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間幕：贖罪錄（二）

　　疼痛是壹種自然的感知，實際上，賽維塔很清楚，多數動物對痛覺根本就沒有人類這麽靈敏，多數異形也是。這意味著，如此靈敏的痛覺神經其實是壹種自我保護機制，用來讓人明白壹些事。
　　比如現在這件事。
　　又是壹記重拳，徑直打在他的面門上。賽維塔仰面栽倒在地，痛覺神經告訴他，妳應該停下了。而他的對手則停在了擂臺的另壹側，沒有接近，想要等他爬起來好繼續這場戰鬥。
　　擂臺下傳來叫好聲，內裏不乏激烈的叫罵。賽維塔的聽覺早在十二秒前就被對手蓄謀已久的拍擊破壞了，他現在只能大約聽見壹點隱約的響聲，但是，他也不需要聽清楚。
　　他當然知道他們會如何咒罵他。
　　＋他想殺了妳，亞戈！＋
　　星語者的聲音聽上去焦急無比，甚至隱約帶著點哭腔。
　　＋我知道。＋
　　＋那妳為什麽不反抗？＋
　　＋我正在反抗。＋
　　＋可是——＋
　　＋——噓，噓，我知道，我知道妳想說什麽，奧塔妮。是的，他是可以殺了我，但我不可以殺了他，孩子……這場戰鬥並不公平，但我接受它。＋
　　賽維塔搖了搖頭，勉強用雙手將自己從地面上撐了起來。他的鼻梁處傳來壹陣酸澀的苦痛，鮮血已經流到了下巴，溫熱的感覺帶來壹陣酥麻。
　　啊，這可不是好現象……他心想。不過，這倒也是他頭壹次在徒手搏鬥中被人打成這樣。
　　在這方面——或者說，在戰鬥的各個方面，他都經驗豐富。而壹個午夜領主若是告訴妳自己不擅徒手搏鬥，那麽，他壹定是在說謊。賽維塔當然精通如何徒手搏鬥，可惜，現在的情況不可同日而語。
　　對他來說，這是壹場擂臺賽，壹場以降服對手為目的而開展的比鬥。但對於他的對手來說，這是壹場百無禁忌的生死搏殺。實際上，他剛剛完全可以趁著賽維塔倒地的時候沖過來殺了他，之所以不動手，恐怕只是想多折磨他壹會兒。
　　好吧，好吧，血海深仇嘛，我懂的，我確實也該死……
　　賽維塔歪歪扭扭地站起，露出壹個微笑，勉強張開嘴，說了句話：“妳的手還真重，表親。”
　　站立於他對面的人雙手握拳，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朝他招了招手，上面還有未幹的血漬。他和賽維塔壹樣赤裸著上身，僅僅穿著貼身的長褲。刺眼的燈光讓賽維塔無法仔細觀察他的面容，但他大致能猜出來，那應該是壹張滿是殺意的臉。
　　“妳想讓我先進攻？”
　　站在原地，賽維塔繼續嘗試和他對話。他必須如此，他需要壹點時間來恢復體力，否則恐怕會立刻倒下去。那樣的話，未免就有些太醜陋了。
　　他的對手仍然不答，只是緩緩活動了壹下肩膀。肌肉隆起，他呼吸，光亮仍然刺眼，賽維塔還是看不清他的臉。
　　“相信我，表親，如果我先進攻，對妳來說可能不是什麽好事……我學過很多種辦法殺人。”賽維塔喋喋不休地說著自己都不想聽的話。“妳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對手向前走了壹步，繼續朝他招手。他似乎說了些什麽，但賽維塔根本聽不清，他現在幾乎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他說，他要殺了妳，亞戈！＋
　　＋謝謝妳提醒我這件我壹開始就知道的事，奧塔妮。＋
　　＋逃跑吧，亞戈！就像我們壹直以來做的那樣，我不想讓妳死！＋
　　＋逃跑很有用，我們也的確跑了很久，奧塔妮，但這次不行。我必須站在這裏和他戰鬥，我不能……讓他失望。＋
　　＋誰？亞戈，誰？＋
