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六章 生命

　　分子會流動，會浸入到物質當中。由此，便能讓物體染上各種各樣的色彩。液體尤其擅長此道，它能浸潤，更能包容，其容納下紛繁的色彩，是再普通不過的現象。
　　雨滴有色彩又怎麽了？如今的銀河雖然殘破，可來自天南海北的大家在曾經，誰又沒見過壹兩個都市行星的奢靡和繁華？
　　就拿舊帝聯舉例，在特定的節日或慶典時，許多都市的官員為了配合氣氛，會向星球的雲層中註入各種各樣的化學物質。
　　然後，在雲層最厚時，擊墜其中所蘊藏的水分，降下雨點。粉色、藍色、甚至像霓虹流動的花火，輔以其中的化學物質，星球上的節日氣氛會在那壹刻達到頂點，狂歡或肅穆，任人拿捏。
　　而這種節慶，是在昔日的舊帝聯的首都行星最為繁盛。節日是昔日數量已經岌岌可危到極限的純血人類發起，他們讓彼時的首都降下的雨滴粉到骨髓。
　　作為統治階層的純血人類會“與民同樂”。
　　節日後，在所有人都從極致的麻痹和歡愉中清醒過來後，時常會誕生壹大片混血孩子。有利於消弭舊帝聯後期日益增加的種族對立都是附帶的好處。
　　倘若有那麽兩位純血人類狂歡到腦子不清醒時，沒意識到曾與自己享受片刻歡愉的是自己最厭惡的同胞，從而為國家增添那麽壹兩位純正的子嗣，就是完成了儀式的目的，欣慰至極。
　　日漸稀少的純血人類，每位的地位都是超然。漸漸的，連政權本身都不能對他們的任何人施以威逼，更不用說強迫他們背負上“種族延續”的負擔了。
　　只能勸，勸不動也只能用這些手段來騙。每騙出壹位政權未來的幸存者，整個舊帝聯上下都會欣慰至極。
　　可是。
　　人類母親若真的成為會讓舊帝聯欣慰的對象，她便會無可抑制的開始厭惡自己尚未誕生的孩子。
　　尚未誕生的純血孩子也會繼承氣運，不是那麽容易被殺死。這讓其和母親的關系怪異無比，像是壹場將延續到“出生”時才會暫時中止的戰爭。
　　氣運和氣運碰撞，發生過的慘劇罄竹難書。狂歡的節日沒有剎住純血人類減少的趨勢，卻成了帝聯的首都壹項讓人瞠目結舌的傳統。
　　目前，左吳麾下就有不少在舊帝聯首都混過，然後被派遣到星海聯盟總部來歷練的官僚。他們偶爾也會談論起逝去的昔日，多是感慨，也不清楚這感慨中有沒有壹絲絲的懷念。
　　與之相比，左吳這個皇帝反而是沒見識過昔日盛況的那個了。
　　心態的不平衡下，他暗搓搓的想過把這舊帝聯的傳統節日駁斥為謠言。無他，自己都沒見過真家夥的事情，怎麽能談得上真實？
　　直到今天。
　　左吳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壹窺這傳說中節日的模樣了。
　　雨點在落，是璀璨的金色，好像能燃盡壹切，蕩滌所有黑暗般。這顏色讓左吳想起了“火葬”，也想起了自己新帝聯的第壹位死者，黛拉的那位老師。
　　翻遍典籍，負責社會科學的團隊總算考證出這位老師來自的文明對火葬的接受程度更高。沒有任何親人的她在葬禮結束後，也被推進了新帝聯的第壹臺焚化爐中。
　　左吳見證到了最後，晚上卻做了個噩夢。
　　夢中好像自己也身處火海，火焰燎燒壹切，勢要蕩盡所有汙穢。噩夢的關鍵是自己有壹瞬間真的被那抹明亮洗禮，然後下壹秒就成了它勢要蕩盡的壹員。
　　直到夢醒，左吳不小心把艾山山踢醒。張牙舞爪了的打了壹會兒架，不知怎的，兩人又湊在壹起研究了好壹陣戰爭歷史。看到了許多老兵回憶中的燃燒彈雨，才沈沈睡去，類似的噩夢再也沒有出現。
　　直到今天。
　　隔著視頻見識的燃燒之雨還是太小兒科了。
　　此時的鏡弗文明疆域，這直徑壹百億公裏的太空中，雨點無處不淅瀝。
　　這抹金色真的在燃燒。
　　難道是鏡弗文明在自己的疆域內發射了無數燃料型液滴，在有敵人來臨時便點燃，以此用作防備的手段？
