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 枯榮

　　大佛寺。
　　此寺屋舍綿延，占據大半座泰合山。
　　作為南方武學之宗，大佛寺壹向香火鼎盛，巍峨的大雄寶殿內外，時刻縈繞著檀香與香油燃燒的氣息。
　　後山，不準遊客進入的僧人宿舍內。
　　壹名小沙彌站戰戰兢兢地捧著托盤，上面放了壹些素點，進入壹間禪房：“師……師叔祖，凈善前來送餐！”
　　“進來吧。”
　　禪房之中，只有壹個白須白眉，骨瘦如柴，頭上點著九顆戒疤的老僧。
　　他正盤膝打坐，勉強睜開雙眼，望著凈善，笑了笑：“怎麽不是凈元？”
　　“啟稟聖心師叔祖，凈元師兄這兩天身體抱恙，因此才是我來伺候師叔祖。”
　　凈善見聖心禪師壹臉溫和慈祥，之前種種恐懼瞬間消散，甚至隱隱覺得傳聞不太靠譜。
　　這位師叔祖，明顯是壹位很和藹的人啊！
　　“好，不過我最近已經不太愛吃食……這些妳就吃了吧。”
　　聖心禪師微笑指著自己的素點：“妳應該是本寺武僧，身上有修煉羅漢拳的痕跡，修習此套拳法，需要每日砍柴挑水，打磨筋骨，久而久之，肩膀與手肘處必然留下痕跡。”
　　“師叔祖慧眼如炬！”凈善吞了口口水，拿了壹塊點心就塞進嘴裏。
　　作為大佛寺聖僧，聖心禪師的餐點自然非普通沙彌可比，都是經過大廚精心烹飪，營養豐富，色香味俱全，對於小沙彌而言更帶著難以言說的誘惑。
　　“不要急，慢慢吃……”
　　聖心眼眸溫潤，和藹地望著小沙彌，繼續道：“妳羅漢拳已經有三分火候，但想要有所成就，每日打坐念經的文功也不能落下……多多誦讀《金剛般若經》，對日後禪定修行，當大有裨益……我觀妳資質不差，若是持之以恒，或許三十歲之前，能入無色定境……”
　　說到這裏，聖心禪師又嘆了口氣：“無色定終究只是凡人終極……更上的羅漢定、菩薩定……乃至佛陀……到頭來只是壹場空、夢幻空花啊！”
　　凈善不知道這位禪師在說什麽偈語，但點頭總是不錯的。
　　他小心吃完了點心，又行了壹禮，這才告辭離去，還輕輕關上了禪房的門。
　　聖心禪師雙手合十，默默念誦經文。
　　半個小時之後，他雙手忽然結印，壹開始是無畏獅子印，象征著佛陀的威嚴與力量。
　　佛門講究大手印，認為可以通過手印溝通心靈，最終修持成佛。
　　在聖心禪師手上，種種代表大佛寺至高成就的手印，簡直如同信手拈來壹般，次第浮現。
　　到了最後，他只凝結了壹個手印，此手印宛若寶瓶，又帶著壹種圓滿的味道。
　　——寶瓶印！
　　此乃寶瓶圓滿鎖心印的最後壹式！
　　當年，聖心禪師便是以此大成境界的絕世神功，將壹只極其恐怖的完整詭異關押在自己‘心’中。
　　如此修為，才被尊稱為‘大宗師’！
　　但他活到現在，終究是到了凡人的壽命極限。
　　禪房的門再次被打開，壹位穿著大紅降魔袈裟的和尚走了進來，先行壹禮：“聖心師叔！”
　　“主持師侄……諸事準備得如何？”
　　聖心禪師擡頭，望著這位大佛寺主持。
　　“天網局已經派人前來觀禮，師侄按尋常香客登記，安排他們住在廂房……”
　　“各個請帖已經發出，南方拳脈大多應下，通背拳、五行拳、鐵線拳的諸多高手已經到了……”
　　中年主持‘明玄’雙手合十道：“想必縱然在灌頂法會之上出了什麽岔子，也足以鎮壓。”
　　“阿彌陀佛……老衲可以圓寂，關押的天魔卻不能放入人間……”
　　聖心禪師高宣壹聲佛號。
　　所謂‘灌頂’，乃是佛門壹種特有的禮儀，寓意傳承、傳功、權力的交接等等。
　　但這壹次，顯然不同。
　　天魔乃是佛門的說法，實際上就是詭異！
　　而聖心禪師的灌頂，自然是要選出壹位佛法高超、心靈修持深厚的僧人，代替自己封印那只詭！
　　“請師叔放心……這次本寺請了天網局與壹幹武林同道觀禮，便是為了將危險杜絕。明因師弟不到三十歲，便修成無色定，將鎖心印法修持至小成境界，應當不會讓那頭天魔有外逃機會……縱然明因不成，還有明軒、明德預備……再加上本寺傳承的法器，總不至於出什麽大事。”
　　明玄主持寬慰道。