　　＋唉……別問了，小姑娘，閉上眼睛，別看接下來的畫面。還記得我怎麽教妳的嗎？閉上眼睛，它們就看不見妳。向他祈禱，他就會保護妳……＋
　　他會保護妳的，是的，我或許罪無可赦，但妳不過只是個孩子。
　　群鴉王子嘆了口氣，向前走了壹步，光是邁步便讓他的身體感到壹陣疼痛。平心而論，他那條新的右腿的確和原來的壹樣好使。可惜，他這個主人卻生疏了技巧。
　　“來吧。”賽維塔朝他的對手招了招手，手勢壹模壹樣，他甚至還咧嘴笑了笑。“來，表親——讓我教妳點東西。”
　　對手並不說話，又或者，他其實說了些什麽，但賽維塔聽不見。總之，他看見壹抹黑影在視角的余光壹閃而過，然後便是壹記重拳，打在他的胸腹。劇烈的疼痛讓他嘔出了壹大口鮮血，同時被迫彎下了腰，壹陣惡風隨後襲來。
　　賽維塔幾乎都能猜出來對手是怎麽做的了——跳步拉近距離，重拳擊腹，迫使他彎腰防守。如果沒猜錯，下壹招應該是雙手握拳擊打後腦……
　　打中的話，我會死。不死，也會因為大腦受到重創而瞬間昏迷，變成白癡。
　　嗯……
　　賽維塔放松了對身體的掌控。他不再強迫那些痙攣且尖叫著的肌肉繃緊了，當即便趴在了地上，在躲過那重擊的同時，兩條手臂迅速向前探出，如同鐵鉗般緊緊地抓住了壹對腳踝。
　　好，我運氣還不錯。
　　他立刻握緊雙手，強迫剛剛放松不到半秒的肌肉再次繃緊了。他用當時在夜幕號上和商爭吵時的忍耐力讓自己沒有尖叫出聲或松手，他抓緊那對腳踝，讓十指深深陷入血肉之中。
　　然後他將手臂往回拉。
　　擂臺之上傳來重重地震顫，他知道，這代表他的對手摔倒了。而他手指處傳來的黏膩觸感則表示對手的腳踝已經受到了重創，從生理學的角度上來說，他已經不可能再站起。
　　這意味著他殘廢了。
　　可惜，我現在也是。
　　沒有乘勝追擊，賽維塔知道自己此刻沒有那個資格。他連滾帶爬，沒有絲毫風度地朝後方爬去，直到自己的後背與肩膀抵住了正在震顫的纜繩才停止。他伸出手，抓住它們幫助自己站了起來，隨後睜大了眼睛，在喘息的同時觀察自己的戰果。
　　他的對手倒在地上，滿面痛苦。賽維塔現在看清他的臉了，他的對手留著短發，有壹張還算英俊的臉，至少和賽維塔這張傷痕累累的臉比起來要好得多。但現在嘛……
　　賽維塔愉快地笑了起來，站在原地，沒有過去。而他的對手正在竭盡全力地試圖站起來，很可惜，他不可能成功。他不可能違背生理學的基礎……腳踝無法受力，自然就無法站起。
　　“現在我們都是殘廢了，表親。”賽維塔沒有進攻，而是仰起頭，喘息著說著垃圾話。他必須如此，否則自己痛苦的臉就會被臺下的人看見。被暗鴉守衛們看見，他倒沒什麽所謂，但康拉德·科茲還在下面。
　　他的對手似乎說了些什麽，像是正在咆哮。
　　賽維塔忍住疼痛，打了個哈欠，故意做出壹副還遊刃有余的模樣：“妳說什麽，表親？對不起，我聽不見妳說話，妳剛剛應該是打碎了我的耳膜……但我其實還能聽見點微小的聲音，所以，妳要不爬過來，和我說清楚？”
　　是的，妳應該過來，表親。他在心裏說道。不然我真他媽的不知道該怎麽贏妳，妳快把我打死了，表親……啊，我營養不良，偏頭痛，渾身是傷，還又老又弱，妳正在欺負壹個又老又弱的殘廢……妳驕傲嗎？
　　他沒說出口，因為沒有力氣了，但仍然為自己想出的這些嘲諷的俏皮話而無聲地笑了起來。
　　有人則開始在此刻於他背後推搡起了那構成擂臺的纜繩，他們試圖讓他離開這個小小的休憩處。賽維塔頭也不回地比了個侮辱性的手勢，嘲諷道：“怎麽，幫我搖繩子是在給我加油嗎？妳們不如去幫他爬過來好了，哈。”
