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以拯救之名（八）

　　巨蝦。
　　這種強大的生物在交界地是美食的象征，肉質鮮美，無與倫比。平民與他這樣的流浪者是沒有資格吃到這樣的食物的。然而，它並未得到咖列的尊重。
　　他的註意力根本就沒放在龍蝦身上。
　　咖列壹面掏出腰間的短刀處理著龍蝦的屍體，壹面聚精會神地聽著安格朗與那帶著個古怪頭盔的巨人之間的交談，不願錯過哪怕壹個字。
　　“閣下到底是什麽人？”
　　“與妳無關……那頭盔倒是有些意思，能夠隔絕外來的意誌影響麽？妳很怕自己被蠱惑，做下不願做之事？”
　　“……好敏銳的觀察力，閣下莫非是個學者嗎？這身盔甲倒也讓老朽頗為驚嘆，如此巨大，如此厚重，可每個關節都凝聚著能工巧匠的冥思苦想。老朽還從未在交界地見過這樣的盔甲。”
　　“我不是什麽學者，不過，妳沒見過，這也是應該的。我來自交界地之外，妳若是見過，那才奇怪。”
　　安格朗雙手抱胸，平靜地回答，目光寸步不離面前巨人的頭部，似乎要通過自己的目光穿透那鏡子構成的頭盔，不過，他只能看見自己的臉而已。
　　巨人鐵匠頭盔後的眼神壹凝——對方並未遮掩自己的來路，將他的試探無聲無息地打消了，甚至不屑於隱瞞。
　　這種豪邁的性格，讓他想起了某位同樣身形巨大的豪傑。
　　“閣下莫非是來自群星之間嗎？”
　　“妳可以這麽理解。那麽，現在，換我提問了。”
　　紅砂之主露出個冰冷的微笑，隱隱存在的威脅立刻讓伊吉感受到了如芒刺背的威脅感。哪怕是自家養的那頭輝石龍發怒時都未曾令他感到這樣的恐怖。
　　不等伊吉答應，安格朗便自顧自地拋出了問題。平鋪直述，同樣懶得隱藏：“我來這兒是為了月之公主……妳認識她，對吧。”
　　疑問句的句式，所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安格朗仿佛看穿壹切的眼神令伊吉就算想說謊都無從說起，他脖頸僵硬地點了點頭，如同河邊卡住的水車壹樣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響。
　　他的骨頭都僵硬了。
　　得到自己想要答案的安格朗笑容更盛了幾分：“那麽，帶我去找她。”
　　“閣下——”
　　“——吼！！！”
　　巨人鐵匠的話被壹聲龍吼聲打斷了，他臉色驟變：該死！這條蠢龍！就算要動手也得挑個合適的時間！
　　他甚至還來不及說話，龐大的藍色吐息便從天而降，與此同時，壹對有力的爪子迅疾的抓住了他的脊背，力量控制的很好，再加上他那如巖石壹般堅硬的皮膚，伊吉沒受到任何傷害，便遠離了此地。
　　地面之上，魔力屬性的龍之吐息正在熊熊燃燒，魔力本身是不會燃燒的，但這條名為亞杜拉的輝石龍卻因為吞噬了過多的魔法師，導致了自己的吐息也帶上了魔力的屬性。
　　“妳沒事吧，伊吉？”
　　壹擊得手，救走伊吉的亞杜拉立刻通過菈妮為它特別設計的壹個小法術向伊吉告知了自己的意圖。然而，它得到的卻不是飽含謝意的誇獎。
　　而是壹聲怒吼。
　　“妳這蠢龍！”
　　伊吉甚至連聲音都在顫抖，鐵匠與軍師都是要求冷靜的職業，他很少如此失態。所以現在的模樣反倒更有威懾力。
　　“……我做錯了什麽嗎？”
　　亞杜拉當然不是真的蠢，立刻便意識到自己恐怕好心辦了件壞事。但它也沒辦法，亞杜拉享有相當高的自主權，在戰爭時期之外，能夠自由活動。
　　它剛剛外出覓食回來便看到自家軍師被壹個模樣駭人的重甲騎士堵在路口問個不停，情急之下問也沒問，甚至連想都沒想多久就動了手。
　　此時的它，還不知道這將會給自己帶來什麽。
　　“那個人來自群星之上——啊，暗月在上啊！至少他是這麽說的！菈妮大人剛剛給我的任務便是去找到他，而妳卻二話不說攻擊了他！”
　　伊吉氣急了，本來還想說更多，卻感到下方傳來壹陣惡風。他低頭看去，瞳孔猛縮，竟然失聲驚叫起來：“小心——！”
