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八章 妥協

　　鈍子的這艘擺渡星艦仍在太空中悠悠漂浮；因為已經暫時擺脫了追擊，自動修復的程序已經開始運作，其表面上各處被肅正造物咬出的森森的破口上，被紛紛覆蓋了壹層如透明泡泡壹樣的薄膜。
　　然後，透明薄膜漸漸變得渾濁，繼而轉化成了新生的裝甲。裝甲重塑，壹個個破口消失，也終於將星艦的內部同冷峻而荒涼的太空給隔絕開來。
　　星艦艦體大致修復完畢，其內總算可以重新生產之前已經流失殆盡的空氣了；隨著空氣的充盈，其內部的環境總算變得適宜血肉生靈的生存了。
　　左吳之前壹直帶著氧氣面罩，這已經成了他每次進入太空時不用說也會順手為之的習慣。氧氣面罩款式不新，就是他從初遇艾山山的那顆死寂行星開始時就壹直用的那個，大概是懶得更換加上夠用就行。
　　也確實夠用，有關此類氧氣面罩的技術，在幾百年前就能為使用者提供近乎永續的供氧，之後的改進也多半是在其耐用性和舒適性上下功夫，而這兩點恰好是左吳完全用不到的地方——
　　因為左吳可以“吸收”，讓這面罩也沾了光。若它讓左吳感覺不舒適，那只要他將不舒服的感覺給吸收掉就好。
　　同樣的道理，左吳在平日都是下意識開啟著吸收的，吸收掉自己受到的傷害的同時，也將這面罩所受到的沖擊和磨損給全部消弭。
　　也因此，用到今天的舊面罩上鮮有劃痕，簡直換個包裝就能重新回到電商平臺去二手充新。
　　面罩簡直能算是左吳的老戰友了。可今天，它的使用壽命到頭了，如此突兀的終結，還沒來得及做任何紀念和告別。
　　它是被小灰砸碎的，準確的說，是小灰把左吳壹把摁倒墻上時，用了砸碎了自動修補程序好不容易再生的艦體的強大力道，沖擊順著左吳的身體傳導到了他的腳尖和頭頂，讓這面罩如遭了無妄之災般碎裂。
　　面罩碎片飛濺，在漸漸充盈了星艦的氣體中劃出壹條尖銳的軌跡，劃破了小灰為追求逼真而無論是材質還是強度都和常人壹模壹樣的臉，面罩碎片其中也夾雜著從左吳嘴裏吐出來的血。
　　小灰臉頰被劃破而流出的血，和左吳被小灰揍得吐出來的血，在空氣中飛濺又交融；只是很快，屬於小灰的那部分化為機群，重歸小灰的身體中。
　　機群回歸自身的感覺如此清晰，小灰看著左吳嘴裏吐出的大口殷紅，有些發蒙，宛如這壹切只是壹場再尋常不過的噩夢。
　　她還有些分神，有些遺憾，遺憾為什麽自己的機群回歸時，沒帶上壹點左吳的血液回來並融進自己的身體呢？
　　可隨即，鈍子有些突兀的尖叫將小灰拉回了現實。
　　小灰轉過頭來怒目而視，卻看見鈍子開始拉自己的衣擺——
　　自己是來自遠古的天災造物，鈍子則是曾被舊帝聯評價為缺陷品的AI。先進和落後的絕對壓制讓鈍子向來對自己無比忌憚，她幾乎不會接近自己五步以內，更不要說拉自己的衣擺了。
　　鈍子這樣還挺讓小灰難過。也因此，小灰在平日就暗搓搓做著同鈍子拉近關系的演練，做了幾個預案，又被她自己悄悄修改了好多好多次。
　　今天是實踐的機會了？還在發蒙的小灰提了提臉頰，想像預案裏那樣可愛又無害的笑，沒想到對上的是鈍子滿臉的淒惶，這和所有預案都不壹樣。
　　小灰如夢遊般疑惑：“唔嗯，鈍子，妳怎麽了？”
　　鈍子還在拼命拉著小灰的衣擺，任憑她怎麽用力都無法讓小灰移動分毫，只能大叫：“住手，不要再打了！再這樣下去，左吳就要被妳掐死了！”
　　“放手！小灰，我求妳放手……”
　　掐死了？放手？
　　宛如蒙住自己眼睛的夢破開，小灰終於回過神來。為了逃避現實的夢遊感消失，然後自己手上那股鹹腥和濕潤是如此清晰而灼熱。
　　小灰全部反應過來了，自己是在壹手掐著左吳的脖子，壹手準備由眼淚擬態出的刀刃捅進對方的胸膛來著。
　　壹瞬間。
　　只是簡簡單單的把頭轉過去都是如此艱難的酷刑。不對，自己不是應該大仇得報的嗎？自己不是發誓要將仁聯的壹趕盡殺絕，為自己的光明星海和其中的兆億生靈報仇的嗎？
　　小灰只覺得自己的臉如此麻木，好不容易擬態出壹點肆意的笑，卻又和肆意流淌的淚水融在壹起，亂七八糟。
