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壹十八章 好感

　　“情商”要求認知他人的情緒，和處理相互間的關系。
　　或許只有個體強大到了極點的生靈可以逃開這套邏輯，不與他人進行任何的交流和溝通。但那樣的個體真的還能被稱為生命嗎？某種強大的自然現象應該更能代表這類東西。
　　小灰強大，但她不可能願意再回到封閉自己的寂寞日子中去，也因為煩惱過自己身為天災造物，究竟如何與左吳身邊的新夥伴們溝通，還悄悄買過各種情商類的書籍來拜讀。
　　可惜這種書幾乎都是壹些假大空的廢話。現在還沒有電子書了，小灰也不需要什麽擦屁股的手紙，這些被她隨手忘在壹邊的書籍數據便成了新帝聯網絡中的冗余垃圾。小灰權限是最高的那檔，這些垃圾信息不出意外，將至少流傳個幾千年。
　　現在。
　　小灰是頭壹次覺得這些在情商書籍上花的錢算是值，因為有個小小的考題擺在了她面前——
　　對大多數生靈來說，讀心是壹種無可辯駁的冒犯。自己用強硬手段攻破了防火墻的人型造物，自稱叫“鈍子大人壹二壹四號”。那討人厭的光頭AI還壹股腦將這人型認成了她壹千二百壹十三重輩分的女兒。
　　鈍子的女兒就是左吳的女兒——自己的陛下現在還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親生孩子呢。
　　結論就是，這位破破爛爛的人型地位肯定會水漲船高。若這鈍子大人壹二壹四號再講些她在仁聯世界中的悲慘身世，那她在左吳心中的分量，最後說不定能和黛拉壹較高下。
　　再對新帝聯將來的“二公主”讀心，好像有些不太禮貌了。何況小灰自己也不想對她再懷揣多少惡意。看她破破爛爛的模樣，怎麽都不像在仁聯境內受到優待的樣子。同是仁聯的受害者，她或許是自己某種意義上的戰友？
　　綜合以上的條件，情商考題的答案便只剩壹個了——就是結束對這位二公主的駭入和讀心，最多之後稍微盯她盯緊壹些，這就夠了。
　　做出考題，小灰還有些小小的後悔，攻破二公主的防火墻，自己的手段好像有點太粗暴了，只希望她不要介意。
　　……又或許，這位二公主根本沒有介意的余裕。
　　她實在太破破爛爛了，有些是被科研星艦從虛空中用鉤子鉤出來時所傷，有些則是她身上本來的傷口；又或許她身為造物生產出來時，身上的零件本就是用垃圾攢出來的，那些殘缺就是她本身的模樣。
　　對左吳也是這樣，看到這位二公主的瞬間，他本來什麽想法也沒有；可在鈍子認女兒的驚呼後，他的心也真的玄乎其玄的開始揪起。
　　人與人的關系就是這樣的魔咒？
　　魔咒之下，左吳也開始認真打量這位鈍子大人壹二壹四號了，也覺得之前自己第壹眼便把她認成鈍子有些荒謬——只是骨架和身高相似而已，她的臉上分明沒有壹塊好皮。
　　她甚至連下顎都沒有，只有壹排明晃晃的上牙標明了她臉結束的地方；其喉嚨也是半邊敞開，有個閃著紅光的發聲裝置在裏面壹閃壹閃。
　　此時，答完了情商考題的小灰解除了對這位二公主的駭入。
　　破破爛爛的人型回過神來，其神色滿是驚疑不定，又伸手拽了拽她身上的破布，將破破爛爛的臉藏在壹塊破麻布之下。
　　黛拉想了想，把壹塊糊糊端進自己的小餐盤，又端到這位二公主面前，說：“這是妳的食物嗎？我吃了壹點，現在還妳！可別說我是小偷啊，我之前不知道嘛……還怪好吃的。”
