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生

　　爆炸聲只局限於他的耳邊，壓縮到了極限的力量開始令空間變換顏色。奸奇還在尖叫，變換著形態。
　　祂從壹團不定型的煙霧再次變成了那條白蛇，嘶嘶地吐著信子。可劍刃依舊插在祂的身體中。祂變成那個綠皮膚的男人，變成惡魔，變成鳥——變成壹切祂曾經是的東西。無論祂使用多少化身，又嘗試何種方法，帝皇的劍刃始終不曾離開。
　　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帝皇若有所思地想。
　　聆聽著奸奇的死亡前的尖叫，人類之主閉上眼，意識沈入了自己記憶的深處。
　　他看到了壹個男孩。
　　小麥色的皮膚，赤著上身，光著腳。這個男孩坐在由泥巴築成的小屋裏，捧著壹個顱骨。那是他父親的顱骨。男孩將其緩緩翻轉，指尖小心地觸碰著蒼白的表面。還沾著泥巴的大拇指劃過下顎和那些牙齒。
　　過了壹會兒，男孩站起身，將顱骨放在壹旁。將他的目光投向了壹旁的石架上，幾個其他的顱骨靜靜地待在那裏。還有壹些泥土塑造成的雕塑，都是他親手所做。
　　它們被男孩用石子填充了眼眶，如果他的記憶沒出錯，他會在幾天後去海邊找壹些漁夫交換貝殼，這樣能做出更好的眼睛。不過，這些都只是古老的習俗而已。都可以放壹放。
　　這份記憶，帝皇已經看了上千遍——在幾分鐘後，這個男孩會走出門。走出這個破爛的、由泥巴塑造而成的小屋。
　　他拿著他父親的顱骨，心中滿是翻騰的怒火。此時，他還不知道這是什麽。他只是覺得心裏堵的難受，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那突然覺醒的能力告訴了他壹切。
　　不需要祈禱，也不需要呼喚他父親的魂靈。只是簡單的觸碰，男孩便能明白壹切。然後，他會拿著顱骨找到那個謀殺了他父親的人……他的叔叔，他父親的兄弟。
　　他的叔叔會倒在地上，因為心臟病而死去。死時，他手中會掉落壹條尚未成形的貝殼項鏈，這項鏈本該在完成後被送給他的堂姐妹，不過，她永遠見不到了。
　　人們會四散奔逃，口中發出許多模糊的短語，飽含恐懼與悲傷。那是古老的早起印歐系方言，在幾百年後，這種語言會發展成壹種被稱作赫梯語的語言，然後隨著時光的流逝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之中。
　　之後會發生什麽，帝皇已經厭倦了。
　　他看了太多次了。
　　男孩的身形開始無限拔高，在壹瞬間就從壹個尚未發育完全的孩子變為了那個野蠻人的形象。他的黑發束在腦後，簡單的布袍與草鞋。野蠻人小心地靠著屋子的墻壁坐了下來，看向窗外。
　　大大小小的泥巴屋分布在壹條小河的兩岸，落日下的麥田隨著微風輕輕吹動。波光粼粼的河面讓野蠻人發出了壹聲嘆息。
　　這個尚不能稱之為鎮子的聚集地很是熱鬧，成年人們在互相談笑，孩子們在他們的視線內追逐打鬧，幾條狗吠叫著希望有人能投餵它們壹些食物。那吹過湖面的微風飄了過來，輕輕地撫摸著窗前野蠻人的臉，給他帶來了些許慰藉。
　　多希望能看久壹點。
　　野蠻人低下頭，幾聲咳嗽從喉嚨內湧出。鮮血滴落，在他的布袍上染出不規則的鮮紅，很快便浸染了袍子，在皮膚上留下血痕，五臟六腑開始咆哮。那個誕生於他體內的神祇正在蘇醒，祂誕生之時，便是他死去之時。
　　他的頭越來越低，視線也開始越來越模糊。奸奇的話沒有錯。隨著新生兒的蘇醒，他的視力會首先被拿走。然後是手、腳。最終，他會完全消散，甚至連記憶都無法留存。
　　那個新生的意識不會去接收他的記憶，內裏包含的那些痛苦足以令任何有自我意識的生靈完全崩潰。祂的自我保護機制不會這麽做。
　　祂只不過是壹群碎片的聚合體罷了，由他破碎的靈魂構成，由億萬人類各自對他的信仰所粘合。人類希望祂是什麽，祂就是什麽。
　　或許他們會過得好壹些？
　　這個念頭飄蕩在野蠻人的腦海中。
　　他希望不再有孩子用饑餓的眼神看著父母，他希望人們不分階級高低，不再有壓迫、謀殺、欺騙。希望所有人都能憑自己的手養活自己與家人，希望他們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地做自己……他有很多‘希望’，是的，很多。
