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節日

　　最開始，是山洞內地面上的粉末，仿佛收到了號令的懶散士兵般，三三兩兩地向洞外滾去。
　　可很快，這些粉末像收到了發急的催促，滾落的速度也跟著加疾；成片成片還以土著們幹凈的山洞通道。
　　而眾人的腳邊，則是有粉末倒飛而起，往格柵的下方，屬於嬰孩屍骨深不見底的墳冢中飄散而出。
　　這些粉末是那些孩子最後啼哭和夭折之夢的見證者，它們的離開或許代表嬰孩們真正的魂歸天地。
　　很快，左吳發覺自己的衣兜中的袋子裏出現了壹道拉力，是被自己當做腐肉收集起來的粉末在拼命掙紮，想要去響應外界的號召。
　　左吳想了想，還是把袋子解開，讓那些粉末於歡騰中遠遠離去。
　　用吸收當然可以阻擋它們的腳步，但不知會對灰風接收這些“半腐肉”的進程會有何種影響，左吳當然更偏向於放它們遠去。
　　反正灰風說她所嘗試的只是去讀取半腐肉的信息，沒辦法把它們再自如地操作起來，如臂使指；等星球外觀恢復的進程結束後，再去收集些來當給艾山山的禮物也不遲。
　　只是會自己跑掉的禮物？這就有些討厭了。
　　左吳抓抓頭發，環視壹周，想去找光子木偶的身影，和科技獵人們商量下自己的想法。
　　可他發現所有土著的表情都無比凝重。
　　他們牽出了各家在世的老人，自覺圍攏到向新身邊；即便所有人都被左吳配發了新的面罩，他們還是在顫顫巍巍中將面罩從臉上解開。
　　向新此時無比鄭重地打開了山洞核心的閥門，沁人的空氣緩緩湧出，亦有凈水準備就緒。
　　左吳有些訝異，頭朝不知何時飄到他身邊的光子木偶歪了歪：“他們在做什麽？”
　　光子木偶低聲：“您看，左吳先生，他們不是把各自的老人也帶出來了嗎？如此鄭重，倒像是在面對與生死攸關的儀式～”
　　“可我覺得那幾個老人還沒到風中殘燭的時候。”
　　左吳說，那幾個被牽出的老者年紀比向杜實要大壹些，但還算有精神，不像隨時會死去的樣子。
　　可木偶卻搖了搖頭：“先生，可別忘了，生物個體步入老年後，身體各個方面的機能都會大幅下降，而細胞的活性就是其中顯著特征之壹。”
　　“有些年輕時可以輕易扛過去的傷害，在年老後，或許就成為致命的了；可別忘了這顆星球到處是粉末，無論是呼吸還是進食，或多或少都會進入他們的身體。”
　　“現在，這些粉末要從他們身體中離開，去構成大自然的模樣了。”
　　而向杜實所感受的訝異則比左吳還要深：“二位，聽妳們的語氣，在妳們的‘天外之地’，人在老去後死時，面對的結局不是這樣的嗎？”
　　左吳偏頭：“妳在說什麽樣的結局？”
　　向杜實指向圍攏成壹圈的同胞：
　　“因為粉末……妳們是把它叫做粉末的吧？粉末離開我們身體時也會帶走許多東西，包括壹點肉和壹點血；”
　　“老人會看到粉末裹挾著它們離開，來自各自體內的血液會跟著壹同飄到天空中去，紅紅的……扛得住的就能繼續活下去，扛不住的就這樣死掉唄。”
　　左吳點頭又搖頭：“等等，難道妳們除了在這顆星球的粉末開始恢復進程時會死亡，而其他時候都不會嗎？”
　　向杜實的神色有些復雜：“只要還裝備著我們的維生裝置就不會……妳們難道不壹樣嗎？”
　　也就是說，只要他們佩戴著維生裝置，各自的性命至少能維持在壹個最低限度，至少不會被壽命的問題所困擾？
　　光子木偶點頭：
　　“確實，我們查看過了；這裏居民從他們的祖先處所傳承下來的維生裝置頗有可圈可點之處；”
　　“他們的維生裝置除開不能自已制造水和空氣是個缺陷之外，就算是已經年久失修成這番模樣了，也依舊能維持佩戴者最低限度的生命力。”
　　“而現在，他們要把維生裝置暫時摘下來了。”
　　因為維生裝置至少是要蓋住他們口鼻的，粉末自他們身體中帶著血肉脫離時，若再保持著其越來越不堪重負的運作，就極有可能被回流的粉末破壞。
　　老頭子註定會死的，但少壹套維生裝置，就意味著今後又要有壹個嬰孩失去活下去的名額。
　　確實如此。
　　向新打開的核心閥門，讓這裏有了能讓人們脫下維生裝置來活動的條件；各個被攙扶出的老人自覺拿下維生裝置，又將其仔細折疊，交到向新的面前。
　　在此之中，他們好像年輕了十幾歲般生龍活虎，又因為許久沒離開各自的房間，看到其他老人滿是親切，指著對方開始調笑：
