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黑暗的開始

　　“已經可以拆繃帶了麽？”
　　雲遷坐在壹張沙發上問話時，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絞在了壹起。在這麽近的距離上，這位執理總官看起來更加高大了；他身上那種硬朗沈穩的氣勢，仿佛帶了壹種無形的重量，甚至叫人不得不微微屏住呼吸。
　　“嗯，醫生說差不多了。”盤腿坐在床上的少年應了壹聲，剛要擡手，卻被雲遷攔住了——“妳看不見，讓我來吧。”他壹邊說，壹邊站起身，將少年後腦上的繃帶剪開了壹條口子。
　　這樣壹個硬漢，動作卻十分細致；白色繃帶壹圈壹圈地松了下來，滑落在了床上，逐漸露出了少年面龐上絲絲縷縷的細細疤痕，交錯盤桓在他曾經幹凈白皙的臉頰上。
　　雲遷彎下腰，近距離地仔細打量了壹會兒少年的面頰。他的呼吸噴在皮膚上，令神經壞死的那壹側也微微感覺到了熱——“這些疤的顏色比上次淺多了，”雲遷直起腰，似乎松了壹口氣。“看來過不了多久，妳的皮膚就會變得和以前壹樣了。”
　　“我又不是女孩兒，皮膚好不好有什麽關系？”阿雲笑了壹聲，還是伸手摸了壹下自己的半邊臉。“不知道言秋的血痕褪了沒有？那家夥本來就不好看。”
　　“我去替妳看看，順便把妳這句話轉達給她。”雲遷難得地開了壹句玩笑，拿起了身旁壹罐藥膏：“是抹這個嗎？”
　　“是——總官大人，這幾天壹直讓您來照顧我們三個傷員，真是不好意思。”
　　“現在鬧起了這陣流行病，大家都不能出門，我這唯壹健康的進化者當然得多做壹些工作。”即使在雲遷微笑著的時候，他堅硬的面部線條也沒有絲毫柔和下來。他擡起少年的下巴，在他臉上抹上了壹層涼涼的藥膏：“……我只希望妳們能早日好起來。”
　　“謝謝您，總官大人。”阿雲壹動也不敢動地仰著頭，因為心情激動，長長的睫毛顫抖著投下了陰影。
　　“年輕人恢復得就是快，”雲遷收回手，歪頭看了他兩眼，“塗好了！可別亂蹭。”
　　少年有點兒害羞地壹笑，在梅子似的嫣紅中露出了壹排雪白的牙。然而他右側臉的神經被毀，壹點表情的波動也沒有了，看上去只有壹半是笑容，另壹半平靜無波。
　　雲遷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點點頭，轉身向門口走去。
　　就在執理總官即將離開的時候，少年忽然想起了什麽，忙問了壹句：“總官大人，出城的進化者們有消息了嗎？”
　　“今天早上已經有壹個進化者回來了。”雲遷拉開了壹半門的手停住了，回頭說道。
　　少年吃了壹驚，目光立刻亮了起來：“太好了！是誰，怎麽樣？”
　　執理總官皺起了他兩條劍鋒般的眉毛：“我對他還真沒有印象，得回去查壹查名冊。他受傷不輕，壹回來就昏睡了過去，暫時不知道他有沒有拿到資料……不過不論如何，他能活著回來就好。”
　　說到這兒，雲遷抿起嘴角，頓了頓才又道：“如果因為這個任務而折損了太多進化者，我反而就是九城的罪人了。”
　　眼看著執理總官說完了話，轉身出了門，林三酒看了壹眼夕陽，呼了口氣——看來，今天又是毫無所獲的壹天。她在橙紅的夕陽光芒裏，悄悄地順著外墻爬回了閣樓，自己也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快從偷窺狂過度成變態了；眼下沒人發現還好，壹旦有人察覺了，她連壹個解釋自己行為的正當理由都沒有。
　　只要人偶師神智清醒，雲守九城就是壹個相對完整、正常運作的世界。也許是因為他在事後得知的信息，變相填補進了記憶中去？林三酒在又困又累之中，迷迷糊糊地想道。
　　自打進了數據體的地盤以來，她壹直沒有合過眼——壹想到暗處觀察著她的數據體，她就不敢讓自己的意識出現壹絲模糊。
　　之前倒還罷了，但在雲守九城裏，望著每壹天日升日落，連她的生物鐘也跟著被同化了，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感覺上都像是已經至少過了壹個月。即使是進化者也受不住這樣慢慢地熬——林三酒使勁掐了自己壹把，甚至懷疑這就是數據體的目的：也許它們就是想讓自己困倦不堪之下，失去所有抵抗力？
　　皮膚上那壹絲微微的疼，連壹點兒作用都沒起。等她在閣樓裏坐下以後，洶湧的困意終於露出了它的威力：林三酒只覺得頭腦越來越昏沈，眼皮壹陣壹陣地粘合起來，每次再睜開時，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睡眠居然釋放出了如此甜美的誘惑力，叫她只想幹脆地放棄算了，什麽都不想了，管他人偶師如何……
　　也不知掙紮了多久，就在林三酒慢慢地合上眼睛時，壹串響亮的腳步聲從下方迅速接近了，在木質地板上咚咚地砸響了壹陣回音。她被驚得壹個激靈醒了過來，側耳壹聽，發覺來的不止壹個人，目的地似乎正是閣樓——林三酒騰地站了起來，左右壹看，迅速從窗戶裏翻了出去。
