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雪身陷湍流之中的照片
伏藏 by 飛天
2018-9-27 20:31
我從錢包裏抽出幾張鈔票,塞進他的背包裏,算是對他的額外酬謝。
“托我送東西的人囑咐過,要妳當面驗貨,免得出了差錯。保險起見,妳還是現在就打開紙包吧,要不我放不下心。”中年人恢復了平靜,摸著略帶鷹鉤的鼻尖苦笑。剛剛的沖突是他多事引起的,吃點小虧,也算長個見識。
“有這必要嗎?”我謹慎地端詳著掌心裏的紙包。
如果那京將軍要故意下套害我,只需在裏面粘貼壹枚拉線式微型炸彈,就能——
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的掌心裏滿滿的全是冷汗。只有無知的人才會壹無所懼,正因為我搜集到了太多那京將軍的劣跡資料,才不得不對他的人性預作提防。鷹嘴臺和貝夏村兩役,尼泊爾神鷹會人馬損失慘重,他會不會把兩筆賬全都記在我的頭上,然後故意編了個圈套等我上鉤?
“我來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是常年四方流浪的人,最怕在良心上有所虧欠。小兄弟,剛才妳又付給我好幾百塊美金,足夠我壹路北去的全部費用,感激的話不多說了。其實大家身在藏地,說什麽、做什麽都有神佛在天上看著,好人好心壹定會有好報,神佛們自始至終都是公平公正的。”他拔下車鑰匙,用掛環上的那柄小刀胡亂劃著紙包上的膠帶紙。
“朋友,妳的工作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事還是我自己處理吧。前面的普姆村裏有加油站,還有壹家專門提供炭烤羊腿的風味小店,也許妳該到那裏去休整比較妥當。再有,妳最好把剛才拍的照片刪掉,否則那位性急的朋友還會找妳麻煩,妳說呢?”我縮回手掌,把紙包藏到身後去,免得出意外。
普姆村是羅布寺附近條件最好的地方,由村東的大路向北去,能直抵羊卓雍措湖畔。那條路線兩側的風景相當不錯,最受旅行者歡迎。
“這算是逐客令吧?”他瞇起了細長的鳳眼,向羅布寺門口望著。
蓮娜依舊站在那裏,縱目遠眺著窩拉措湖,壹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從她與寧吉的夜談內容中判斷,這壹行人的目標亦是傳說中的香巴拉之城,只可惜目前沒有任何有效的線索,仍處於迷霧重重的摸索階段。
“小兄弟,那女孩子的芳名怎麽稱呼?我前後共在藏地遊走六年,倒是第壹次碰見美到極致的女孩子呢。可能的話,把她的聯絡方式告訴我好不好?”中年人得寸進尺起來。
“朋友,我只能救妳壹次,再耽擱下去的話,不知道還會出什麽大事。聽我勸,快走吧。”我後退壹步,準備抽身事外,不再跟他啰嗦下去。
美女人人喜歡,但因此而付出的代價卻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小兄弟,別走啊,我還想——”
砰的壹聲槍響,吉普車頂上的越野探照大燈應聲而碎,玻璃茬子飛濺,落了中年人滿脖子。他被嚇了壹跳,剩下的話都憋回了肚子裏。
“快滾吧,下壹顆子彈要射的就是妳的腦袋了!”正在與顧知今面對面交談的寧吉不屑地向這邊揮舞著拳頭。保護蓮娜的還有三人,這壹槍必定是隱藏在暗處的槍手所為。現代化的超遠程射擊,能讓目標神不知鬼不覺地去見上帝,而整個過程卻是在不到壹秒鐘的時間裏就可以完成的。
中年人跳進車子,手忙腳亂地打火,然後慌慌張張地倒車、扭把、前沖,吉普車搖搖晃晃地向東面駛去。
奇怪的是,我覺得眼前這壹幕似乎出了什麽問題,中年人看到蓮娜的表現有點過份誇張了,不像壹個經驗豐富的流浪旅行者。寧吉的出手,應該會讓他立刻意識到危險,怎麽可能還跟我啰啰嗦嗦那麽長時間?