　　若真是如此，這未免有些太低效。先不說將燃料灑遍太空要耗費何等驚人的資源，想靠其中化學鍵的斷裂而催生的氧化反應來阻擋自己的腳步，是絕對的不可能。
　　面對壹個暫時無法解釋的現象，最簡單的處理方法是什麽？
　　以力破巧而已。
　　把這個星系的威脅統統解除後，將這金色雨滴交給自己的科研團隊來慢慢研究不遲。
　　淅淅瀝瀝的雨點雖然席卷了整個星系，但其中的空隙，對左吳和小灰這兩個小小的人型個體而言，依舊是如此富余。
　　小灰的機群還是卡在左吳的細胞縫隙間，帶動著他向前飛行。
　　邊飛，小灰意識到了什麽，咯咯發笑：“唔嗯，按套路，這些雨點該不會是對仁聯戰艦裏，可以融化我機群的液滴在未來的研究成果吧？”
　　左吳搖頭，視野中的壹切在被高速拉長，拉到自己身體的後方：“有可能。但我記得仁聯的液滴都是透明的，又幹嘛弄成金色？”
　　“……妳好奇的是這個？噢，也不算出我意料。”小灰撇嘴。
　　左吳回頭，投向小灰的視線卻被對方靈巧躲過，只能看向前方問：“那妳好奇什麽？”
　　“我在想，昔日妳從仁聯的液滴裏救了燎原的灰風，那我現在壹頭攢進這金色的雨滴裏，讓妳陷入空前絕後的大危機，妳會停下腳步，在敵人的威脅下，也把我給救出來嗎？”
　　只是說著說著，小灰自己都有些泄氣。這樣的小小威脅好像完全夠不上和左吳互相折磨的標準。
　　左吳也笑，眼裏能看見離這個星系的宜居星球越來越近：“……小灰，如果妳說的是，妳被金色雨滴融化，然後跟在我身後的戰士們也被鏡弗文明埋伏的艦隊襲擊，那時的我該選哪壹邊的話，我真的會為難至極。”
　　話音落下。
　　小灰剛才才擺出來的殘忍表情整個垮下，她惱怒的朝左吳齜牙：“我倆的事，少牽扯別人！尤其是不要扯上別人的生死！這麽沈重，我……我扛不住。”
　　左吳回頭，這次垂下頭顱的小灰沒再像隔靴搔癢般躲著自己的眼神了：“那我豈不是劣勢至極。我倆的事，如果最後贏的是我，那妳下屬的那些擬態生靈又怎麽辦？他們可都是我的國民。”
　　“擬態生靈從來不是真正的生命。”小灰搖頭。
　　左吳抱手：“是妳要求我把他們看做真人的，這是我們的契約。”
　　“……我們間都血海深仇了，還談什麽契約？”
　　左吳壹下子想起壹個笑話：“那又如何？罪犯也會欠債，死刑之前，也是要能還多少就還多少的。”
　　然後，左吳感覺自己的後腦勺壹陣抽抽，大概是進入自己細胞空隙中的小灰在自己腦袋裏輕輕錘了壹拳。
　　順勢。
　　左吳也朝鏡弗文明的類地行星舉起拳頭：“對不起，小灰。”
　　小灰沒說話。
　　左吳繼續自顧自的說：“我倆的事，妳不想牽扯上其他生命。可現在，我還是要帶著妳去毀掉壹顆行星。接下來還會毀滅許多許多。”
　　“……嗤，我真想機群刺進妳的腦細胞，然後在裏面翻翻妳有多健忘；”
　　小灰嗤笑，真的讓左吳感覺到了壹陣強烈的刺痛：
　　“光明星海毀滅前，入侵她的不是仁聯的軍隊，而是另有其人。無論是誰，都和維度惡魔脫不了幹系。現在鏡弗大概率和惡魔勾結，哈哈，真有意思。”
　　左吳點頭，不再說話。當下，距離鏡弗的那顆行星已經近在咫尺。該是全身心註意他們有沒有任何後手的時間了。
　　確實有。
　　小灰輕哼了壹聲，她在不斷分解又重組的皮膚感受到了壹陣刺痛，是自行星地表發射的雷達網絡以高超的精度，鎖定了渺小的二人。
　　接著，地表上，左吳分明看到有導彈模樣的武器攢射，動力驚人，襲向自己和小灰。
　　卻只像枯葉被卷起的紛紛。
　　其中壹枚導彈真的砸在了左吳的鼻尖上，卻也只是砸到而已。似乎是小灰侵入了左吳的腦細胞，讓他的腦子也靈光了不少，多了許多以前根本沒學過的理論公式，此刻甚至讓左吳自己都有些瞠目結舌的在運用。
　　砸在他臉上的導彈，其內容物也復雜無比，連小灰所提供的公式都無法完全概括和解析。
　　倘若引爆，或許能成為左吳所見過的最燦爛的煙花之壹。當然，鏡弗掌握的未來科技，目前看來，都是此刻殘破的銀河在未來時所能取得的成果，本就被限制了上限。