　　“如此，老衲也能放心而去……”聖心禪師面帶微笑，有著大覺悟者般的光輝，閉上了雙眼。
　　“那師侄便告辭了。”明玄見此，不由心裏壹松，就要告辭離去。
　　“師侄兒且慢！”就在這時，聖心禪師臉上浮現出種種猶豫、掙紮、躊躇之色，卻依舊堅定地開口：“千古艱難唯壹死……老衲事到臨頭，總有不甘，之前已經嘗試修煉枯榮禪定，希望能晉升至羅漢定境，汲取那天魔之力，為自身延壽！”
　　“什麽？”
　　明玄嚇了壹跳。
　　枯榮禪定，是大佛寺密傳，壹門極其詭異的玄功！
　　此功法禪武合壹，唯有宗師才能嘗試修習，已經完全超越了‘無色定境’此種凡人定，而是羅漢定！
　　傳聞修成之人可以反過來汲取詭異之力，甚至為自己延壽，成為在世羅漢！
　　“枯榮禪定，身軀兩分，壹枯壹榮，壹善壹惡……”明玄手中浮現出壹串金色佛珠，正在急速轉動，外放金光：“師叔乃是善身，自覺此法難以成功，不願本寺生靈塗炭，才將隱秘告知……卻不知，您的惡身去了何處？”
　　說到最後，明玄已經做獅子吼狀，發出當頭棒喝！
　　根據經文記載，‘枯榮禪定’修煉出來的惡身，根本就不是人，反而更加接近於——詭！
　　若是修行者善身能以無上智慧、無上定力鎮壓惡身，自然便能徹底鎮壓詭異，甚至反過來汲取詭異之力，擁有無上法力。
　　但若惡身占據上風，那便是——最為徹底的詭異復蘇！
　　甚至比詭異復蘇更加可怕，因為惡身擁有人類智慧，並非那種按照壹定規律行動的詭異！
　　而看聖心禪師如此，自然是修煉枯榮禪定，已經走火入魔了！
　　“我的惡身，主持不是剛剛見過麽？”
　　聖心禪師詭異壹笑。
　　下壹刻，壹只小小的手掌直接穿透了佛串的金光，從背後深入明玄主持的小腹，從中抓出了半邊臉龐！
　　明玄能擔任大佛寺住持，自然也是宗師之身，還完美關押了壹頭詭異！
　　但此時，這半張詭異的臉孔仿佛死了壹樣，被壹只小小的手掌抓住。
　　在靈異的對抗之上，明玄處於完敗的境地！
　　他嘴角溢血，勉強轉身，就看到了天真無邪吮吸著手指的凈善！
　　“昔有佛祖割肉餵鷹，如今食我肉者，皆為我之天魔！”
　　聖心禪師面露慈悲之色，扭斷了自己的壹根手指。
　　這手指被凈善接住，丟給了半邊臉龐。
　　半邊詭異臉龐大口咀嚼著手指，忽然睜開雙眼！
　　它已經完全被聖心禪師的詭異所壓制，成為了對方的附庸！
　　明玄主持咽下最後壹口氣，死灰的眼眸中帶著壹絲不甘之色。
　　他忽然想到了，聖心禪師所封印的那只詭，具備極其可怕的能力，那是……
　　禪房之內，更多的咀嚼聲響起……
　　夜晚的大佛寺，變得更加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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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日之後。
　　灌頂法會之前。
　　“師父……妳真的沒事？”
　　徐元跟著亞倫，來到大佛寺山門，滿臉擔憂地望著自己師父。
　　自家師父精神境界未曾突破，卻封印了壹只詭異，正處於相當危險的狀態。
　　亞倫翻了個白眼：“老夫身子骨硬朗著呢，還能再大戰八百回合……”
　　“是是，您老龍精虎猛……”
　　想到自家師父壹路之上的表現，徐元又對自己的猜測表示懷疑。
　　師父這……不像是只能活幾個月的樣子啊。
　　還是已經自暴自棄了？
　　亞倫自顧自上前，來到大佛寺正門。
　　“阿彌陀佛，這兩位施主，本寺今日不開放，買了票的可以網上退票……”
　　兩排手持棍棒的武僧層層把守，壹個知客僧上前壹步，行禮說道。
　　“咳咳……本人方玉，特來拜山！”
　　亞倫拿出壹份燙金請帖。
　　知客僧看了，臉上浮現出了然之色：“原來是白鳥拳的方玉前輩，請！”
　　徐元跟著亞倫，壹起被請到壹處偏殿。
　　殿堂之中，擺了兩排紫檀木制作的太師椅。
　　椅子上，正坐了南方各脈的拳師。