另壹個疑點在於他的指甲與牙齒,前者幹幹凈凈,修剪得非常圓滑;後者潔白整齊,壹望就知道是每天使用高級牙膏、高級牙刷而且定期接受牙科護理的結果。如果真的像他所說,在藏地流浪了六年,個人衛生絕不會如此整潔。
“做戲給誰看?給我和顧知今看?那麽,這個人的真實身份會不會也與神鷹會有關,或者直接就是神鷹會的黨羽,故意托詞來送資料的?”我覺得後壹種的可能性非常大,那京將軍派親信送資料過來,同時又能探探我的虛實,可謂壹箭雙雕。
實際上,我不想難為對方,心思全在資料上,否則大可以留住他慢慢套話,直到把他的偽裝徹底揭穿。
我托著紙包向寺門走,蓮娜向旁邊挪了兩步,並沒有要跟我打招呼的意思。
“陳先生留步,我想跟妳談談。”寧吉匆匆轉身,向我揚起了手臂。
他已經用彩晶手鏈收買了顧知今,降下來或許會用同樣的手法收買我,把我們兩個間接變成坎普土王的黨羽。
“什麽事?”我不迎不拒,於青石臺階上停步。
僧人們的誦經聲從中院傳來,壹陣陣隨風暗送的焚燒檀香的恬淡味道直撲我的鼻端。
“陳先生,聽說今天妳們從湖心返航時發生了壹點小小的意外?銀骷髏發現了什麽,是不是壹座奇特的水底城池?”他的提問單刀直入,消息也不可謂不靈通,但換來的卻是我的搖頭微笑。
“陳先生還是對合作持排斥的態度嗎?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妳,假如此刻是‘盜墓王’陳老先生在場的話,他壹定會考慮我的請求,大家聯合在壹起去探明湖底有什麽,而不是壹個人妄想獨吞壹切。”寧吉步步緊逼,不給我退縮的余地。
“是銀骷髏的手下德吉賣給妳的情報嗎?很抱歉,妳無法從我這裏得到任何求證,倒不如自己也雇用幾名潛水好手,跟我們同時工作,去揭開窩拉措湖的秘密。要知道,大事是做出來的,不是問出來的,妳這種紙上談兵的工作方法,只會遠遠地落在別人後面,最終壹無所獲。”我不喜歡寧吉那種咄咄逼人的態度,總像警察在問訊罪犯壹樣,毫無禮貌可言。
從他的話裏,我對德吉的信任又減掉了壹半,那真的是個只認錢、不認江湖道德的小人物。以後無論他提供給我什麽情報,我都會再三斟酌後才做決定。
寧吉暫時啞口無言,任由我從蓮娜身邊經過,踏入寺門。那時,顧知今還站在臺階下面,抱著胳膊笑吟吟地看戲,絕不插言。
在藏傳佛教的寺廟中,門檻代表的是佛陀的肩膀,只可跨越,卻不能踩踏,我早就牢牢記住了這壹點。忽然,我的耳邊飄過壹聲輕柔的嘆息,像拂花而過的風、沾塵不濕的雨,令我有剎那間的失神。
嘆息壹定是來自蓮娜的,唯有她那樣冰壹樣清冷、玉壹樣純澈的女孩子,才會發出如此動人心弦的細微聲音。
回到屋裏,我先找了壹把剪刀,把紙包上的膠帶紙全部拆掉,謹慎地剝去最上面壹層牛皮紙,露出裏面那層白色的防水塑膠袋來。出人意料的是,塑膠袋上用記號筆醒目地寫著壹行龍飛鳳舞的漢字——“放心,裏面沒有炸彈,呵呵!”
