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梁上放飛風箏的玄機

　　“妳又找到了什麽好東西？可不可以拿出來交流壹下？”夏雪把牌子拿回去，向上面呵了口氣，用袖子輕輕擦拭著。
　　那架攝像機就放在我的背包裏，資料還沒來得及跟邵節、司馬鏡分享，當然不會在此刻拿出來。我沈默地搖搖頭，擡頭望了望太陽，從口袋裏取出防紫外線墨鏡戴好。在藏地，曬黑曬不黑都是次要的，關鍵是做好紫外線防護，否則要吃大虧。
　　夏雪舉起望遠鏡，向山梁最高處眺望著。
　　“要在貝夏村駐紮休整壹下嗎？”我試探她的口風。
　　“當然，據向導說，貝夏村那個僅剩壹間屋子根基的殘破寺廟很有來歷，其歷史能壹直追溯到元朝初年蒙古鐵騎橫掃歐洲的年代。想想看，就算在拉薩那邊，年代如此久遠的古建築遺址也不多見了。”夏雪微笑著，尖削的五指緊握著那面銀牌，手背上的青色筋絡不自覺地繃緊，顯得稍稍有些緊張。
　　山梁之上，即是藍水晶般的澄澈天空。藏地的天和水，都是令人只看壹眼便終身銘記不忘的東西，至藍、至純、至清，仿佛壹個人在豆蔻年華的初戀，時時帶給自己發自內心的莫名感動。
　　“等壹會兒，陪在我身邊好嗎？不要走遠，我有話說。”夏雪放下望遠鏡，張開手掌，銀牌上的六字真言也在她掌心裏印下了痕跡。
　　我默默地點頭，甘願做她的聽眾，同時整理自己的思路。在鷹嘴臺上，年輕人被射殺後，我第壹時間躍下石臺，藏身於樹叢。其實殺手有機會向我開槍的，但不知什麽原因，殺掉同夥後便停手撤離了。
　　“放長線釣大魚？”我曾如此自問。縱觀那京將軍的發跡歷史，可以明確地知道他是壹個心機極深的人，從尼泊爾特種兵部隊裏的下等兵，到特種部隊壹流高手，再到世所公認的廓爾喀第壹勇士。別人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他僅僅用了七年便完成，然後功成身退，創建神鷹會，站在了政府軍的對立面上。
　　“只有戰死的勇士，沒有活著的懦夫”這是那京將軍在電視臺的采訪中舉著廓爾喀“狗腿”彎刀喊出的血淋淋誓言。他麾下的核心戰鬥高手，幾乎都是經歷過英國各次戰役的超級雇傭兵，不論是在地形險惡的戰役，抑或是突襲行動，都讓對手不寒而栗。
　　“在想什麽？”夏雪伸出左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打斷了我的沈思。
　　“我在想，咱們這兩隊人浩浩蕩蕩地北上，不知道會驚動多少黑道人馬的註意力。下壹次進藏，大家最好能各自選擇更平坦的路線，比如港島直飛北京，然後坐火車去拉薩，會更安全壹點。”我故意隱瞞自己的心事，如果不是為了追查叔叔的死因，誰又會故意爬山越嶺而來呢？
　　“如果不是有所追求、有所期待，何必舍近而求遠呢？”夏雪悠悠長嘆，用詞不同，但話裏的意思直指我的心事，仿佛能壹眼看透我的思想壹樣。
　　“夏小姐，妳在追索什麽、期待什麽？”我抓住她的話題。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她用壹句模棱兩可的話回答我。
　　二十四小時內，瑞茜卡會查到夏雪的全部資料。到那時，這個神神秘秘的女孩子臉上的面紗就該除下了，再不需要我捉迷藏壹樣地苦思著她的內心世界。想到兢兢業業、幹練睿智的瑞茜卡，我的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壹絲欣慰的笑容。正因有她，我才毫無後顧之憂地壹路進藏。
　　“北偏西三十度，山梁最高處有狙擊手！”司馬鏡陡然大叫起來。
　　我來不及回頭，壹把攬住夏雪的細腰，向最近處的壹頭騾子旁邊撲倒。緊急中我在她耳邊急促低語：“小心！”她的發絲飛揚起來，帶著幽香傳入我的鼻孔，柔軟的身子也緊貼著我，像壹頭受驚的小鹿壹樣雙臂繞住我的脖頸。
