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復仇（三十四）

　　“我承諾給妳的復仇就在眼前，食屍鬼。”
　　改名為食屍鬼的男人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卻沒有第壹時間立刻動手。
　　洪索對這點感到分外驚奇，他認得出他的臉——這正是那個被阿方索·坦格裏斯與高爾·貝德萊德留下性命作為所謂‘標誌’的行星總督。
　　他居然沒有第壹時間就朝我動手……按道理來說，他應該在看見我第壹秒就發動攻擊。像這樣擁有堅定意誌的人往往最難對付，他們全是硬骨頭。
　　洪索凝視著他的臉，他看得出來，此人眼中盡是憎恨。
　　而他還知道，倘若壹個人的行為與原本的意願相悖，那他恐怕是別有所圖。
　　“為何不動手？”
　　黑袍人問了壹句，而食屍鬼則在短暫的沈默後回答道：“我知曉您應該另有計劃，如若我現在殺了他，會對您的計劃不利。”
　　“如果妳是在擔心這個的話，大可不必。哪怕妳將他頭顱打成渣，我也能從裏面挖掘出我需要的東西——不過，有些話的確當面問出口會比較好……”
　　黑袍人轉過身來，臉部依舊模糊，洪索卻感到壹陣刺痛。
　　“戰爭鐵匠洪索，妳的原體呢？”
　　“我沒有原體。”
　　“不，妳有的。妳是法比烏斯·拜耳的作品，他用鋼鐵勇士與帝國之拳的基因創造了妳。妳備受歧視，被飽含輕蔑地稱作雜種。或許從生理上來說妳的確是個雜交兒，但妳卻繼承了鋼鐵勇士和帝國之拳的優點……這點令我分外驚訝。”
　　洪索默不作聲地聽著他的宣判，心中竟然壹片平靜。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份平靜是從何而來，他只覺得荒謬。
　　“我翻閱了妳的記憶，洪索。”
　　是嗎？祝妳好運，我的記憶裏有些不太適合被觀看的東西。洪索默默地想。哪怕是他，也會在記起這些東西的時候感到壹陣輕微的不寒而栗。
　　他不知道這種不寒而栗是從何而來。
　　“是出自妳作為人類的本能，洪索。”
　　黑袍人笑了起來——洪索能感覺到那種刻薄的嘲諷笑意，他沒有憤怒，只是開始思索背後的原因。
　　他能感知我的內心……
　　“我必須承認，我對妳很驚訝，洪索。在妳的記憶裏，我看不見肆意妄為，屠殺下屬。我也沒有看見妳為了什麽目的去讓他們毫無理由地送死，用生命為妳達成目的。妳甚至會和普通的士兵壹起挖掘戰壕，修建防禦工事……”
　　“妳也不盲目的追求欲望，實際上，妳所做的壹切都是為了活下去。妳唯壹的嗜好就是在閑暇時制作壹些精密的機器，有趣。”
　　“血生軍在妳的領導下愈發強盛並非沒有原因，妳的確是個合格的領袖，洪索。最令我驚訝的壹點在於，哪怕是對待敵人，妳都十分尊重——告訴我，戰爭鐵匠，妳是否知道些什麽？”
　　我什麽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須要活下去。洪索面無表情地想。
　　“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作惡？”
　　黑袍人自顧自地說出了洪索內心的想法，然後是更多。
　　“妳認為自己沒得選，而求活是每個生物天生的本能。妳混在壹群毫無底線的叛徒中間，為了生存下去，並有尊嚴的生存下去，妳只能變得比他們更邪惡，更毫無底線……多麽諷刺。”
　　“……夠了。”
　　戰爭鐵匠終於開口：“妳大可以直接就殺了我，或者派人來折磨我——他就很樂意做這件事，我從他的眼裏看得出來。”
　　後半句話，他是對著食屍鬼說的。
　　他頓了頓，在食屍鬼憎恨的註視下，說道：“為何妳要執著於這些毫無意義的事？”
　　“無意義？不，不。我正在和妳探討壹個有關於哲學的命題，這點很重要，雖然哲學本身其實並沒有用處，但它至少能讓我去思考，而思考，是必須的。”
　　黑袍人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戰爭鐵匠，討論這個問題能使我開心，所以我要討論它——妳明白了嗎？”
　　“我不會回答妳的任何問題。”洪索答道。“除了生命以外，妳從我身上帶不走任何東西。妳只能搶走它們，但妳沒法令我屈服。”
　　黑袍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房間內回蕩。食屍鬼的面容扭曲，洪索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對方恨不得生痰自己的血肉，卻偏偏能忍住不動手——黑袍人已經說的很明白了，他已經翻閱過洪索的記憶了。
　　為什麽？
　　“妳倒是很有骨氣……顯得我居然像個惡人——當然，站在妳的角度上來看，我當然是個惡人。我毀了妳的船，並且將在妳死後摧毀妳的戰幫。”