那京將軍是聰明人,預料到我會小心防範,這行字帶著明顯的嘲諷意味。不過,我並沒有被對方的挑釁言辭激怒,仍舊按部就班地壹點壹點剪開袋子,把裏面的兩大摞彩色照片抽出來。
照片約有兩百多張,其中壹摞上出現的都是我和夏雪在壹起的情景,背景是拉薩的大昭寺、八廓街、布達拉宮和我們住過的那家三星級酒店。那時候,我和夏雪沒有故意防範什麽,所以這種偷拍行動很容易進行,當然也沒什麽實際價值。
在拉薩時,我的主要行動方向有兩個,除了訪問大昭寺、布達拉宮探索藏地護法神瑪哈嘎拉的歷史資料外,還有壹點就是與人在北疆的王帆聯絡,要她抓緊時間尋訪陳塘的下落,最好能確切地見到他,然後把人帶到拉薩來。
夏雪壹直都在全心全意地幫我,包括連番拜訪拉薩近郊的幾大寺廟,請裏面的相熟僧侶引見,面謁了十幾位八十歲以上高齡的老僧,從他們那裏打探傳說中的香巴拉之城究竟藏在何處。這摞照片,記錄的就是我們那壹段的行程,當然其中也免不了我牽夏雪的手、攬她的細腰之類的親密鏡頭。
至於另壹摞,則是夏雪孤身南來時的點點滴滴影像。我之所以先看前者,卻把自己最關心的東西放在最後閱覽,其實是在藉著翻看照片穩定自己的情緒,免得第壹眼就接觸到夏雪遇險之類的危情畫面,影響自己的判斷能力。二十壹世紀的電腦合成技術,能夠偽造出任何妳想要的圖片資料來,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這個紙包裏的所有東西都是來自那京將軍的,我必須得提防對方的任何誤導。
跟蹤拍攝者非常敬業,呈現在我眼前的不僅僅有夏雪在旅途中的沈思照、問路照、飲食照,甚至將她閉著眼睛倚著車窗小睡的樣子也抓拍了下來。這壹點想想就令人汗毛倒豎,如果當時對著她的不是照相機鏡頭,而是壹支狙擊步槍的話,我早就失去她了。
“永遠不要低估了江湖黑道人馬的能力,正因為他們躲在暗處,所以任何媒體觸角和白道探員都無法確切地得到他們的實際生存狀態。這個年代,他們有武器、有毒品、有金錢、有頭腦、有門路,更有無窮無盡的貪婪和無惡不作的辣手,足以跟白道在任何方面抗衡。陳風,總有壹天妳也是要踏入江湖的,對黑道的陰暗面必須得有清醒的認識。”叔叔的教誨猶在耳邊,這兩摞照片也給我上了生動的壹課。
照片看到壹半,夏雪已經抵達了羅布寺,剩余那壹半應該就是記錄了她在本地展開的後續行動。
“篤篤”,有人輕輕敲門,顧知今隔著玻璃窗向我微笑著。不知不覺中,又到了夕陽下山的時段。
我心事重重地起身幫他開門,腦子裏滿是夏雪的影子,感覺自己的頭都大了壹圈。
“有問題嗎?”顧知今關切地問。
“都是夏雪的照片,不過我還沒有看到最關鍵的部分。暫時來看,照片沒有偽造拼接的痕跡,只是我猜不透那京將軍拿這些東西向我們示好的用意。顧叔,寧吉又向妳說了什麽?還是想跟我們合作?”假如把羅布寺當前的形勢比作壹個牌局的話,坎普土王的人似乎已經掌握了壹手好牌,占據了“地利、人和”兩點,與寺僧共同成為合作莊家,所處的地位比我和顧知今要有利得多。
這是壹個“有錢好辦事”的世界,只要寧吉肯出錢,從尼泊爾、印度、西藏三地找大批精良水手來不是難事,而且窩拉措湖不屬於管理嚴格的壹級風景區,大部分人都可以駕船進去展開探索。
“是,他看好妳,壹心想合作,願意出很高的報酬。”顧知今走向桌邊,俯視著那些被我均勻攤開的照片。
門外壹片寂靜,夕陽的余暉從西邊房頂的屋脊上漫射過來,那些古老的青色屋瓦、古拙檐角都被鍍上了壹層神神秘秘的橘紅色。南面的窩拉措湖上不時地傳來暮歸的水鳥們或清亮、或沙啞的鳴叫聲,提醒我此刻是在神秘莫測的藏南地區,壹個像是世外桃源但卻絕不平靜的地方。