　　她終於把頭轉過來了，轉到能直視左吳的角度，看著對方嘴裏的血宛如噴泉。自己手上擬態出的淚水鋒刃還沒捅下去呢，這些血就是左吳簡簡單單被自己摁在墻上時撞出的內傷。
　　隨即。
　　憤怒，快意，擔憂，悲傷；幾種情緒像抽風而不斷換臺的電視機壹樣在小灰眼中瘋狂閃爍。她咬牙，幹脆把眼睛閉上，低頭，在她銀白的頭發上擬態出了壹點視覺細胞，咬牙切齒的向左吳問話：
　　“妳的吸收呢？！我問妳，妳的吸收呢？為什麽我把妳摁在墻上的時候妳不開吸收？裝可憐和無辜嗎？……以為在我面前擺出壹副脆弱的模樣，有助於讓我原諒妳嗎！”
　　“我之前就和妳說了，用脆弱的樣子示人以求人寬恕，無異於道德綁架，我連道德都是自己擬態出來的認知，妳明不明白？妳，我……我不吃這套的……”
　　小灰這麽說，她問話的語氣也不對勁——和眼神壹樣在憤怒和悲傷間不斷切換。
　　而鈍子還在拉小灰的衣擺：“小灰！妳已經把左吳的喉骨壓碎了，妳是想殺了他還是想和沖他問話！？妳糊塗啊……”
　　小灰楞住，然後如受驚壹般將手抽回，見左吳軟倒，這剛抽回的手懸在了半空；或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想給左吳補上最後壹下，還是扶住他的身體，不讓他真的倒下。
　　無論是怎樣的想法都不重要了，因為鈍子已經搶先壹步抱住左吳，並用她羸弱的缺陷品身體，向小灰這百萬年前的天災造物所伸出的手施加了惡狠狠的阻攔。
　　小灰覺得背後發涼。星艦當中不斷充盈的空氣通過其擬態出的冷汗帶走了她擬態出的體溫。
　　同時，鈍子宣告的自己壓碎了左吳喉骨的話語在小灰心頭不斷縈繞，這宣告如同準備伺機沖下，準備啄食她內心的食腐禿鷲。沒有眷顧，左吳就是個普通人類，喉骨被壓碎可是明明白白又實實在在的致命傷。
　　內心若死，當然也會像屍體壹樣腐爛。這時候就有“禿鷲”的用武之地了。
　　小灰懸在空中的手終究是垂下了。
　　卻沒想到。
　　左吳的手反而擡了起來，先沖小灰揮了揮，然後拍了拍鈍子的背。
　　小灰訝然，第壹時間就朝鈍子怒目而視。不是說左吳的喉骨被自己壓碎了嗎，妳在誆我？！可看到鈍子也是壹樣的驚訝，這質問才沒有脫口而出。
　　左吳的面色依舊是失血後的慘白，也不斷摸著自己的脖子，感受著那股灼熱的劇痛，勉強出聲：“……小灰，妳誤解我了，我沒有把吸收關掉來在妳面前裝可憐，相反，我是希望我們能地位平等開誠布公的對話的。”
　　小灰抿嘴，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將剛才這些頭發上擬態出的視覺細胞抹掉，緩緩睜開了眼睛：“怎麽說？證據呢？妳決心開誠布公的證據？”
　　左吳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很簡單，妳看這裏就知道了。我確實沒開吸收不假，可我開著‘釋放’啊！我平時就有這個習慣，會讓自己受的傷愈合起來稍微慢壹點，這是我吸收掉了壹點‘愈合力’的因素。”
　　“吸收掉的愈合力都被我保存了下來，以備不時之需，”左吳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還有自己的背：
　　“比如我的喉骨，還有我的脊椎，以及剛才流掉的血。都是通過釋放了平日積攢的愈合力後才能很快恢復的。可剛才這麽壹下，這些積攢下來的愈合力就全部給用光了，壹點都不剩。”
　　小灰恍然，剛剛被她摁滅了所有情緒如同無波古井般的眸子中升起壹點慶幸，卻還是被她再度摁滅，說：“唔嗯，這和開誠布公以及地位平等好像搭不上邊。”
　　“我是人類，普普通通的人類，我自認為加上我的眷顧後，才有可以與小灰妳這位來自遠古的天災造物對話。可我不該使用‘吸收’，因為‘吸收’能輕易吸收掉妳的機群，天生克制妳，對妳不公平，”
　　左吳搖頭，說話總算順暢壹些了：“所以我才選的是‘釋放’，如我剛才所言，開著眷顧的我才有與妳平等對話的權力，不是吸收，那不只有釋放了？”