　　“哦喲，上次見面時妳的牙可不止這點兒，是落在枕頭底下沒拿過來？趕緊和妳孫子說說，別嚇著小孩！”
　　另壹個老人回嗆：“去去去，說得好像我這次回不去了似的，我感覺我還能再撐壹兩次呢！倒是妳，我看妳絕對撐不過這次了！”
　　老人擦了擦眼角：“妳看看妳，原來妳脫下維生裝置後是長這副模樣的，我都快不記得了。”
　　“可妳還記得我少了壹顆牙？”
　　“這是咱們的賭約，賭約！從小時候就開始了，妳忘了嗎？！我和妳打賭了，說妳的牙壹定是比我先掉光……”
　　“所以，可別在我們角出勝負前，妳就死了啊……連牙都掉不完就死了，虧，太虧了……”
　　“這虧在哪裏？”
　　“虧在……連牙掉光的感覺都不知道是什麽樣，妳的後半生，不久是只剩那張光禿禿的床了嗎？”
　　另壹個老人只是低低冷笑，他幾個年邁的同伴倒是過來，數了數人頭，開始了頗為原始的打賭遊戲。
　　像老頑童壹樣。
　　其他孩子也壹樣，向新大方的打開閥門讓空氣流出，就如古時的孩子過年時能大魚大肉飽餐壹頓般，如此令人欣喜。
　　這是他們的新年和節日，盡管主題是生死離別，也依然值得慶賀。
　　自閥門中湧出的空氣悄然拂起了左吳的發梢。
　　他抓了抓頭發，向光子木偶以及向杜實發問：
　　“餵，妳們倆沒告訴他們，我已經把瑪瑞卡的納米機器人放出去了；能治療他們身體中淤積的舊傷，至少這次不會有人死。”
　　光子木偶叉腰：“沒說，說了之後怎麽觀察他們這次慶典的原初形態，會沒了那味兒的！”
　　“這大概是慶典的最後壹次了，往後您是要把他們帶離這顆星球的吧？已經成為孤品的儀式，就……暫時不要破壞了吧？”
　　左吳望了壹眼那邊的景象，生離死別的沈重點綴著喜氣洋洋，確實別有壹番韻味。
　　他若有所思地點頭：“也是，最後壹次了……姬稚！”
　　壹直保持沈默的人馬娘嚇了壹跳，邊引文粉末的四散打著噴嚏，邊疑惑地轉過臉來。
　　左吳朝她伸出手：“已經註定是最後壹次的東西總是珍貴，所以他們的‘節日’雖然簡陋了壹些，但妳願意陪我壹起加入他們之中嗎？”
　　姬稚楞楞，眼中瞬間綻出燦爛的光彩。
　　……
　　向新是第二個知曉這次不會有熟人死亡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向左吳確認了壹次又壹次，巨大的喜悅在其心中橫沖直撞，像做夢壹樣。
　　向新看了自己的爺爺壹眼。
　　既然是夢，那就讓它再甘甜壹些吧！
　　他看了自己的爺爺向杜實壹眼，咬了咬嘴唇，又深深低頭，向左吳發出了最為卑微的懇求：
　　“請問……這次我們能點燃壹個小火堆嗎？”
　　小火堆？
　　左吳看了看向新，又轉頭看了看他的爺爺向杜實，祖孫相殘的戲碼以及其前因後果，又在左吳心中過了壹遍。
　　他點頭：“當然可以，不就是個小火堆……我有個條件，火堆讓姬稚來點燃吧。”
　　姬稚跟在左吳後面，指尖小心翼翼捏著左吳的衣領，輕聲：“為什麽讓我來？”
　　“我在小說中看過，和情人共度的節日以及慶典之類，怎麽著都應該有些小遊戲之類，這次沒這個條件了，用點燃小火堆代替壹下不是正好？”
　　左吳回答，又抓抓頭發：“姬稚，妳會不會覺得太枯燥了些？”
　　姬稚輕輕搖頭，和左吳壹起走到核心前，離閥門最近的地方，讓馬身趴下，等待左吳坐到自己身邊：“怎麽會，怎麽會？”
　　“左吳，妳知道嗎？就是這壹秒鐘，我就有了好多好多的想法——比如讓妳握著我的手，我來鉆木取火；或者用作可燃物的是我的馬尾還有妳壹點頭發的混合……”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左吳無奈，坐下，聆聽著周圍老人針對自己壹行的竊竊私語。
　　這些老人同樣早沒了“外敵”為何的概念，更沒想到有人會對他們不利的可能，做出的猜想天真得要命。
　　幼稚又可愛，簡直壹片赤誠。
　　只是，有壹個詞語忽然開始流傳，越傳越響，越傳越多：
　　“他是誰？”
　　“皇帝！”“皇帝？”“黃，狄？”
　　“皇帝。”
　　悄然隱沒在眾人之中的戎良淵，向左吳豎了個大拇指——這個詞語是他在傳。
　　左吳看了他和眾人壹眼，沒有說話，也覺得自己不該阻止，打算任其發酵。
　　又轉向姬稚，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想，無論是妳還是向新，今後索要的東西應該能再多壹些，”