　　“轟隆！”
　　藍色的魔力龍炎仍在地面之上燃燒，可壹道金色的雷霆卻刺破了這藍色的，跳動的幕布。
　　它以真正意義上的‘閃電般的速度’朝著他們襲來，伊吉的話不過剛剛出口，那雷鳴聲也剛剛響起，閃電卻已經到了亞杜拉身下。
　　狂暴的閃電壹經接觸便使亞杜拉與伊吉發出了齊聲的慘叫，輝石龍原本平直的飛行路線此時打了個岔，猛地向下跌去。
　　伊吉早在半空中就飛了出去，受到電擊的亞杜拉肌肉抽搐，爪子不由自主的松開了。
　　可憐的老鐵匠此時躺在壹片較深的湖泊之中，左手已經骨折了，他躺在地上沒有動彈，但仍有呼吸。明顯是因為巨大的沖擊而頭暈目眩了。
　　至於亞杜拉……
　　它巨大的身軀伏在地面之上，撞出了壹個巨大的深坑，不時還會抽搐壹下，翅膀在地面上劃過，制造出更深的破碎坑洞。煙塵四起，安格朗緩緩走近。
　　龐大的壓迫感讓思維都無法正常運行的亞杜拉感受到了本能的威脅，它像是野獸壹般呲起牙，卻在下壹秒便挨了壹記重拳。
　　紅砂之主毫不留情地打在了它脆弱的鼻子之上，鮮血湧出。嫌惡地甩了甩手，安格朗對著因為疼痛明顯清醒了不少的輝石龍虛指了指，壹句話沒說，卻已經開始讓它顫抖。
　　無知的野獸……若不是那受他保護的平民沒有事，這頭龍當場便會死去，而不是只是略施小小的懲戒。
　　做完這壹切，紋陣恰到好處地開始報警。在與他的精神聯結當中發出急促而單調的警告聲，視網膜上閃現出了壹行碩大的紅色字體：“高危能量反應！請立刻做好準備！”
　　紅砂之主轉過身去，天空在此時變得無比的深沈與黑暗。就連那令人厭惡的黃金樹的光輝都被遮蔽了，壹輪巨大的暗月在天空之中浮現。
　　冰冷而又黑暗，帶著神秘的氣息。壹個清冷的女聲在黑暗中響起，帶著壓抑的怒氣：“來自群星之人……汝未免欺人太甚！”
　　安格朗對她的指責置若罔聞，只是看著那月亮皺了皺眉——紋陣在今天之前還沒從沒有過這麽劇烈的反應。根據分析，這輪巨大的暗月雖然沒有打破盔甲防禦的能力，但其性質卻相當特殊。
　　它……似乎能消除被暗月光輝照耀到的法術。
　　“沈默以對是嗎？很好，看來妳已經對羞辱卡利亞的騎士有所自覺了！”
　　“羞辱？”
　　安格朗這才開口，語氣平靜：“禮尚往來罷了。這頭龍先襲擊的我，還以顏色是理所應當。實際上，它是直接下的殺手，如果我想的話，它現在已經死了。”
　　冷笑再度掛起，在面對異族時，紅砂之主的態度永遠是這般譏諷。
　　“倒是妳，這條龍是和妳學的吧？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寵物，哈，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想攻擊……噢，妳還是個人偶啊，怪不得。”
　　“連人都不算……”
　　安格朗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在下壹秒，那笑意收斂了：“我就直話直說好了，妳就是‘月之公主’吧？”
　　“是又怎樣？”
　　對方的態度令安格朗挑了挑眉——哦？竟然沒有更生氣，反倒還好好的回答了我的問題？
　　凝視著那看不出表情，漂浮在暗月旁的人偶，他擡起了右手。
　　盔甲的腕部打開，投影顯現，壹個金色的虛幻影子出現在原地——菈妮敢對她的母親發誓，如果不是這東西沒有任何力量氣息的反應，她剛剛就會立刻讓暗月砸下去了。
　　這是什麽魔法？！
　　法師的求知欲上升了，然後又被理智壓下。人偶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黃金樹的力量……原來如此，它們是去對付妳的。”
　　“不僅如此，還有妳，月之公主。它的形體快消散時特意向我提到了妳，壹次再明顯不過的試探……不過，妳現在的模樣可算不上‘公主’的稱呼，用人偶充當身體，真是搞不懂妳們這些異形的想法。”