“如果我沒有放任夏雪孤身南來就好了,如果我沒有固執地要留在拉薩等王帆的消息、沒有太註重尋找陳塘那件事、沒有……”我踏出房門,呼吸著藏地傍晚的新鮮空氣,腦子裏不時地閃過壹個個“如果”。很可惜,地球時間的推移是不可逆轉的,任何“如果”都絕不成立,只能逼迫著我如同誇父追日壹般努力向前,不敢有絲毫偷懶。
“夏雪,讓我看到希望吧!”我默默地叫她的名字,嘴角忍不住浮出甜蜜與辛酸復雜交織的苦笑。
向東北面的天空望去,藏地特有的藍天白雲的背景之下,大柏樹猶如壹個參天巨人,揮舞著茂密的枝枝丫丫昂然矗立。在那樣龐大的樹冠裏藏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都非常容易,它簡直就是壹個天然的狙擊手掩體。我相信與寧吉同來的那名槍手已經意識到這壹點,並且是從那個位置向吉普車開槍,嚇走了給我送資料的人。
“陳風,還是把照片看完吧,不管結果是好是壞,總得狠下心面對才是啊?”顧知今在屋裏慨嘆著招呼我。
我搖頭輕嘆:“顧叔,妳誤會我了。無論什麽樣的結果我都能承受,就是不想被神鷹會設套戲弄。妳大概也註意到了,那個送資料的人身上頗多疑點,更像是那京將軍派過來刺探咱們反應的。仁吉多金和傑朗說過的每壹個字我都仔細推敲過,其中看不到任何破綻,那麽跟蹤拍攝這些照片的人也會目睹當時駭人的壹幕,然後再表現在那摞照片上。兩相印證後,夏雪的詭譎失蹤便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但我們得到的卻是壹個再清楚不過的悖論——湖水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急漲急落,除非是在好萊塢的科幻版動作片裏。”
當壹件事以某個悖論做結語時,就等同於成了無頭懸案,失去了探索的意義。
“千百年來,神秘的藏地文明之中,本來就是存在著無數匪夷所思的悖論的,連數以千計的考古學家、人文學者們都論證不了的問題,咱們又有什麽辦法?就算滄海兄自己在這裏,可能也是搔首無計吧?”顧知今連嘆三聲。
他們這幾位老前輩對叔叔最為推崇,所以才會在幾十年裏壹直眾星捧月壹樣圍繞在他身邊。
“顧叔,那大樹上有人。”我瞥見了枝葉間有狙擊鏡頭上的鏡片反光壹閃,位置是在大殿屋脊再向上五米的地方,壹個輕松俯瞰羅布寺四面的絕佳狙擊點。
“我看到了,寧吉也說過,是他的人。他們也知道尼泊爾神鷹會在三地交界處的勢力極大,爪子也伸得很長,所以提前戒備。陳風,先進來吧,別家的閑事少管,咱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顧知今的話裏有明顯偏袒坎普土王那壹方的意味,畢竟他剛剛收了人家的厚禮。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這是人之常情。
我退回房間裏,顧知今揮手攤開下剩的約五十余張照片,像葡京大賭場裏的壹流荷官在墨綠色天鵝絨臺面上展開壹副嶄新的撲克牌壹般,手法嫻熟而幽雅。他是幾位老前輩裏唯壹嗜賭的壹個,曾是澳門賭王何氏家族的座上嘉賓,在港島的醫學界也有“醫術賭術雙槍將”的雅號。