　　向導和民夫們呆立著，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麽事，包括梅、孫兩位都垂著手，茫然地站在前面。
　　小路與司馬鏡所說的位置直線距離接近壹千米，當我舉起望遠鏡觀察時，鏡頭裏只有山天相接處的不規則橫線，青色的山石和戰栗著的枯草歷歷在目，唯獨不見狙擊手的影子。在長達五分鐘的仔細檢索後，我確信狙擊手已經受驚離去，才緩緩地松了口氣。
　　司馬鏡趕上來，向我伸出手：“沒事了，敵人很警覺，看到我們有了防備，馬上撤退。”
　　訓練有素的射手都明白，超遠距離狙殺時，務求在對方毫無察覺時扣動扳機，近乎等於向絕對靜止的目標射擊，才會有百分之百完成任務的把握。否則，目標的輕微移動，都會造成射擊精度的巨大誤差，只會打草驚蛇。
　　我抓住司馬鏡的手彈身而起，反手拉起夏雪。
　　“我猜，狙擊手是為妳而來。”司馬鏡意味深長地笑了，右手托著的羅盤輕轉，反射出的炫目光環落向梅天蠍、孫柔槍的後背。
　　“榮幸之至。”我不想在夏雪面前演戲。她是聰明人，說壹些旁敲側擊的話給她聽，只會適得其反，倒不如什麽都不要說，假癡不癲地拖延到貝夏村再作打算。要知道，隊伍翻越山梁的過程中，約等於開闊地帶上的野兔，時刻暴露在敵人的瞄準鏡裏。唯有放下個人恩怨，加快行進速度，才是保命的第壹原則。
　　梅天蠍慢慢地轉過身，左手遮在前額上，擋住強烈的陽光，右手則橫伸出來，插入羅盤反射的光環裏。
　　“閻王要妳三更死，誰能留人到五更？拿開妳的鏡子，不想死的話。”他的左耳根下，留著壹塊手掌大的紫色傷疤，壹直延伸到脖子後面去，把本來算得上清秀俊逸的壹張臉，橫向拉扯變形，白慘慘、陰沈沈的，像是壹名盯著圍欄裏待宰牛羊的屠夫。
　　司馬鏡手腕壹翻，羅盤收回袖子裏，嘻嘻笑著：“小兄弟，這是羅盤，不是照妖鏡。”
　　孫柔槍跟著回頭，若有所思地眨了眨明亮動人的雙眼，嚓得打了個響指，微笑著開口：“老前輩，這裏沒有妖，當然無須照妖鏡。不過，這裏不是港島的花花世界，在藏地生存，不是擺擺架子、賣賣交情就能平安無事的。任何時候，都要真刀真槍、胼手砥足地去拼命，才能給自己尋壹條路出來。我能送給老前輩的只有三個字——‘別惹我’，當然更不要惹我的朋友們，否則就會死得非常非常難看，玷汙了藏地這片大好的風景。”
　　他的話，比梅天蠍更傷人，根本不把司馬鏡放在眼裏。
　　“是嗎？小兄弟不要太囂張啊？像妳們這樣有事沒事說狠話的角色，港島黑道上多得是，但最終結果怎麽樣？大大小小的古惑仔都死的死、關的關、跑的跑，最後不還是由我們這種老家夥出來收拾殘局？所以說，話要少說、飯要多吃、事要多知啊……”司馬鏡今天的表現很反常，像他那樣低調而沈穩的人，是不該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跟別人口角的。反之，壹向暴躁的邵節卻遠遠地跟在隊尾，不走過來湊熱鬧。
　　啪啪兩聲，梅天蠍雙掌連拍，耳根下的紫色傷疤驟然變得血紅。
　　夏雪適時地舉著雙臂插進來，將兩方隔開。
　　“鐵卡代代（那是什麽？）、鐵卡代代……”站在我們後面的壹個藏民突然指著天空大叫，引開了所有人的註意力。就在正前方的山梁頂上，壹架白色的風箏搖搖晃晃地升了起來，隨著風向，慢慢地向西面飄動。
　　“大家不要吵，過了山梁再說。妳們馬上向前走，不能對老前輩無禮！”夏雪向前壹指，嚴厲地命令梅、孫兩人。那兩人毫不爭辯，向後轉身，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壹樣擡腿走路。
　　司馬鏡略顯失望地搖搖頭，不理會夏雪臉上歉意的笑容，重新回到隊尾，與邵節走在壹起。