　　菈妮並不知道他嘴裏的‘異形’是什麽意思，但安格朗那坦誠到令人受傷的態度卻讓她有好幾分鐘沒說壹句話。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我的確是月之公主沒錯，這具身體……則是我叛逆的證明。原先的身體乃是半神之身，天生就帶著黃金樹的力量賜福。我不能被那種東西影響自我意誌，所以便離開了我原有的身體。”
　　安格朗的眼眸裏閃過壹絲殺意——按照她的說法，這個異形的意誌力相當驚人。而這樣的異形，若是不願意歸順於帝國……
　　盡管心中已經下了決定，安格朗表面上卻還是面色如常：“我不關心這些東西，我找妳只是為了提出壹個交易罷了。”
　　“什麽交易？”
　　“壹個妳絕對會感興趣的交易，如何，想聽聽嗎？”
　　菈妮皺了皺眉，這種拉扯的話術她曾經很熟悉。年幼時在羅德爾王城見了太多貴族之間彼此用話術互相折磨的場景，這也是她執意要成為魔法師的原因之壹。
　　比起將自己人生浪費在這些東西上，她更願意走在探求真理之路上。
　　然而，形式比人強。就算暗月已經形成，隨時都可以激發，手裏也捏著好幾發大威力的法術，菈妮卻仍然不敢掉以輕心。在她的感知中，這個黑甲的騎士氣勢驚人到甚至令她想起自己的父親拉達岡。
　　她是拉達岡的對手嗎？
　　答案顯而易見。
　　“……請說吧。”
　　“妳說自己‘叛逆’，委婉的說辭。我猜妳應該是想毀滅黃金樹吧，卡利亞王室曾經和黃金樹的勢力有過戰爭，是嗎？而妳則是聯姻的產物。那麽，我可以助妳壹臂之力。”
　　反正這個世界遲早也是帝國的，黃金樹毀滅是遲早的事，安格朗心想。
　　“那麽，我要付出什麽代價呢？”菈妮問。
　　“很簡單，我要壹種東西，壹種能寄宿神性的東西。”
　　寄宿……神性？
　　菈妮的眼角情難自禁地抽了抽——她自己就是神人之壹，當然知曉神性是什麽東西。
　　在交界地古老的傳說裏，神人是與普通的半神截然不同的東西。
　　他們能夠真正意義上的成為神，制定新的律法，從出生開始就是尊貴的存在。瑪麗卡女王便是壹位神人，還有女武神，瑪蓮妮亞與她的兄弟米凱拉。
　　至於神性的寄宿體……這個騎士要這種東西幹什麽？
　　“如何，是否接受這個交易？”
　　“……神性寄宿體，我可以幫妳找到。”菈妮開口說道。“但是，恕我多言……妳為何需要呢？”
　　“與妳無關。”
　　“恐怕這與我有關，來自群星的騎士啊。”菈妮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
　　“妳並不知曉神性其物到底有多麽危險，我們的名流傳在人們的口中，若是接受神性，便會慢慢被塑造成他們口口相傳的模樣。固然力量強大，卻也成了傀儡。再加上黃金樹在背後推波助瀾，最終誕生的，只會是壹只黃金樹的忠犬。”
　　說到這裏，她的眼眸黯淡了壹些：“而神性寄宿體……說得再明白壹些，其實便是有資格承載神性的軀體。是的，就是妳想的那樣——妳向我要求的，是壹具神人的軀體。”
　　安格朗皺了皺眉。他能感受到這個人偶的坦誠，對方並未保留些什麽東西。既然如此，他再說謊或隱瞞便不符合他的性格了。
　　最終，他開口說道：“是為了拯救壹個人。”
　　“為了拯救？”菈妮眨了眨眼，像是聽見了無法理解的事。“神性寄宿體除了能夠寄宿神性，緩慢釀造出壹個新的神明以外毫無用途……況且，它們能夠寄宿的神性也是有條件的。”
　　她耐心地解釋著：“譬如我丟棄的原本的軀體，她只能容納‘月亮與群星’相關的神性。這些東西妳都知曉嗎？如果要交易，細枝末節可都要討論好啊。”
　　聽到這兒，安格朗的表情已經變得陰沈了壹些——那個樹人可沒說過這些東西！
　　該死，難不成是被騙了？
　　思索再三，他陰沈著臉呼叫了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