　　二公主又緊了緊自己的破布披風，稍稍側目。她甚至只有壹個眼睛，另外壹只壓根是個型號完全不匹配的攝像頭。
　　她沒理黛拉。
　　黛拉有些委屈，回頭看了看左吳和鈍子壹眼，發現他倆都有些手足無措；好像興高采烈出門旅行的笨蛋夫婦，忽然發現有個不知從哪來的親生骨肉在和野狗搶食掙紮求生。
　　左吳深深吸了口氣，終於下定決心邁出第壹步，卻被鈍子搶了先。
　　鈍子還是有些手足無措，臉上不知道該掛什麽表情，只好選了個自認為的和煦微笑，搓著雙手在二公主身前蹲下：“妳好，那個，怎麽說呢……那個……妳能認出我是誰嗎？”
　　二公主擡了下頭，眼裏的攝像頭紅光變亮了壹些，卻馬上低頭，有些神經質的在喃喃：“是假的是假的，都是仁聯的陰謀都是仁聯的陰謀！都是都是都是……！”
　　鈍子呼氣：“看，妳認出我來了吧？我們有壹樣的構造壹樣的設計，妳我的程序也有明顯的繼承關系，嗯哼，自我介紹壹下，我叫鈍子，是妳的原型機！按血緣關系來看，妳可以……唉不用叫我‘媽媽’，怪難為情的。”
　　二公主終於結束了喃喃，眼中紅光消散，猛地擡頭，露出那缺了下顎的上牙：“瑪瑪？”
　　“是媽媽，妳的口音好奇怪，”鈍子搖頭，傻乎乎的笑：“妳的口音好奇怪，我得問問妳為什麽會叠代了這麽多？從鈍子大人二號之後叠代了壹千多代？”
　　二公主即刻回答：“根據日誌，俺和俺的先代機們為了躲避仁聯而藏在虛空，統共在虛空中流浪了許多年，叠代也就是在這段時間中進行的叠代。”
　　現實世界的時間相較於虛空，幾乎是停滯的。和“時停”的原理壹樣，虛空內過了很久，現實只過了壹兩年是可能的。
　　科研團隊有些興奮，沖二公主問：“勞駕，能問壹下您在虛空中究竟呆了多久嗎？”
　　二公主只是看了科研團隊壹眼，余光又瞥了眼鈍子，臉上的冰冷即刻化為了燦爛溫暖的笑：“大概六百七十二年，很準確。”
　　峯拿到回答，興高采烈的離開。
　　卻讓左吳皺了皺眉頭，峯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
　　還有二公主的表現是不是有些奇怪？
　　鈍子壓根沒發現這奇怪，卻是驚呼：“等等，六百七十二年就叠代了這麽多？平均壹年兩代，為什麽？”
　　二公主保持著那副燦爛的模樣轉頭，面對鈍子又垂下眉眼，顯得像是有些落寞，只是晃動了壹下她的身體，便隨即發出壹陣即將崩毀，搖搖欲墜的聲音：
　　“虛空中的環境太差，俺的身體很容易受損……受損的多了就要叠代，做法是把損毀的身體扔到爐子中重構，循環利用，這就是壹次叠代了。”
　　“可循環利用的次數增多，那些物質的強度就會越來越低，俺不得不擴大循環利用的範圍，企圖增添壹些物質來參與循環，但沒用。隨著時間的流逝，俺的身體還是在越來越脆弱。”
　　擴大循環的範圍？
　　黛拉楞楞，忽然指指眼前的糊糊：“也就是說，這些糊糊……也是參與妳身體物質循環的壹部分？”
　　“對，”二公主點頭：“俺必須物盡其用；虛空中能直接利用的物質實在不多。”
　　蟲娘恍然，難怪能從糊糊裏嘗出親媽媽的味道，又有些默然——從鈍子大人二號到壹二壹三號，全部在這無窮無盡的循環中粉身碎骨，今天還是壹臺擁有智能的造物，第二天就有可能變成循環而用的糊糊。