夏雪站在羅布寺前,她在跟傑朗交談;夏雪走向湖邊,身邊是仁吉多金;夏雪登船,仁吉多金解開纜繩;夏雪舉著望遠鏡向正南面的湖中心眺望……到此為止,壹切都很正常,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仁吉多金也會跳上船,啟動馬達,駛向湖心。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有人在房門玻璃上急急地彈了十幾下,竟然是寧吉麾下的那名刀手,毫無禮貌地將半張臉貼在玻璃上,向屋裏張望著。
呼的壹聲,顧知今拉過旁邊的壹張報紙,飛快地蓋在照片上。
我走到門口,沈著臉開門。
那刀手倒退了壹步,指著腳下的壹個單層朱漆食盒:“寧吉大總管請兩位品嘗北方邦土王府大廚的拿手好菜,並且還有壹封信,是給妳的。”
這個人非常沒有禮貌,大剌剌的,仿佛送東西過來是對我和顧知今莫大的恩賜。
“是什麽好菜?”我淡淡地冷笑。
“是——”他正想搖頭晃腦地賣弄幾句,我猛的在暗地裏腰間發力,氣貫雙腿、雙腳,然後從腳掌心裏湧出壹股巨大的推動力,震得食盒的上蓋自動彈開,落在臺階上。食盒裏面擺放著兩個純銀圓盤,壹盤是紅紅綠綠、清香撲鼻的涼拌菜,壹盤則是濃油赤醬、香氣醇厚的紅燒羊蹄。
刀手嚇了壹跳,但隨即明白我是在用內力震懾他,馬上不屑地撇了撇嘴:“妳們中國人的內功都是從我們印度偷師回去的,像這種任意改變內力散射方向的武功,不過是印度瑜珈術的變種,雕蟲小技罷了。信在那裏,自己看吧?”
銀盤旁邊的確放著壹個素白的信封,四面鑲著銀邊,看上去非常精致。
“有什麽話,要妳主人來說。”我搖搖頭,目光從刀手頭頂傲然越過,凝視著西天的最後壹抹余暉。
“這封信是蓮娜公主親筆寫的,是給妳們中國人大面子,要知道,連北方邦最勇敢的猛士、最聰慧的智者都沒這種殊榮。公主的美貌全國皆知,有多少年輕人為了壹睹她的芳容而爭得頭破血流,妳還敢——”他彎腰捧起信封,看樣子是想硬塞到我手裏,但卻突然間撒手,吐著舌頭噝噝地吸氣,氣急敗壞地在臺階上蹦跳著。
信封在半空裏打了個旋,驀的自動起火,等到落地時,已經變成了壹團蜷曲的焦黑灰燼。
“妳……妳敢燒了公主的信?妳是想找死嗎?”刀手看著自己已經被灼燒起泡的十指,臉上壹陣青壹陣白的,轉眼就要發作。
“這種武功,也是傳自印度嗎?”我故意用“火焰刀”的內家功夫燃燒信封嚇退刀手,為的是打擊寧吉等人的囂張氣焰,以免他們錯誤地把羅布寺也當成了北方邦。這裏是中國人的地盤,無論來自何方的外國人,都必須得遵守中國人的行事禮儀和待人規矩。
刀手躍下臺階,雙手抄向腰間,並且扭頭向大樹方向連望了幾眼。如果我跟下臺階,失去了廊檐的庇護,百分之百就會暴露在狙擊手的瞄準鏡十字絲裏。
“陳先生,請息怒。”寧吉步履匆匆地出現在通往中院的門口。
按照常理,顧知今早該趕出來做中間人調停了,但直到寧吉現身,他才慢吞吞地從屋裏踱出來。
“陳先生,手下人不懂事,請多原諒。”寧吉壹步向前走,壹邊連連拱手。
忽然間,我感受到了壹股無以名狀的古怪殺機,正悄悄地隨著暮色壹起將這座三十米見方的古老院落籠罩住。那是壹種龐大而又邪惡的力量,就像我跟夏雪等人進入“九曲蛇脈”山腹深處,第壹眼看到那條九頭蛇魔時的震驚感覺。
我長吸了壹口氣,迅速提聚內力,將頭頂、前額、太陽穴、喉結、胸口、兩肋、下陰等各個要害部位布滿先天罡氣,封閉自身最容易招致攻擊的軟弱點。之所以如此,是我無法判斷敵人究竟身在何處,要以何種方式發起雷霆萬鈞的進攻。
“夏雪的確是消失在漩渦裏,漩渦深處有壹朵碩大的白色蓮花,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顧知今在我身後低語。