　　野蠻人的眼神開始渙散，鼻血從他的鼻孔中流出。難以想象的痛苦開始令他全身顫抖。
　　但他沒有尖叫，沒有反抗，甚至加速了那個新生兒醒來的過程。祂是人類之神，祂壹定會保護人類……基於這個念頭，他會毫無保留地幫助祂接收自己殘余的力量。
　　在疼痛中，他沿著墻壁滑落在地，已經無法保持坐姿了。汗水從額頭滾落，眼睛瞪大到了極限，鮮血從裏潺潺流出，他的手指在地面上胡亂地畫著圈，胸腹快速的起伏著。
　　那些辛勤勞動了壹天過後的人們聊天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還有孩子們的笑聲，犬吠，微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多麽美好。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砰！”
　　……這是什麽聲音？
　　“砰！”
　　是我的錯覺嗎，還是真的有人在敲門？
　　“砰！砰！砰！”
　　野蠻人睜大了眼睛，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直到他發現木門正在隨著聲音的響起而顫抖。
　　力量極大，壹下接著壹下，每壹下都令野蠻人的心臟抽緊，他幾乎無法呼吸。而那砸門的人用的力氣開始越來越大，甚至蓋過了其他所有聲音。
　　“砰！”
　　門被打開了，它撞在墻壁上，發出吱呀壹聲。
　　壹個男人站在門口，穿著黑袍，臉色蒼白到近乎透明。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著，柔和的金色光輝從他身後散發，照亮了昏暗的屋內。也照亮了天空，夕陽在此刻落下，天空本應黑暗，卻被這光輝照的如同白晝。
　　“要找到妳還真不容易。”男人說。“我告訴過妳，我有辦法。”
　　他伸出壹只手，金光從中湧現。男人將野蠻人從地上拉了起來。他的身形開始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凝實的金光。野蠻人怔怔地看著這壹切，他忘記了思考。疼痛開始逐漸消失，模糊的視力再度恢復，他的手腳不再顫抖，呼吸變得平緩。
　　泥土棚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由木頭做成的房屋。野蠻人走出門，天空變得明亮。不平整的泥土路面被沙石填滿，鋪上了鵝卵石。
　　河流兩旁的房屋與麥田同樣如此，時間飛速變換，流逝。食物的香氣沖進他的鼻子，野蠻人轉頭看去，發現不知何時，他身後的房屋已經變成了由紅色磚塊構成的二層平房，有著明亮的窗戶，屋頂鋪著瓦片。煙囪裏正在緩緩冒出青煙。
　　他擡起手，輕輕推開門。壹家人正在其中享用著晚餐——這個畫面持續了壹秒，然後繼續變換。其中的那個孩子長大，他的父母變得蒼老，死去。孩子結了婚，有了新的生活，然後死去。戰亂將這房子連同周圍的小鎮壹同毀滅了。
　　流浪者來到這裏建立起新的聚集地，然後又是戰亂。不知過了多久，這裏開始變換模樣。水泥與鋼筋構成的房屋和高樓大廈取代了壹切，道路變得平整而幹凈，電力流通。即使在黑暗的夜晚，這裏也亮如白晝。
　　數不清的人來來去去，只有那個穿著染血布袍的野蠻人始終怔怔地站在原地。滄海桑田，不過彈指壹瞬間。
　　“發生了什麽？”他自己問自己。
　　“妳的記憶正在復蘇。”何慎言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黑袍法師壹點點地從過往的歷史中走了過來。走到他的面前，身上帶著柔和的金光。
　　野蠻人困惑地看著他。
　　“我連接了星炬，利用它在亞空間內的照耀連接了現如今全宇宙人類的精神。人類信仰著妳，壹個由信仰所構成的神明正在妳體內蘇醒。構成祂的基本力量來自於妳，但更主要的因素是人類的信仰。在潛意識裏，每個人都有著對妳的認知。”
　　“有的人認為妳是保護者，有的人認為妳會為所有受到不公而死去的人復仇。有的人覺得妳是個沒有感情與自我，絕對公正的審判者。有人認為妳是壹個慈祥的老人……種種這些，構成了那個即將誕生的神明的形象。”