　　這些拳師年紀最輕的也有四十來歲，壹個個不喜歡現代化的裝飾，穿著中山裝或者長袍馬褂，端著茶壺喝茶，身後站著幾個來見世面的弟子。
　　“白鳥拳方老拳師到！”
　　伴隨著知客僧的壹聲唱名，壹連串的目光都掃了過來。
　　令徐元詫異的是，許多老拳師似乎都認識自家師父，臉上露出各種憤怒、嫉妒、仇恨之色。
　　‘莫非我白鳥拳，在師父手上，還有壹段風光的時期？這些師父的仇人，難道都是手下敗將？’
　　徐元心中浮現出壹個猜測，旋即耳朵動了動，壹些隱秘的交談傳來：
　　“那就是方玉？”
　　“這小子當年風流成性，拈花惹草……不知道被各脈追殺了多少次，結果還活蹦亂跳得，反而氣死、熬死了好幾個老拳師，也是異數了……”
　　“是啊，誰不知道各門派的師姐師妹，那都是大師兄、小師弟的禁臠，他壹個外人、他壹個外人……居然輕輕松松就采摘了芳心，氣死老夫了！”
　　“如果不是他早早隱居，只怕早就被打死了！”
　　“英兒，去吩咐妳師姐妹，離那個老家夥遠點，還有他徒弟八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不想妳未婚妻跟人跑了的話，就上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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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妳年輕之時，到底給多少拳派真種戴了帽子？’
　　徐元嘴角有些抽抽。
　　當然，這些都是小節。
　　真正讓他感到毛骨悚然，還是壹道來自右邊最上首的目光。
　　那是壹位臉色蒼白，似乎隨時都要死的中年癆病鬼，時不時就要咳嗽兩下。
　　但看他身後跟著的壹男壹女，卻是龍精虎猛，身上帶有通背拳的痕跡。
　　“方老拳師，令徒果真青出於藍啊！”
　　這時候，這位癆病鬼說話了。
　　“哈哈……柳宗師謬贊了。”
　　亞倫毫不客氣地接話：“老夫壹輩子都宗師無望，臨老這個徒弟卻有所突破，當真可以告慰先人了……不知令姑姑現今如何了？身體可好？”
　　“咳咳……”
　　癆病鬼宛若壹口氣上不來，開始劇烈咳嗽。
　　亞倫趁機挑了壹把邊邊角角的椅子坐了，翹起二郎腿喝茶，壹邊對徐元道：“徒兒……那個癆病鬼，是柳家當代家主——柳壹航！據說壹身拳法修為無限接近大宗師，妳可要小心……”
　　“我知道了。”
　　徐元壹顆心不由提起。
　　這時候，柳壹航才終於撫平氣息，不想看方玉這個坑貨，轉而望向徐元：“妳就是打死柳青柳白的徐元？”
　　“正是在下！”
　　徐元出列，迎接諸多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柳家主想要如何？”
　　“咳咳……老夫當然是想以和為貴的了……”柳壹航說壹句就要咳嗽壹下，喘息壹會：“畢竟……咱們宗師每壹次生死搏殺，都是在消耗命數啊……這世界上，還有比命更加寶貴的東西麽？我托僵屍拳言小友轉交的建議，妳如何看？”
　　“言無緒曾經想要為柳家擔保，但他已經死了……”
　　徐元瞇起眼睛：“在我拜入師門的那壹日，師父就跟我說，武學之道，就在壹橫壹豎，贏的站著，輸的躺下，拳就是權，壹切就是如此簡單……這次法會之後，我將去柳家親自拜訪！之前恩怨，也總得了結！”
　　此言壹出，四周拳師都是表情微變。
　　江湖規矩，此等上門挑戰，要麽就是徐元將柳家壹門徹底打服，從此遇見他就退避三舍，要麽……就得將小命丟在那裏！
　　“好……不愧是年少輕狂！我柳家掃榻以待！”
　　柳壹航抱拳，行了壹禮。
　　這時，又有壹行人被請入大廳，赫然是諸葛山，身後還跟著提著紅纓槍的蘇冰冰！
　　等到天網局的人也入座之後，壹個披著大紅袈裟的中年和尚便走了出來：“阿彌陀佛，明玄歡迎諸位蒞臨鄙寺，參加聖心師叔的灌頂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