近加繆裏，克立安心裏先這麽想著，接著他忽然扭頭向街道另壹邊的岔道看了眼，然後又把目光投向街對面大門緊閉的修道院。
　　“笨蛋~”忽然有所醒悟的克立安輕輕低罵了自己壹句“那些巡邏隊……”
　　克立安對自己的後知後覺有點惱火，他立刻向街道兩邊看看，在確定的確已經沒有人後立刻把門打開壹條縫隙，迅速閃出房門沿著屋檐下的陰影先是走了壹段，然後迅速向對面的佳布遣修會修道院的暗影裏跑去。
　　修道院裏，由深色大理石修建的小祈禱堂靜靜的聳立在修道團左側的壹角，從這裏有壹條回形走廊，把整個修道院恰好都完全包圍在中間。
　　這麽壹座祈禱堂就修建在這條回形走廊靠左側的墻邊，為了修這個只能容納壹個人的祈禱堂，修道院主廳的外墻甚至被掏了個洞，這樣才能容納下祈禱堂的另壹半。
　　這個小建築看上去顯得是那麽與原來修道院的結構格格不入，大概也正是因為這個，在大約四十多年後，佳布遣修會修道院的修士們會在考慮翻修修道院的時候決定拆除祈禱堂突出在回廊裏的那個小拱門，然後壹切的秘密就漸漸的暴露了出來。
　　現在，加繆裏就坐在祈禱堂旁邊的壹把椅子裏，看著站在對面，壹身西西裏士兵打扮的亞歷山大。
　　“伯爵我得承認妳比我當初認識的時候長進不小。”
　　聽著加繆裏故意用壹種老熟人甚至帶著點評價晚輩的口吻說話，亞歷山大只是漫不經心的微微輕笑，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加繆裏不住輕輕顫抖的雙腿上，然後才漸漸擡頭最終與執政官的眼神相遇。
　　“執政官，我想您壹定很清楚我要和您見面的原因，我也相信您應該清楚這場會面對我們大家來說其實都是很冒險的。”
　　對亞歷山大的話，加繆裏點頭表示同意。
　　就在修道院外面，當壹開始看到那些巡邏隊的時候，加繆裏雖然沒有緊張恐懼，可他還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正在進行的是反對西西裏總督，或者說是反對阿拉貢國王的冒險舉動。
　　“所以我想知道妳打算怎麽做，難道是我幫助妳把莫迪洛從王宮裏救出來？”加繆裏略顯嘲笑的說“我現在可沒有這個本事，要知道弗洛門薩把王宮經營的如同壹座堡壘，或者說那就是壹座堡壘，如果妳看到城墻上的那些火炮就知道我說的完全沒錯了。”
　　加繆裏說完無奈的向亞歷山大搖搖頭，似乎在強調他說的完全是真的。
　　不過亞歷山大似乎並不在意加繆裏的泄氣話，他看著老執政官目光閃動，隨後忽然開口說：“如果能依舊作為執政官，妳有把握在斐迪南重新派來新總督之前控制住西西裏嗎？”
　　加繆裏老邁的身子微微壹頓，隨即他的腰彎得更深了，可他皺紋縱橫的臉上卻如他的雙腿壹樣輕輕抖動了起來。
　　“或者說妳能確保妳的繼任者能順利的控制這座島嗎，至少要保證西西裏在壹段時間內盡量保持中立？”
　　加繆裏相互交疊拄著結實拐杖的兩手輕輕相互撚著，他有點費力的擡起頭看看亞歷山大，除了明顯成熟了許多，這還是那個當初被他們如同流放般趕出了西西裏的那個年輕人，可現在他卻再也不能小看他了。
　　“燈塔守護人這個稱號不錯，要知道當初我們為妳想出這個稱號可是廢了不少的心思，”加繆裏沙啞的嗓子裏發出個似是在笑的聲音，他看著亞歷山大面無表情的臉稍顯自嘲的發出兩聲“呵呵”的悶笑“伯爵妳認為我適合擁有這個稱號嗎？”
　　“如果妳能做到我提出的條件，這個稱號可以由妳的家族繼承下去。”
　　即便是已經有所預感，可親耳聽到亞歷山大的許諾，加繆裏還是微微壹楞。
　　他渾濁的眼睛凝視在亞歷山大臉上，像是想要判斷他出他這個許諾究竟有多少是值得相信的。
　　“弗洛門薩並不好對付，”過了壹會加繆裏終於開口了，他向遠遠站著的仆人招招手讓他過去幫著自己努力站起來，然後即便是身形已經因為年邁和病弱變得佝僂下去可依舊依稀可以看到往昔高大魁梧身影的執政官對亞歷山大說“另外伯爵妳怎麽向我證明妳的確可以幫我得到這個稱號？”
　　亞歷山大微微張嘴，可不等他開口，忽然兩個身影從回廊壹頭匆匆跑來！
　　“大人！有軍隊！”
　　隨著謝爾遠遠發出壹聲低喊，亞歷山大已經聽到了修道院外密集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