　　他的話讓憤怒的浪潮壹波接壹波地傳來，賽維塔使勁地抓住纜繩，好讓自己不要被立刻甩出去。他卻在這時大聲說道：“表親，他們想讓妳過來，聽得到嗎？嘿，快爬過來打我！”
　　憤怒開始繼續累積，賽維塔有心加快他們的進程，卻無力再說更多話。他仰起頭，努力地讓自己做出壹副微笑，隨後不停地喘氣，好讓他不要立馬痛暈過去。
　　不過，幸運之神終究是站在他這邊的。臺下的某位觀眾看樣子是怒到了極點，浪潮在這個時刻達到了頂峰。賽維塔猛地睜開眼睛，松開手，讓纜繩的累積著的反作用力將自己甩了出去。他瞄準那個趴在地上，正在竭力試圖站起來的人，於半空中對他微笑，隨後壓下身體。
　　“砰！”
　　壹聲悶響傳來，賽維塔覺得那可能是自己的骨頭斷了。壹根，或者兩根？他不清楚，反正沒差。疼痛如果達到了某種地步，之後的所有痛苦都會變得無關緊要，因為妳已經無法確切地感受到它們了。
　　憑借著本能，以及壹點運氣，賽維塔找到了他對手的脖頸，隨後用右手纏繞而上。這運氣不佳的暗鴉守衛正因為他的撞擊而陷入了短暫的暈厥，實際上，他的反應已經算是快了。至少賽維塔還在空中的時候有看見他試圖躲避。
　　可惜啊，可惜。
　　嘆息著，群鴉王子咬著牙發力，左手放在對手的腦後，古老的鎖技已然成型。他的對手死命掙紮著，顯然知道這種技巧的危險性。他不斷地用肘擊攻擊著賽維塔的身體，悶響聲不斷傳來。他耳邊傳來奧塔妮的哭喊，這孩子顯然沒聽他的話。
　　我告訴過妳，奧塔妮，妳不應該看這種畫面……
　　唉，真該死。賽維塔閉上眼睛，鮮血不斷地從喉嚨湧出，他沒有放手，甚至還氣如遊絲地在對手的耳邊說了句話：“省點力氣吧，表親，這對妳我都好……”
　　三秒後，他的意識陷入黑暗。
　　……
　　醒來。
　　我怎麽還活著？
　　賽維塔納悶地睜開眼睛，奧塔妮的聲音沖進他的耳朵。“亞戈！”
　　“啊……嗯，別叫了——不，等等。”
　　是的，等等。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妳的聲音會在我耳邊響起？
　　“妳終於醒了，亞戈！”
　　“我——不，這是怎麽回事？”透過那層玻璃般的事物，賽維塔看著那個哭紅了眼眶的孩子，壹時之間居然有些罕見地手足無措。“妳？！”
　　有敲擊聲在他的右側響起，他轉過頭，看見壹張平靜、陌生卻又熟悉的臉。陌生，是因為他的平靜。熟悉，則因為這是康拉德·科茲。
　　夜之主歪著頭看著他，過了好壹會，眨了眨眼。
　　“父－父親？”
　　“晚上好，賽維塔裏昂。妳昏迷了九個小時二十四分鐘零三十七秒，打得不錯，妳在擂臺上的表現讓科爾烏斯·科拉克斯顏面掃地……”
　　科茲愉悅地笑了起來，蒼白的臉上竟然顯現出壹種真正的高興，賽維塔怔住了，又開始懷疑自己的視力。
　　“所以，我自作主張地給了妳壹份獎勵——來見見奧塔妮·舍度吧。”
　　賽維塔機械地轉過頭去，看見壹個哭泣的孩子正擡起手，隔著玻璃，試圖撫摸他的臉：“亞戈！妳沒死！”
　　說實話，我真寧願我死了，奧塔妮。
　　群鴉王子扭過頭去，沒有第壹時間回答奧塔妮的話。壹種凝結的冰寒開始在他的面容上湧現：“父親……帝國內可沒有這種能讓死去之人復活的技術。”
　　科茲微微挑了挑眉，沒有第壹時間反駁。
　　他面上的微笑逐漸變得興致蠱然了起來：“是嗎？那妳覺得，她是如何復活的呢？”
　　“……我居然真的以為您——”
　　賽維塔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他想到很多張熟悉的臉，也記起了很多過往的事。那些事，原本被他埋葬於心底，埋葬與某個微小的角落，可現在，它們再度湧現了。