　　“但是，神明們是脆弱的。”何慎言笑了起來。“尤其是信仰神。祂們因信仰而生，也會因為信仰而改變自己，甚至被扭曲意識。”
　　“……妳讓全人類都不再信仰我了？”野蠻人的聲音顫抖著。
　　“我可沒那麽大的本事修改所有人的記憶，我只是模糊了壹下概念罷了。我只是對他們說，妳需要幫助。”
　　他們站立的地面開始逐漸變高，巢都的雛形正在誕生。黑色的金屬與粗大的線纜鋪滿了地面，代替曾經道路兩邊的電線桿。樹木消失，泥土消失，野生動物壹壹滅絕。
　　上千米高的巨大巢都拔地而起，壹座山脈在他們身後被雕刻成了恢弘的皇宮。何慎言搖了搖自己的頭：“說真的，妳應該註意壹下環境的。”
　　野蠻人微笑了壹下，想接住他的玩笑，卻發現法師的身影正在逐漸變得淡薄。
　　“妳——？”
　　“壹點小小的問題。”法師平靜地說。“必要的代價，我們現實裏再見，沒問題吧？還是說妳想再在妳的記憶裏待上壹會兒？我都沒有意見。”
　　“他們保護了妳。”在消散前的最後壹刻，他如此說道。“正如妳在過去的數萬年間對他們所做的壹樣。”
　　野蠻人什麽也沒說，只是凝視著他消失的地方。
　　……
　　太陽落下了。通天徹地的金色光柱也壹點點消失了。
　　有些人感到悵然若失，他們不知道這感覺是從而何來。更多人毫無察覺，他們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麽。許多難民還在呼喚著帝皇的名字，向他祈禱。
　　星炬大廳。
　　“他怎麽昏倒了？”
　　“我怎麽知道？”
　　“該死的，羅伯特，妳從壹開始就在這裏，妳甚至知道他的計劃！我們趕過來不過短短半小時，我們才是有資格說出‘我不知道’四個字的人！”
　　“是啊，妳們兩個都是背叛者！”
　　“妳要我向妳解釋多少遍？我不是妳記憶裏的那個安格朗！”
　　“我知道，否則妳不會活到現在。相信我。妳會在出現在我面前的那壹刻就被我砍掉頭顱。”
　　“呵，這話從妳嘴巴裏說出來真是令人驚訝。那個只會哭著找老爹的小羅伯特居然敢於對我說出這種話了？妳不會真覺得妳能打得過我吧？”
　　“妳們倆能不能稍微停壹停？成何體統？兩名原體毫無風度，毫無形象可言地進行互相辱罵，妳們的理智呢？”
　　“噢，那還真是抱歉了，娘娘腔。不是每個人都像妳壹樣會在出門前對著鏡子反復觀看自己的袍子是否還需要熨燙持續半小時的。”
　　“……安格朗，妳這個白癡！我從沒那麽做過！睜大妳的眼睛好好看看，難不成我穿的是袍子嗎？！”
　　“同意，看來妳臉上有了道傷疤後正常了不少，福根。”
　　何慎言無奈地睜開自己的眼睛，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說妳們三位……能不能靜壹靜？”他搖著頭從地上漂浮了起來，鮮血從嘴角湧出，被他毫不在意地擦去了。“說真的，妳們應該去向寂靜修女們學習學習。”
　　“何！”
　　安格朗最先走了過來，他焦急地問：“妳還好嗎？”
　　“不好。”法師搖著頭。“說真的，我快被妳們三個吵死了。哈，還原體呢。”
　　他的話讓三人壹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基利曼尤甚，他甚至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法師說的沒錯，他們剛剛的表現比起愚民差不了多少，仿佛少了他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似的。
　　“……只是有的人連解釋情況都做不到而已。”
　　安格朗自以為不著痕跡地甩著鍋，隨後問道：“妳成功了嗎？”
　　何慎言像是看白癡似的看著他，過了好壹會兒才搖了搖頭。這個搖頭讓福格瑞姆與基利曼的心立刻沈到了谷底，尤其是福格瑞姆，他看上去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有時候妳真讓我懷疑壹些事，安格朗。”法師慢慢地說。“起碼對我多點信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