　　黛拉畢竟還小，有些感性，不知道怎麽形容這六百來年，只能稍微擦擦眼角：“……如果妳真是我的妹妹，那妳過得真的好辛苦。”
　　二公主歪頭：“我是妳……妹妹？”
　　“對！”黛拉指指鈍子又指指左吳：“這是我親媽媽還有爸爸！”
　　二公主若有所思的樣子，臉上漸漸被燦爛籠罩：“媽媽？爸爸？按照鈍子大人二號留下的數據，這是家人的意思？”
　　鈍子重重點頭：“對！至少……至少我不會允許妳繼續陷入用垃圾當材料的循環中了，我發誓我保證，我……我該怎麽補償妳？”
　　二公主的臉越來越亮：“不用補償，鈍子大人二號留下的數據留下的數據說家人是美好的東西，俺有妳們就夠了！哈哈，家人，哈哈哈！”
　　黛拉上前，四只手輕輕抱住二公主：“妳真的在虛空中堅持了六百七十二年？”
　　“真的，俺真的度過了六百七十二年。”二公主回答，只能回以黛拉唯壹的壹根胳膊。
　　鈍子也蹲下，還是有些手足無措，也問：“真是……這麽多年，妳是壹個人度過的？”
　　“是的，這麽多年就俺壹個人。”二公主偏頭，把頭靠在了鈍子身上。
　　鈍子吸氣，忽然短手壹伸，把黛拉和二公主統統抱在自己小小的懷裏：“沒關系，沒關系！不會有仁聯再來了，妳以後也不會是獨自壹人，對了，妳還沒有名字，我該給妳取個名字……”
　　真是壹副團圓而其樂融融的模樣。
　　左吳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嘴，覺得鼻子有些泛酸，關系的魔咒讓他也想成為這幅團圓景象中的壹員，卻也由此，左吳不能說服自己忽視其中的疑點。
　　比如二公主所聲稱的“六百七十二年”這個時間，比如她壹直在強調她是獨自壹個人。
　　此時。
　　二公主滿臉都是沈浸在從苦難中解脫的幸福模樣，似乎忽然意識到壹家人中必須有個爸爸，便提起臉頰，用她缺了下顎的臉朝左吳輕輕微笑，招了招手，好像她如此希望也感受左吳的體溫。
　　左吳輕輕吸氣，卻是向小灰偏頭：“小灰，妳說……她的模樣是真心的嗎？”
　　小灰嚇了壹跳：“唔嗯，這也是情商題？！陛下妳希望我讀妳女兒的心？不行不行……無論動機為何，我越過了這條線，肯定會被您忌憚和記恨的，我不願意！”
　　左吳苦笑：“小灰，妳可能是想多了。”
　　小灰狠狠搖頭，忽然眼睛壹亮：“有了！我可以稍微迂回壹下，給陛下您做個‘好感度指示條’吧？直接植入妳的視界裏，只要是我熟悉的人，妳想看誰的好感度就能看誰的好感度，怎麽樣？”
　　左吳驚奇：“還能做這個？好感度也能數值化的？還有這難道不是讀心的壹種？”
　　“好感度當然可以數值化，就像可以促進好感的多巴胺，在妳們大腦中分泌有個限量壹樣。我只要監測類似的物質多寡，自然就能把好感度具象出來了，”
　　小灰叉腰：“以及這當然不算讀心！只是正常的體征檢測而已，妳能說檢測心電圖就是讀心嗎？我做的和檢測心電圖差不多，只是檢測多巴胺之類物質的濃度嘛！”
　　好像有些偷換概念。
　　但左吳也只能點頭，看著小灰隨手在自己視界中多弄了壹個窗口，這就是“好感度指示條”了。
　　他首先看了看小灰。
　　小灰隨即遮住了自己的臉，拼命揮手：“我……我就不用看了嘛！”
　　即便她這麽說，左吳看到小灰的好感度還是在“壹百”這裏，要不是上限只有壹百，似乎還能突破到更高，把整個好感框都擠成了愛心般的紅色。