　　“——對不起，父親。不，康拉德·科茲。或者說，披著他的皮的惡魔，現出妳的真身吧。”他嚴肅地說。“無論妳要做什麽，我，亞戈·賽維塔裏昂都不會接受的。”
　　坐在他身邊，那個擁有康拉德·科茲面貌的東西在聽見這句話後，緩慢地改變了壹下微笑的幅度。只不過是壹個小小的動作，他的氣質便開始變得完全不似人類。
　　賽維塔見狀，心中更是壹片冰寒。
　　“是嗎？那麽，妳打算做些什麽呢，亞戈·賽維塔裏昂？”那個東西問。
　　“這與妳無關。”賽維塔厭惡地看著那個披著他父親之面貌的東西，不願再多說任何壹句話。
　　他和奧塔妮漂泊流浪了壹萬年之久，早已見過太多可怕的事。他清楚當初的荷魯斯、洛珈他們到底都變成了什麽。所以，他更加確信自己父親身上的那種時常湧現的精神錯亂，那種讓他們所有人都變得不幸的東西，其根源到底來自於何方。
　　亞戈·賽維塔裏昂如今非常清楚壹件事：帝國或許爛的無可救藥，但混沌卻是某種更為可怕的東西。
　　“亞戈？”奧塔妮本能地感覺到了不對，她怯生生地止住了哭泣，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了？”
　　賽維塔沒有回答她，只是盯著坐在他身邊的怪物壹言不發。
　　然後，他聽見壹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康拉德·科茲愉快地大笑著，並沖著怔住的賽維塔眨了眨眼睛，念著壹個單音節，並不斷地重復：“賽，唉，賽……妳的敏銳真令我吃驚，但是，事情恐怕並不是妳所想象的那樣。”
　　“休想蒙騙我！”賽維塔厲聲怒吼，聲音在這他躺著的狹小艙室內回蕩不休，震得他自己耳膜生疼。“妳這滿嘴謊言的騙子！”
　　“我騙妳什麽了？”
　　科茲攤開雙手，同時朝著奧塔妮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尚且還算是個孩子的星語者立刻走了過去，賽維塔立刻便打算出言阻止，卻瞥見壹抹黑暗從康拉德·科茲的背後憑空升起，使他汗毛倒豎。
　　那是……什麽東西？
　　就在他短暫地猶豫不決間，康拉德·科茲已經將雙手搭上了奧塔妮的肩膀。
　　蒼白而修長的十指讓賽維塔的臉色在頃刻間變得比原來更加蒼白，他差點就出言懇求了。他見過無數次康拉德·科茲用這雙手殺人，想來這個繼承了他記憶與皮囊的怪物也不會落後太多。但是，奧塔妮並沒有立刻四分五裂，變成壹灘碎肉與鮮血的混合物。
　　實際情況與他的每個猜測都不壹樣。
　　康拉德·科茲像是變魔術似的擡起了右手，壹朵白色的花從他的指縫間冒出。奧塔妮忍不住驚呼了壹聲，科茲微笑地看著她：“喜歡嗎？”
　　“這是什麽？”
　　“這是花，孩子——妳生在泰拉，對不對？”
　　“是的，大人。”星語者擡起頭回答。“我……您怎麽會知道？”
　　“我知道很多事，孩子。比如妳受的折磨，比如他們打斷妳脊椎時所用的手法，和妳當時的恐懼。”
　　科茲沖她眨了眨眼。“所以我也知道我的兒子亞戈·賽維塔裏昂是如何感激妳當時對他的幫助……妳覺得呢，亞戈？”
　　賽維塔沈默不語，饒是他見多識廣，也無法用自己的知識與經驗來解釋如今的情況。他只能保持沈默，否則便會顯露出不知所措。
　　康拉德·科茲緩緩站起身，用手指敲了敲那層透明的物質，清脆的聲音開始在艙內回蕩。他沒再多說什麽，只是笑著走出了門，留給亞戈·賽維塔裏昂壹個滿是謎題的背影，和壹個舉著花的孩子。
　　只不過，在走出門後，他的笑容便立刻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