　　“走吧，有風箏升空，就壹定有放風箏的人，前路上也就不會寂寞了。不過，別把他們兩個的態度放在心上，這是我請來的保鏢，脾氣怪了壹點，但身手還算不錯。”夏雪拍打著大衣的下擺，用微笑掩飾著壹切。
　　請五花神教的兩大高手做保鏢，亦不是人人能夠辦到的。我不想揭穿什麽，假如雙方都用竊聽器互相算計的話，就等於大家在打壹局明牌，誰要出哪壹張都心知肚明。
　　現在，我的註意力全部放在那只在半空中扭擺的風箏上。印象中，我好像在某個地方見過它，這是壹只形狀極不規則的風箏，紮制手法非常拙劣，樣子既不像鳥也不像動物，只能勉強叫做“風箏”而已。
　　“在哪裏見過？夢裏？畫冊裏？”
　　我數次舉著望遠鏡觀察，立刻引起了夏雪的好奇：“陳先生對風箏很有研究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就是貝夏村寺廟的唯壹留守者放上天的。那位僧人有個非常奇怪的習慣，就是每隔十天左右，自己費力地紮壹只風箏放飛，十幾年來壹直如此，常走這條入藏道路的人都見怪不怪了。沒有人看懂他的這種行為有什麽意義，關鍵是他做了十幾年風箏，手法依舊拙劣得像壹名新手，弄出來的成品讓外行人看了都忍不住偷笑。如果妳感興趣，咱們入住貝夏村後，我帶妳去見識壹下。”
　　叔叔的日記上似乎也提到過這件事，但人的思想就是如此奇怪，只有親眼看到某樣東西，才會觸發腦子裏的靈光。
　　“多謝，我自己會去。”我雖然這樣回答，但深知自己關註的是風箏，而不是制作並放飛它的人。
　　風箏壹直向西，在我的遠眺目送下，漸漸消失在明朗的天幕裏。
　　海拔表顯示，山梁中部海拔接近兩千五百米，粗略估算，翻越山梁時，海拔會超過三千米，也就是人類出現“高原反應”的高度。
　　梅天蠍、孫柔槍兩個會那麽聽話地服從夏雪的命令，於我而言也是壹種驚詫。五花神教屬於黑道江湖中的異類，而煉蠱師這種職業註定了他們的性格必定極其乖戾。夏雪是什麽身份，能命令得了他們？
　　如此壹想，我的後背上突然冒出了壹層冷汗，忙不叠地攤開手掌，看看剛剛攬過夏雪的細腰後會有什麽古怪的反應。還好，掌心壹切正常，身體反應也沒什麽不妥。
　　中午十壹點半鐘的時候，我們到達了山梁的最高處。如果放在普通的登山者身上，壹定是忙著回顧、前瞻，然後拍照留念，但我們壹行只是默默地前進，連多說壹句笑話的心思都沒有，包括向導和民夫在內，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變得沈甸甸的。
　　下山的路變得稍微平坦了壹些，貝夏村的石屋正出現在視野的遠端，而村前的壹條小河猶如柔緩的玉帶般，在村西拐彎，繞向村南，然後壹直向東流下。可惜，村子裏沒有炊煙，也沒有人和牛羊的影子，只是顯現出壹派荒山孤村的淒涼。
　　夏雪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冷靜地下令：“加快速度，到貝夏村再停歇休整。”
　　我看看腕表，估計最快抵達村子的時間也該在下午四點之後，於是退回到隊尾，與邵節、司馬鏡並排走在壹起。
　　“我是故意激怒他們兩個的，對方太冷靜、太沈默了，不給咱們壹點可乘之機。陳風，妳會不會懷疑夏雪亦是五花神教的高手？”司馬鏡的話，印證了我對剛才那次小沖突的直覺判斷。
　　我不敢輕易就下結論，這關系到大家合作的基礎，並且當我們三個人都把夏雪作為頭號敵人的時候，她的處境就非常危險了。
　　“我看到那個風箏，心裏忽然有壹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邵叔，妳可不可以幫我蔔壹卦？”我接過邵節遞過來的水壺，並不急於回答司馬鏡的提問。