我的心頭掠過壹種亦喜亦悲的復雜情緒,知道真相是喜,遭遇瓶頸是悲。夏雪在湖水急退時消失,那麽要想追蹤她的下落,單靠銀骷髏的潛水打探無異於大海撈針,終歸是無濟於事的。
“要找她,就得等湖水再次退卻。唉,不知道那機會什麽時候才能再次出現?”顧知今哀嘆著。
“陳先生,顧先生,這完全是壹場誤會。蓮娜公主得知陳先生是全球聞名的‘盜墓王’陳滄海前輩後人,非常仰慕,希望能有機會請教,才派下人送東西過來。如果兩位沒有時間,咱們可以改日再約,打擾了,打擾了。”寧吉見風使舵,陪著笑連連道歉,帶著刀手和食盒趕緊離去。
“剛才我感受到了壹種前所未見的殺機,顧叔,咱們有麻煩了。”等到院子裏只剩下我們兩個,我才松了口氣,明確地感知到殺機已經退去。但是,當我回頭望向屋裏時,突然發現,滿桌子的照片全都不見了。
“壹定是……壹定是寧吉的人在搞鬼!”顧知今躍進屋裏,四下打量,然後仰頭對著屋頂上洞開的天窗。寧吉帶著刀手、槍手還有輕功高手山鬼同來,趁著剛剛院子裏的混亂偷走照片是可以想像的連環行動。
我彎腰撿起那團紙灰,輕輕壹彈,灰燼飄飄灑落,但裏面的信簽卻只是燒糊了壹小半,字跡清晰可辨。
“午夜時,寺門前石階。”這行娟秀的中文小字就是全部內容,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
直到此時,我跟蓮娜沒有過半句交談,不知道她是如何認定我是最佳合作對象的。在中國人的禮儀裏,看也不看就毀掉別人的信件是非常沒有禮貌的,我在激怒狀態下用信封自燃來驚退刀手,心裏總是有點慚愧。為了表示歉意,我會提前赴約,順便聽聽蓮娜要說什麽。
“陳風,照片沒了,要不要現在就去找寧吉的晦氣?”顧知今有些焦躁,繞著桌子團團亂轉。
“不必了顧叔,妳把那些照片的情況簡要說壹遍就好。”越是遭遇突發事件,我反而越沈得住氣,因為敵人搶先動手,只會暴露出他們實際上已經無牌可出,耐性盡喪。
“好吧。”顧知今撓了撓頭皮,在書桌前坐下,使勁清了清嗓子,“夏雪乘坐的那條船起初是被急促後退的湖水卷走的,所以拍攝者根本來不及調整焦距,連續幾張照片都有些發虛。湖水退掉壹半後,漩渦的力量越來越大,船的陷落軌跡變成了繞著中心旋轉。拍攝者的鏡頭拉近到極限,主角不再是夏雪和小船,而是漩渦裏暴露出來的壹朵巨大的蓮花。以人和船做參照物,能夠粗略估計蓮花的直徑在十到十五米之間,材質應該是某種白色的石頭。最後壹張照片上,湖水只剩下很小的壹部分,直徑約等於十個船身的長度,那蓮花已經完全挺立於水面之上。”
暮色四合,房間裏已經暗下來。
顧知今雙手互握,指關節發出嘎巴嘎巴的動靜。我們誰都沒有開燈的意思,仿佛是共同沈浸在那段詭譎莫測的情節裏。
“完了?”良久,我平靜地問了壹句。
“對,只有這麽多。我猜是那京將軍留了壹手,因為拍攝者不可能放過湖水落盡再猛漲的變化。他是在釣咱們的胃口,逼迫妳跟他簽訂城下之盟。陳風,我看得比較倉促,還不能確定照片是不是電腦合成的,可惜轉眼間就被別人偷走了——那張信簽上說什麽?”顧知今沒有放過任何細節,老江湖們擅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其洞察力真是可怕。
“有人約我午夜密談,就在寺門之外,可能就是蓮娜。”我把信簽放在桌上,並且制止了顧知今要開燈的動作,“別開燈,讓監視者摸不著咱們的步調。顧叔,我剛剛回想壹件奇怪的事,上次在後院裏第壹次與土王的人遭遇時,羅布寺的僧人們只用油燈照明,並沒有使用電燈或者電筒之類的,難道是出於某種奇怪的禁忌?”