　　左吳說，又釋放出壹點殘留的藍激光，在土著孩子們的低呼中割斷自己的黑發，剪下壹小撮，放到了地上：“來，輪到妳的馬尾了。”
　　姬稚抿嘴，輕哼幾聲：“妳來剪，我夠不到。”
　　左吳楞了壹下才失笑：“等等，我還以為妳說的是妳的馬尾辮，原來是尾巴嗎？”
　　人馬娘的臉頰上出現壹個小小的酒窩，又自己捂住自己的臉：
　　“我本來想得也是辮子，但，是妳要我再貪心壹些的；辮子短了會不好看的……艾小姐的頭發最近也長長了吧？我不想在這方面被她比下去。”
　　左吳點頭。
　　藍激光的迸發小心翼翼，切斷了姬稚的馬尾毛發，放在了地上。
　　此時，無論是老人還是孩子，都被左吳的藍色激光弄得目眩神迷；又纏著向新問東問西，得知之後的火光或許還會是溫暖的橙色。
　　這是多少年才能見到壹次的東西？
　　所有人的註意力都被吸引，宛如最高明的魔術師蓋下黑布後，期待著之後會見識到怎樣的奇跡。
　　此時。
　　星球外表的恢復進程開始陡然加快，有紅色的血珠自土著們的五官乃至皮膚上滲出，又隨著其中蘊含的粉末飄向山洞的外面；
　　老人的身體更脆弱些，被帶出的血珠更多更密；小孩則充滿活力，連滲出的血都是生機勃勃的鮮紅。
　　此時。
　　左吳握著姬稚的手，看著她敲擊了兩塊金屬——
　　鉆木取火是不行的，因為這裏找不到壹般意義的木頭，而用以敲擊的金屬則是人馬娘鐵裙的壹部分，在戰鬥中本來就容易打出燦爛的火花。
　　然後。
　　明晃晃的火苗，在閥門吹出的微風中，在金屬敲擊所得到的高熱中，在姬稚的尾毛以及左吳的頭發上出現。
　　溫暖的光芒照耀著每個人的眼睛，也照耀著半空中飛散而出如倒飛雨滴般的血珠。
　　血珠在空氣中，和閥門中吹出的水汽結合。
　　僅僅是壹瞬間。
　　倒是真的出現了鮮紅的彩虹。
　　修煉姬稚也看癡了壹瞬，可惜這彩虹維持的時間太短，如曇花般轉瞬即逝；人馬娘撇嘴，不肯讓左吳把手放開：
　　“和我想的不壹樣，我以為要多試幾次才能點著的，是我的力氣太大了？”
　　左吳搖搖頭，又看向面前的所有人。
　　老人在發現沒有壹個同齡人死去，開始罵罵咧咧地大呼失望，只是沒有壹個可以掩飾各自眼睛中的淚滴，卻又不願讓它滴落；
　　向新看著自己的爺爺，抿著的嘴終於稍稍放松：
　　“……爺爺，這是妳夢寐以求的火苗，我讓妳看見了，我們扯平了……所以我不會為把妳扔在粉末中道歉。”
　　向杜實緩緩搖頭：“不，向新。在我想扯下妳面罩時，我們就已經扯平了，所以現在是我欠妳……我能還清嗎？”
　　向新沒得出結論。
　　有孩子忽然低呼出聲：“快看，妳們快看格柵下面！”
　　更多的粉末在飄散而上，壹個壹個，竟然凝成了之前死去嬰孩的形象，在漸漸接近眾人所在的高度。
　　光子木偶心回百轉，大聲：
　　“大家不要怕！是灰風嘗試還原粉末中的信息有了結果，繼而還原出了粉末所記錄下的嬰兒形象而已！”
　　沒有人害怕。
　　壹個中年婦人有些癡了：“那好像是我丟棄的孩子？小妹，過來看看，妳說像不像？”
　　另壹個女人抿嘴：“是的，我想就是她……太好了，他真的哭了出來……”
　　為粉末模擬的嬰孩形象飄散向遠方，壹個接壹個，不哭不鬧；
　　老人，孩子還有其他人，也不管認不認識，即便這只是嬰孩們徒具其表的殘影，卻依舊揮手向他們告別。
　　左吳知道，即便這顆星球只是在表面恢復，可自己眼前的文明獲得的卻是真正的新生。
　　忽然。
　　幼童和老人的聲音交織響起：
　　“謝謝皇帝。”“謝謝妳，皇帝。”“謝謝，謝謝……”
　　何謂皇帝？
　　帶大家看到火焰之人，帶大家領略彩虹之人；
　　帶大家能看到明天的人。
　　火苗在他們瞳孔中映照，好像比銀河還要美麗的星空；左吳也是第壹次有了壹種實感——
　　即便這是異世的宇宙碎片。
　　即便這些人是“策展”的後代，本該是探索的狂信徒。
　　但他們是自己切切實實、真真正正，在美好的群星下擁有的第壹批臣民。
　　……
　　外面。
　　灰風睜開了眼睛。
　　她能感受到所有人節日的歡愉。
　　她發覺有壹個與自己如此相近的存在，朝這顆星球投來了目光。
　　是這方世界的“灰風”，壹個不同的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