　　邵節聳聳肩，不屑地回答：“那不算是壹個風箏，只是幾根竹篾胡亂纏在壹起，再裹上壹大張粗糙的馬糞紙罷了，比學齡前幼童做出來的還要蹩腳。”
　　我仰頭喝了口水，向西邊遠眺，只有沈默的青色山峰連綿起伏著。入藏以來，感受最深的就是這片高原的亙古靜默，像壹名沈睡中的巨人，渾不理會外來者的喧囂打擾。不過，沈睡者總有壹天會清醒過來，會做出令大地震顫、山川毀缺的大事——這不僅僅是我壹個人的直覺，叔叔無數次說過同樣的話。他在每次入藏之時，都是懷著敬畏、莊嚴的朝聖者壹樣的心情，不肯破壞藏地的壹草壹木、壹花壹石，仿佛壹那樣做，就會弄醒巨人，給雪域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不單單是馬糞紙，而是加了壹層上好的宣紙。”我淡淡地糾正他。
　　“咦？又是困卦？”邵節的雙手籠在袖子裏，占蔔完成後，悚然壹驚，詫異地低叫著。他轉過身，向剛剛跨過的山梁張望著。地點的轉換勢必造成卦象的更叠，特別是先後的兩次占蔔被山梁隔開後。
　　司馬鏡皺了皺眉，不安地問：“老邵，妳是易經八卦的大行家，怎麽會出這種怪事？”
　　在占蔔師那裏，山梁代表刀鋒，能夠截斷壹切是非。不論好卦壞卦，過山即轉運，越嶺則折返。如果在山南面邵節時常得到“困卦”，到了山北應該轉換為吉利祥和的“謙卦”才是。
　　邵節輕咳了壹聲，茫然環顧四面的群山，最終沈重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從離開尼泊爾加德滿都開始，所有的卦象就變得紊亂起來了。”
　　“既然如此，不如把腦頂珠收起來，屏息靜氣，感悟藏地的靈光，抱元守壹，或許能夠重新恢復占蔔的力量。老邵，滄海兄提醒過咱們無數次，要想讓思想無限接近天意，就要多來西藏走幾遭，因為這裏是普天之下唯壹沒有被汙染的凈土。咱們早早聽他的教誨就好了，現在才來，不過是亡羊補牢，不知道會不會太晚了！”司馬鏡感慨地喟嘆著。
　　本來，他成功地激怒了梅、孫兩人，但對方的怒火卻被夏雪當頭撲滅，等於是被夏雪釜底抽薪，破壞了他的計劃。這場鬥智，他已經實實在在地輸了。
　　在“困卦”中抱殘守缺，心念合壹，不躁動、不盲從，也能將損失降到最低。在我看來，駐紮貝夏村，正是從困境中騰飛的轉折點，而且我很想去見見那位放風箏的藏僧，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信念支持他年復壹年地做同樣的事。
　　“等瑞茜卡的報告到了，再討論誰才是咱們最大的敵人。”我的話，意在告誡司馬鏡不要妄動，五花神教的人並不好惹。
　　“但對方已經搶先動手了，剛剛那狙擊手，明顯就是對方安排好要狙殺妳的。被我喝破之後，立刻逃走。妳看到沒有，夏雪、梅天蠍、孫柔槍三個在明知山梁上有殺手的情況下，始終背對那個方向，不做任何防範，這種狀況怎麽解釋？唯壹的答案就是，殺手是他們調遣過來的，只會向咱們三個動手。陳風，我懷疑妳已經中了對方的……”
　　我壹笑，示意司馬鏡噤聲，不要說出最後的答案。
　　“我們三個，把各自的答案寫在手心裏，看看是否相同？”我第壹個取出簽字筆，在掌心裏寫了“銷魂蠱”三個字，然後遞給司馬鏡。他寫完，又遞給邵節，然後我們三個把緊握著的拳頭並在壹起，同時展開手掌，各人掌心裏是壹模壹樣的名字。
　　“銷魂蠱”是苗疆蠱術中的壹種，相傳是由元末明初的壹位苗疆公主所創。當年她愛上了壹位漢人才子，想跟他締結連理，卻遭到婉拒，因為對方早在京城有了自己的愛侶。於是，苗疆公主用“雙飛燕子蟲、磕頭谷、不悔花、斷腸草、五勞七傷水、鬼月光、陰陽缽”等七種蠱苗混合在壹起，制成了迷惑人心的“銷魂蠱”，令才子拜倒在石榴裙下，忘掉壹切，眼裏只有公主壹個人。