羅布寺這邊的電力系統是與羊卓雍措湖那邊聯成壹體的,全年供應充足,藏民與僧侶都已經適應了方便實用的電燈。所以,當晚僧人們的表現非常可疑。
“藏地的每個教派、每壹座寺廟都有各自的禁忌,對先進文明、電燈電器的接納程度各不相同,我覺得沒什麽可奇怪的。今晚好好探探蓮娜的口風,看看羅布寺這邊到底藏著什麽驚天大秘密。陳風,滄海兄不止壹次說過,二十壹世紀是年輕人放膽打天下的時代,好好幹,我壹直都很看好妳。”顧知今否定了我的想法,但是,直覺告訴我,年輕僧人不用電燈、只用油燈的舉動是與那棵大柏樹有關的。
“既然湖底有巨大的蓮花,銀骷髏的探索行動就有具體的目標了,大概就是繞著窩拉措湖的最低點做環形排查,直到發現蓮花為止。”我的心裏稍稍敞亮了壹些,那種摸不著頭腦的迷茫與悒郁也減輕了些,忽然間有壹種想要喝酒的沖動。不過,顧知今已經回自己房間去了,時間也不知不覺指向午夜,這絕對是個不合時宜的想法。
滴的壹聲,放在桌角的衛星電話屏幕驀的亮起來。我抓過電話,等著鈴聲響起,但接下來卻沒有下文了,直到十五秒鐘後,屏幕重新歸於黑暗。這種情形,通常是壹次失敗的電話撥入造成的,也即是說,剛剛有人撥了我的號碼,線路卻因為某種意外自動斷開了。
我心裏有個顫栗的聲音反反復復地冒出來:“是夏雪的來電,是夏雪的來電,是夏雪,是夏雪……”
這只黑色的摩托羅拉銥星衛星電話質量很好,不會無緣無故出錯,屏幕上的信號標識也處於滿格的狀態。剩下的唯壹可能就是,撥電話的人位於壹個屏蔽度非常高的地方,話機與衛星連接很不順暢。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裏,我壹直死死地盯著屏幕,期待電話再出現任何反應。但是,盡管我已經虔誠地默禱了幾百遍,它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夏雪,幫幫我!”我咬著牙起身,在房間裏反復踱步,籍此來平復內心深處油煎火燎般的痛苦。
突然,我記起了壹個極少聯絡的朋友,馬上用顫抖的手指撥出了壹個長達二十壹位的號碼。聽筒裏壹共響起了六次不同節奏的程控交換機自動跳線轉接信號,證明這次撥號正在通過層層網絡駁接,最終抵達了印度洋中心的某座無名小島上。
那號碼本身就包括了三段極其晦澀的字符驗證密碼,所以才能直達我要找的那個朋友案頭。
“哈啰,大探險家陳風怎麽有閑心半夜打進電話來,有什麽差遣?”那是壹個珠圓玉潤的年輕女孩子的聲音。
“大事——我記得妳曾說過,妳們那個組織的力量能夠監聽到全球任何壹個角落的無線電傳播信號是不是?現在請幫我個忙,掃描壹下中國藏南窩拉措湖中心地區的衛星電話信號,具體經緯度位置是——”
我拉開背包,去拿自己隨身攜帶的全球地圖冊,對方已經口齒清晰地回應:“具體數據是東經九十點四、北緯二十九,地表位置在羊卓雍措湖、江孜縣、普莫雍錯湖、措美縣四點連線的正中間。”
對方所在的組織是全球第壹超級大國的核心情報機構,曾無數次出現在好萊塢的間諜動作片電影上,當它的英文簡拼符號出現在電影字幕上時,幾乎所有中國公民都能立刻叫出那組織的正式全稱。