　　“立場的不同能催生出許多有趣的事，而妳差不多是叛徒中最有趣的那部分之壹了。妳不是天生就邪惡的，也不是後天變化的。妳是壹個沒得選的可憐人，洪索。”
　　戰爭鐵匠的腦海中傳來壹聲嗡鳴，那是某根敏感的神經被牽動的聲音。他從黑袍人的話語中聽出了壹種他絕不能忍受的情緒。
　　憐憫。
　　“收回妳的話！”
　　洪索的面容驟然扭曲起來。這個被吊起來的叛徒在此刻終於顯露出了明顯的情緒波動，食屍鬼快意地盯著他，無聲地狂笑。
　　“為何？”黑袍人耐心地反問。“我的話觸及到了妳的靈魂？還是我說出了真相？妳不能忍受被憐憫嗎，洪索？妳的尊嚴不允許自己被憐憫？”
　　“我是鋼鐵勇士的戰爭鐵匠洪索，我的血生軍在數百年持續不斷地襲擊著帝國的疆域，我的名字對妳們來說就是噩夢！所有人都知曉我的名字，知曉我姓甚名誰！”
　　洪索幾乎是在咆哮：“妳有何資格憐憫我？！我不需要它，我不需要！我是選擇變得邪惡的，這是我選擇的路，妳沒資格對我說三道四！”
　　“妳的確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戰爭鐵匠，也怪不得佩圖拉博會如此地看重妳……妳以壹個雜交兒的身份做到了眾多叛徒與惡魔都未能做到的事，但我不是出自對妳的身份才憐憫妳的。”
　　“同理，他看重妳，也不僅僅只是因為妳的能力。還因為壹些別的東西，洪索，壹些妳尚不能理解的情緒。比如，妳為何不願意直接前往佩圖拉博的所在地？”
　　黑袍人模糊的臉變得清晰了起來，洪索得以看見他的臉。蒼白的面孔上有著理所應當壹般的英俊，而那對眼中，正帶著毫不掩飾的憐憫。
　　“那與妳無關！”
　　“或許吧，那麽回到正題上來。我是站在人類的立場上憐憫妳的，洪索——妳從來都沒得選。自由意誌在妳身上根本就不存在。”
　　法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妳是壹個為了生存而不得不變得邪惡的怪物。”
　　“妳做下那麽多惡事，卻沒有壹件是出自享受或欲望，妳的行動都有著直接的目的……”
　　“從這點上來說，妳和妳船上的奴隸並沒有什麽不同。他們同樣也沒得選，他們的祖輩是奴隸，所以他們也是，所以他們的後代也是。”
　　“妳也是，洪索，妳出生在法比烏斯·拜耳的實驗室裏，然後在壹群混沌叛徒之間成長。妳的壹切行動都出自生存，但到頭來，妳會發現，妳甚至無法掌控自己的生命。”
　　法師擡起手，平靜地凝視著他：“妳的生命現在掌握在這只手中，如果我將它合攏，妳會立刻死去，妳害怕嗎？”
　　“來啊！”戰爭鐵匠嘶吼著說。“殺了我啊！不要再假惺惺地分析了，動手吧！我不會懺悔的，我清楚我在做什麽，我也知道我到底是誰！”
　　“不，妳不知道。就像我說的那樣，妳和奴隸們本身並無不同。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變成這樣，也並不知道原因。妳同樣不明白自己為何非得殺戮才能存活，但妳已經知曉了壹部分的原因……”
　　法師笑了笑。
　　“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戰爭鐵匠，但妳並不知道，妳甚至不知道問題所在。妳不知道自己為何‘必須邪惡’，但我可以告訴妳……妳之所以會成為如今這副可憐的模樣，是因為有人替妳做了選擇。”
　　“做選擇的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代價都被妳承擔了。妳對此不感到憤怒嗎？啊，也是，妳甚至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就說到這裏好了，洪索，妳的原體已經來了，正在準備發起進攻呢。”
　　“不過，我還有最後壹句話想要告訴妳，洪索，鋼鐵勇士的戰爭鐵匠……我之所以要做這些事，只是為了讓那些和妳壹樣的人有選擇的權利。”
　　“至少，不會再有第二個洪索誕生。”
　　他將手合攏了，洪索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他的生命也是如此，他還活著。
　　他無比失望。
　　與此同時，他也感到壹陣強烈的悸動，壹種尖叫的沖動。他的壹切都被人以鋒利的言語赤裸裸地解剖了，他費盡心思得到的尊嚴消失了，恍惚之間，他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受盡屈辱的雜種。
　　“他交給妳了，食屍鬼。妳可以自由處置他……”
　　名為食屍鬼的怪物獰笑著走上前來，洪索看見他的眼中有真切的猩紅烈焰正在燃燒，扭曲的經絡在面孔上浮現。他張開嘴，壹副尖牙利齒開始緩緩地摩擦。
　　在生命的最後，鋼鐵勇士的戰爭鐵匠閉上了眼睛，開始為壹個人祈禱。
　　那個人不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