　　所以說，這是壹種制造“愛意”的迷魂術，與普通意義上的“殺人蠱”截然不同。
　　如果夏雪向我施展的是“銷魂蠱”，我會變成她的精神俘虜，甘願接受她的任何差遣，並且甘之如飴。
　　“對嗎？”司馬鏡刨根問底。
　　“不對嗎？”邵節窺到了我眼底的笑意，亦有些緊張地問。
　　我緩緩地搖頭：“沒有。”
　　如果夏雪向我施展“銷魂蠱”，我能感覺到，並且有余力反擊。每個人的武功修養不同，抵禦外力襲擊的能力也會有高下，我清楚自己的定力和反應能力。
　　司馬鏡長出了壹口氣：“那就好，我總擔心咱們千裏迢迢地過來，真要中了別人圈套的話，不但丟人，連命也得丟在西藏了。”
　　我在他的肩上輕輕壹拍，語氣真摯地向他保證：“司馬叔，我會小心，謝謝您的提醒。”
　　貝夏村的影子越來越近，下午四點半鐘的時候，我們終於抵達村頭的河邊。
　　小河有八米多寬，最深處僅有半米。河水清澈見底，五顏六色的鵝卵石在夕陽余暉裏閃爍著神奇的光環。河面上沒有橋，幾塊平坦的大石頭相隔半米排列在水中，權算是過河的橋墩。
　　河對岸，小路從幾間孤零零的石屋中間穿過，向北伸展，通往另壹座山梁。這些石屋與藏地所有的房子壹樣，因陋就簡地用石板堆砌起來，好壹些的門口掛塊臟兮兮的布簾，差些的直接空著，毫無遮掩，像是壹只蹲伏在地、張著大嘴的青色怪獸。
　　此刻，壹個須發潔白的藏僧正站在村頭的壹塊大石板上，雙手舉著壹支單筒望遠鏡，面向正西木立著。他穿著的紅色僧裙被風吹動，壹直在呼呼啦啦地飄動著，肩頭斜纏著的暗紅色袈裟已經嚴重褪色，好幾處被曬成了灰白色。
　　“紮西德勒（吉祥如意）！”領先過河的向導大聲向他打招呼。
　　我看不出他的歲數，只是恍惚覺得，這個人壹定經常以這種姿勢站在這裏，如同壹棵植根於石隙間的古樹壹樣，不屈不撓地對抗著艱難的生存環境。
　　西藏僧人的服裝主要有三件，上身穿坎肩，下身著紅色僧裙，肩頭斜纏壹條比身體長約兩倍的暗紅色袈裟。祈禱誦經時，再披壹襲羊毛織成的紅色大披風，藏語稱為“達岡”。僧人成為“格西”（西藏佛教格魯派的最高學位）後，坎肩上可用緞子鑲邊，腰掛緞制水袋，內裝漱口小瓶。這位老僧的衣著，證明他只是普通僧人。
　　“看他手裏那望遠鏡。”我停下腳步，低聲地告訴邵、司馬兩個。
　　那是壹支金黃色的銅制望遠鏡，屬於拉伸式的美國貨，鏡筒的外壁上留下了長年累月使用的印跡，每壹節都被磨得鋥亮。現代的望遠鏡大多數采用廉價的工業塑料，售價在幾十美金到幾百美金的貨色比比皆是，經常出現在藏地的旅行者和僧侶們手裏。而這種純銅制品即使是在港島的收藏品市場上也很少見，遑論是在藏地老僧手上了。
　　老僧轉過身來，面對向導，然後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把望遠鏡的三節導筒收縮起來。
　　我驚訝地發現，他每做壹個動作，都會被我預先猜到，仿佛是壹部早就看熟了的電影，主人公的壹舉壹動早就存儲在我腦子裏。
　　“接下來，他向隊伍最後張望，然後舔嘴唇、跳下石板、走到河邊、長時間地洗手、沖洗耳朵……”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重復著這些動作，最終直起身來，向著路西的石屋後面走去。自始至終，他沒有理會向導的問候，對我們這隊迤邐而來的人馬也毫不在意。
　　“村裏似乎沒有寺廟，他會住在哪裏？民居裏嗎？”邵節對老僧沒有足夠的重視，正在翻出衛星電話，準備聯絡葉天。
　　“廣義地說來，匿伏在壹個人腦子裏的莫名記憶，會不會也是類似於‘伏藏’的壹部分？”我不急於過河進村，而是在河邊的石頭上坐下，放松壹下已經開始酸痛的雙腳，默默地在心底如此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