　　導彈也是，其內部的反應的最關鍵也最基礎的公式，還是沒超脫小灰的知識層面。由此，也借助著左吳的吸收，從根源上被否定。
　　它真的成了砸在左吳臉上的繡花針，左吳齜牙，又把導彈抓住，耍了個蹩腳的劍花：“這玩意兒能成為我的傳家兵器！”
　　“嗤，某位陛下先有可以傳家的後代再說吧。”小灰嘲笑，忽然從後面按住左吳的後腦勺，似乎是想保持這個姿勢，把他狠狠按到近在眼前的行星大地上才罷休。
　　左吳動了動：“關於這個，我好像看見希望了。小灰，妳能通過把機群弄進我的腦細胞，壹定程度上操控我的眷顧，對吧？”
　　“嗯，趁妳睡著的功夫，我試了好多好多次，身體被妳吃掉了好多，好不容易找到些訣竅，”
　　小灰點頭，按住左吳後腦勺的手開始握緊，給他傳遞指甲的冰涼：“本來想妳與我攤牌時給妳來個驚喜的，維度惡魔能讓妳的眷顧失效，我可不壹定不如他們！”
　　“當初，被惡魔幹擾了能力時，妳慌不慌？哈哈，妳這輩子所有經歷的恐慌，我都要原模原樣的給妳再來壹次……唔嗯，我不該現在說的，所以妳想說什麽？”
　　左吳壹下子有些羞赧：“我無法有天然誕下的孩子，是因為我的眷顧在不知不覺中就會吸收掉身邊壹切事物的氣運，包括我那些……離體的細胞。”
　　被摁住後腦勺，左吳看不見小灰的表情，但機會難得，還是接著說了下去：“所以，妳掌握了這個竅門，那之後有機會的話，能不能稍微……幫我壹下？”
　　話音落下。
　　左吳許久沒得到回應，才重新看向不遠處的地面。
　　蹦極的感覺是什麽樣的？開始時，只會覺得地面如此之遠，可片刻之後，在神經還沒反應過來時，就會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何時到了最低點。
　　此刻將自己拽向地面的還不止孱弱的重力加速度，還有小灰的推力。
　　左吳只覺得連拱衛這顆行星的，酷似“月球”的衛星，也在轉瞬間就與自己擦肩而過。然後，在自己被小灰摁進大地時，那壹瞬間的所見才有機會傳進自己的大腦。
　　衛星上的東西當然看不分明。
　　左吳在被小灰深入，再深入時，才意識到，好像有壹名海星人宇航員和自己擦肩而過。透明面罩下，他的神情如此生動，他朝自己徒勞的伸出手。
　　他如此惶急，在說“不要”，“不要”。
　　來不及了。
　　在相對而言，薄薄的地面差壹點要被自己捅穿時，小灰總算放過了左吳，左吳也順勢抓住了這片大地。
　　然後，以小灰按住自己的後腦勺的手為支點，吸收整個星球的動量，將它狠狠甩起！
　　這就是戎良淵在進入這個星系時，所收到的戰友的報告。而左吳恍惚間，忽然看見自己指縫中，有從大地裏滲出的金色液滴。
　　金色液滴每流淌過自己皮膚上的壹點紋路和溝壑，都有翠綠而嬌嫩的植物忽然冒出，生長。
　　植物？
　　小灰探頭，有些震驚：“這是真正的生命。”
　　下壹秒。
　　被左吳甩開的星球猛然解體，先壹刻還在大地內的兩人，壹下子又回到了太空。是行星的破片在朝他們遠離。
　　更多金色的液滴從星球中滲出，先壹秒的雨滴還是淅淅瀝瀝，現在則瞬間成了揮毫的暴雨。
　　暴雨傾盆。
　　左吳只看見自己身上，有無數嬌嫩的植物生出，下壹秒又因為暴露在了太空中後而馬上幹枯，死亡。
　　看著自己手上的綠色消散，忽然，左吳的余光瞥見剛剛那名與自己擦肩而過的航天員，此刻被正遠離的行星的引力拖拽著，又壹次與自己擦肩而過。
　　下意識間。
　　左吳把航天員撈住，在這金色的暴雨下，問：“這雨滴到底是什麽？妳又是誰？”
　　航天員失神，也是下意識回答：“我是壹名農夫，我在耕種。”
　　他的手伸向雨滴的消散：“這是教宗承諾的，全銀河的生靈都能居住的蓋亞。這是我的希望……”
　　“那是我的生活……為了全銀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