　　說完。
　　小灰無可抑制的失笑，又趕緊擡手遮掩：“狡猾！……詭辯。”
　　然後。
　　她嘆氣，頭又無力的垂下，這壹瞬或許是小灰這百萬年的生命中最無力的壹瞬：“……妳真的好狡猾，我的怒氣都被妳澆滅了，妳讓我該怎麽做？該怎麽擡起繼續同妳廝殺的手？”
　　左吳苦笑，靠著墻壁緩緩站起：“我希望妳不擡。”
　　“……那妳是讓我忘掉我光明星海的兆億同伴，忘記此等血仇了？”小灰喃喃，眼裏的火氣又壹次升騰，這是她最敏感的逆鱗，壹經撥弄就會出現足以壓制壹切哀傷的痛苦。
　　小灰搖搖頭，接著說，語氣不知道是埋怨還是諷刺，更不知道埋怨和諷刺的對象是她自己還是左吳：
　　“唔嗯，妳說妳的愈合力已經用完了嗎？哈，哈哈哈……那我剛才再多用壹點力該多好？把妳掐死，算是復仇，免得我再糾結。”
　　她又深深看了眼左吳，眼中走過了這段時間以來的走馬燈：
　　“當然，我壹定會後悔的，和現在後悔沒有殺掉妳壹樣來後悔殺了妳，我應該會後悔的發瘋。……沒關系，我已經活了百萬年了，接下來還會再活百萬年。我有足夠的時間去難過的，壹個人去難過，再度過那麽些百萬年……”
　　左吳沈默片刻。
　　此時。
　　擺渡星艦中的空氣已經足夠充盈，到了既定的上限。單論空氣環境，這裏和地面沒有區別。充盈的空氣讓聲音的傳播變得簡單，也讓左吳毫不費勁就能聽到小灰低低的啜泣。
　　光明星海的事總要面對。
　　左吳嘆氣：“小灰，妳為了報復這血仇所立下的誓言，是有朝壹日要掀翻這仁聯的壹切，把仁聯的壹切都挫骨揚灰嗎？”
　　小灰握拳，啜泣中夾雜了壹點冷笑：
　　“報仇為什麽會讓人虛無？我認為是因為仇人只能死壹次，無論光明星海在我心中分量有多重，我認識的每個人都比仁聯的全部重要無數倍，我應該讓仁聯毀滅兆億次！但事實上它只能被滅亡壹次。”
　　小說裏有這種情景，仇人滅了主角的全家，主角卻只能讓仇人死壹次。哪怕壹命抵壹命，這代價也顯得如此不夠。
　　左吳以前也有些著惱，還拉著良骨伶她們這些骨人律師探討過，就是這世界是不是對惡人太寬松，對好人又太嚴苛——
　　即便法律判了惡貫滿盈的人死刑，他壹死是否又真能抵消其犯下的全部罪孽？可惜，惡人所能支付的代價只有壹條命，而好人失去的卻比壹條命多得多。
　　然後良骨伶給左吳科普了些“廢死”黨的荒謬理論，說正因為壹死抵消不了罪惡，所以有人才主張讓惡人活下去，以通過勞動努力和懺悔之類賠償更多。
　　左吳聽完，又悶悶不樂了許多天，想了很多，卻沒想到彼時的思考居然能用在今日為自己的開脫。
　　聽著小灰的夾雜著啜泣的呼吸聲。
　　左吳開口：“……小灰，有些冒犯，我想問妳，妳現在有能力把仁聯整個覆滅嗎？”
　　小灰的拳頭握得更緊，片刻後頹然，偏頭看了眼遠方的無智灰蠱：“我做不到。”
　　“那麽，既然妳暫時滅不掉仁聯，是不是該暫時妥協壹部分，去做到只誅首惡呢？”左吳問。
　　小灰疑惑：“什麽意思？”
　　“彼時仁聯派出去掠奪氣運的眷顧者有很多，我只是其中之壹。我沒有記憶，也因此，我有那麽壹點可能性是並沒有去過妳的光明星海，而是去的其他世界線，”左吳說：“換句話說，我可能不是妳最直接的仇人。”
　　“妳暫時無法消滅整個仁聯，也就是說，妳壹定需要作出壹部分妥協，那，若我不是親手毀掉妳光明星海的那個，我是不是也能處於妳暫時妥協的隊列裏呢？”左吳問。
　　小灰抿嘴：“妳不是我直接仇人的根據呢？”
　　“在無智灰蠱的數據庫中，這裏的皇帝有對付無智灰蠱的手法，但那辦法儲存在月亮中。”
　　“小灰，請妳幫幫我，幫幫妳可能的仇人，為了妳的仇恨，也為了真相，為了能把我從這糾結中解脫，求妳。”
　　左吳這麽說，邊說邊低頭，像在懇求小灰的暫時妥協。
　　小灰抿嘴，覺得手上來自左吳的血液已經幹涸而凝結。
　　無智灰蠱那邊。
　　左吳的假期余額就剩短短半小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