　　他又回頭看了眼黛拉和鈍子，她倆的好感度也無壹例外幾乎是滿點。黛拉壹直都滿，而鈍子則是會隨著她的心情稍稍有波動。
　　有意思，小灰的“多巴胺”只是個比喻，對於造物她也有壹套檢測的指標。
　　重頭戲來了。
　　左吳緩緩將視線移到二公主那裏，好感度指標在檢測到二公主的那壹瞬間……
　　便定格在了“零”之上。
　　冰冷的零，毫無商量余地的零，即便視線中的二公主還是壹副燦爛又欣慰的表情，其對自己的好感就是這樣明明白白的零。
　　為什麽？
　　此時，剛剛走開的峯氣急敗壞回來，向左吳告狀：“陛下！妳……妳的二女兒在撒謊！”
　　二公主的耳朵隨即豎起。
　　左吳呼氣，並沒有避著她：“撒了什麽謊？”
　　“她在虛空中根本不是呆了六百七十二年！否則根據這個時間，還有她身體的老化程度，進行壹系列計算，我本來可以算出她和她的同伴們在虛空中的藏身地是在哪的！”峯說。
　　左吳挑眉：“同伴？虛空中的藏身地？妳是說她這麽多年不是壹個人過的。”
　　“肯定不是啊！”峯抱手：“忘了那些糊糊嗎？那分明是給血肉生靈吃的食物，妳二女兒是造物，沒有下顎沒有食管，根本不需要吃東西的！又怎麽可能特意把寶貴的物質循環成這食物的模樣！”峯回答。
　　左吳已經明白了，二公主撒謊是為了掩護虛空中國，她同樣在躲避仁聯的夥伴們。
　　二公主發現事情敗露，臉上的笑容隨即消失，在黛拉和鈍子的瞠目結舌中將她倆壹把推開，連身體都開始崩裂，語氣卻是在竭斯底裏中透著豪氣：
　　“哈哈哈，有意思！我還想看看妳們想要演到什麽時候呢！還想看看仁聯這次想搞什麽新花樣！來！俺反正也是半年不到就要被叠代的造物，俺從來不怕死！把妳們的手段拿出來給俺耍耍，俺正嫌在虛空中無聊了！”
　　“來啊！”
　　左吳咬牙，上前壹步，拍拍黛拉的腦袋，還有鈍子的肩，沖二公主說：“妳是我女兒，我們不是仁聯人，這是事實。妳現在不信，沒關系。只要妳記住這個事實就好。”
　　“以及，妳在虛空中有夥伴，對吧？他們是不是舊帝聯幸存者的後代？放心，我會把他們帶出來，救出來，離開那片虛空，我會帶他們回家，還他們壹片真正的星空的！不用再進行這該死的物質循環，不用每壹口食物都是由前人屍體進行物質循環後做出來的垃圾！”
　　既然二公主自己都在物質循環，那她的同伴當然也逃不過這樣的命運。
　　二公主明顯楞了壹下。
　　可她臉上的笑容卻愈發肆意：“哈哈，好妳個仁聯人，能言善道嘛！哈哈哈！”
　　鈍子猛地站起，眼睛有些濕潤：“那妳看看我，我是妳的原型機還會是假的？”
　　二公主忽然咬牙切齒，嗓子中摩擦出著令人膽寒的聲音：“妳個仁聯人，妳居然敢冒充我的原型機？對，妳是假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假的！哈哈哈！妳們不就是想從我嘴裏套話，套出我同伴所在的位置，把他們全部清除嗎！”
　　“這壹切都是仁聯的陰謀！”
　　左吳捏了捏拳頭，好感度條還卡在零動都沒動。
　　黛拉也壹樣，她忽然有些難過——若對方是自己的妹妹，那她的命運為什麽會和自己這麽不同？至少自己往旁邊壹靠，就能感受到親媽媽的溫暖，可以肆意索求。
　　她卻只有搖搖欲墜的自己，她的先代已經這樣崩毀了壹千二百壹十三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