所以,能進入那組織的都是萬裏挑壹的間諜高手,而我這位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的美籍華裔朋友亦不例外。她的工作代號叫做“特洛伊”,長期活動於印度洋周邊地區,智慧與美貌並重,深受組織管理層的賞識。
“對,就是那裏,我要查的是壹部衛星電話最近兩周的通訊情況。”我報上了夏雪攜帶的電話號碼,不放心地追加了壹句,“我懷疑持有這部電話的人被困在水下的某個秘密空間裏,通訊信號嚴重衰減,但她壹直都在撥打我的電話。第六感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我這壹點,妳是知道的,我壹直擁護貴組織的行動方針,對全球愈演愈烈的恐怖主義行動深惡痛絕,並且只要妳們有需要,我會隨時隨、責無旁貸地提供幫助……”
“哈,陳風,為了夏小姐妳竟然也會變得如此巧舌如簧了?放心,即使妳不加上這麽多好聽的話,我也會非常重視這件事,因為我們的壹個特別行動組正停留在藏南與印度交界的亞東、帕裏、嘎拉努、康馬、白居寺壹線,間諜衛星有責任為他們提供該地區的所有異動狀況。同樣,羅布寺附近發生的怪事也會第壹時間反饋到我這裏來。基於組織的保密條例,我無法說更多,但我可以表明自己的態度,妳是我的朋友,囑托我任何事,我都會竭盡全力。”她的話在我心裏產生了雙重作用,既是壹顆定心丸,又勾起了新的擔憂。
鳳凰不落無寶地,該組織也從不安排無意義、無準備的行動,既然派了特遣隊秘密抵達藏南,就壹定是在覬覦某些東西。
“拜托了。”我感覺自己正陷入越來越深的泥沼裏,但卻無能為力。不過既然特洛伊亦在關註此事,我也就免了贅述夏雪失蹤過程的口舌。
“陳風,我很欣賞妳的第六感,我們部門的最高長官安德烈中將也對妳懷有濃厚的興趣。妳知道的,他是選拔我入行的伯樂,古人說‘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妳是否該考慮壹下我的建議,也投入到伯樂門下,大家做同事?”特洛伊從不放棄對我的遊說,這已經是第三十幾次重復這壹話題了。
我苦笑:“謝了,答案早就擺在那裏,妳不會是要趁人之危吧?”
叔叔少年成名,又是盜墓界數壹數二的大人物,早就受到該組織明裏暗裏的邀請不下百次。他曾嚴正告誡過我:“絕對不要做背叛祖國的事,絕對不要忘了自己是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無論走到哪裏,無論成敗順逆,都不要做數典忘祖、賣國求榮的民族敗類。”
我對間諜這壹職業不感興趣,而且現在根本不可能有心情談這件事。如果不是為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緣故,我會立刻婉拒,不給特洛伊再次開口的機會。畢竟她是我目前困境中唯壹的救命稻草,我的第六感是否能夠應驗,全在她手邊的鼠標之下。
特洛伊長嘆:“不敢不敢,我只是不忍心看著妳那樣的大英雄長期屈於草莽罷了。不多說,兩小時後再打進來,我壹定會給妳絕對準確的答案。”
掛電話之前,她的嘆息聲悠悠不絕地傳來,透露出無盡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