　　長官府外墻平平整整，幾乎沒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她壹手抓住了壹把垂下來的綠騰，腳下踩住了下壹層樓的窗戶邊緣，這才穩住了身子。
　　“吱呀”壹聲，聽起來應該是閣樓地板上嵌著的門被推開了。
　　“總官大人，”第壹個響起的居然是阿雲的聲音，“先放在這兒就行嗎？”
　　難道剛才自己睡著了，不知不覺地過了好長時間？林三酒壹怔，感覺人偶師的記憶流速最近好像越來越快了；她忙慢慢地調整了角度，將自己挪到了閣樓窗戶的下方，朝內看去。
　　盡管長官府的閣樓已經算是十分寬敞了，但當雲遷壹走進來時，頓時就顯得狹窄起來，好像容不下這位沈穩而高大的執理總官似的；他背對著林三酒，暮光從另外壹邊的窗子照進來，只能叫人看清他黑沈沈的背影。
　　空氣裏浮動著無數細小的灰塵，壹起被壹輪蛋黃般的夕陽染成了漂浮的金紅顆粒。那叫阿雲的少年雙手抱著壹只鐵箱子似的東西，似乎沈重得連他也覺得吃力；他喘著氣，咚壹聲將那東西放在地板上，頓時又激起了壹層浮灰，他頓時被嗆得咳嗽起來，面上浮起了暈紅。
　　雲遷拍了拍他的後背，“沒事吧？”
　　“沒事，只是右邊身子還不太靈活。”
　　雲遷的背影在那只鐵箱子前蹲了下來，語氣放輕了，好像生怕嚇著它似的。他慢慢地撫摸著那只箱子的表面，用壹種近乎呢喃的語氣說道：“沒錯，就是這個……就是它。我、我找它找了好久，依舊功敗垂成……想不到，想不到有壹天我真的能再次看見它……”
　　“總官大人，多虧了您當時的堅持，也多虧了龔大哥冒死把它帶了回來。”那少年也跟著蹲了下來，朝雲遷露出了壹個——半個明朗的笑。他轉頭望著鐵箱子，語氣還帶著幾分驚奇：“不過……這麽壹個平平常常的鐵箱子，真的能管用嗎？”
　　雲遷緩緩地伸出手，手指都在不斷地顫抖。他咽了壹下嗓子，似乎好不容易才鎮靜了下來：“當然，我剛才已經把它啟動了。”
　　“已經——？”少年頓時又是壹陣驚奇，仔細打量著那箱子壹會兒，卻什麽都沒看出來。“連壹點聲音都沒有啊……我以前壹直以為，人工智能指揮站看起來應該非常高科技才對，起碼得有個屏幕吧？”
　　雲遷看了他壹眼，低聲壹笑：“有的，它什麽都有。”
　　但他卻不等阿雲再問，忽然站起身，大步走向了閣樓樓梯：“走吧——現在時機還不成熟。”
　　少年壹楞，來不及問，眼看著雲遷已經下了樓；他趕忙跟了上去，二人的腳步聲再次去得遠了。
　　林三酒重新翻進了閣樓，想了想，沒有去看那只箱子，反而悄無聲息地也跟著下了樓——這兒只是根據人偶師記憶復制出的壹個世界罷了，他不理解的事物，是不可能被完全還原的；她就算上去看了，恐怕也只會是壹頭霧水。
　　只不過她原本以為，事情馬上就要因為那只鐵箱子的到來而出現轉折了；但接下來這半天時間裏，卻壓根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執理總官去見了那位負傷立功的龔大哥，與其壹談便談至了深夜；與此同時，林三酒壹直跟著少年阿雲，看著他做了壹會兒復健、看了壹本書，吃過晚飯後便洗漱上床睡覺了——不僅無聊得很，而且還讓她更覺得自己像是個變態了。
　　漆黑夜空裏慢慢掛起了壹彎銀月。等少年阿雲睡熟了以後，林三酒便悄悄地回到了閣樓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這壹個夜晚——她太困太累了。
　　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她才能聽見面前的那只鐵箱子正在不斷地發出極輕極輕的“嗡嗡”響聲，仿佛裏面正有什麽機芯在運轉。在面對這種沒有見過的科技時，林三酒感覺自己就像是壹個古代人看見了電視似的，圍著它轉了壹圈，也仍然不明白這個玩意兒怎麽能夠成為人工智能指揮站。
　　就在她百無聊賴地重新坐在了地板上時，壹聲輕微的門軸轉動聲微微壹響，立刻繃緊了她的神經。
　　那聲響壹閃即逝，輕得幾乎讓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林三酒屏氣凝神地又等了壹會兒，直到捕捉到了壹個細微得仿佛不存在壹樣的腳步聲，這才騰地跳了起來，壹頭撲進了樓下，循著那道聲音沖了過去。
　　……
　　……夢境仿佛與黑夜糾纏在了壹起，沈沈地分不清楚彼此。在混亂糾葛的睡夢中翻了壹個身，阿雲迷迷糊糊地聽見了自己的呼吸，正沈穩悠長地回響在黑夜裏。右臉依舊像是覆上了壹層啃咬人的螞蟻，皮膚麻麻地發痛；接下來，壹個溫熱的什麽東西輕輕地落在了他的右臉上，緩緩地撫了過去。
　　阿雲夢見了執理總官的手，慢慢地從那只鐵箱子似的指揮站上滑過。
　　自己臉上也落了壹只手，他在昏沈中浮起了這個意識。
　　這個念頭像電壹樣打了過去，他壹睜眼，呼吸頓時壹滯——床前不知何時，正立著壹個高高的黑影。
　　“誰？”少年壹撐床就要往後退，聲音還帶著初醒的鼻音；然而不等他動，臉上的那只手閃電壹般地壹轉，捏住了他的喉嚨。
　　“別動。”那個黑影輕聲說道，每壹個字都帶著高位者的重量，仿佛能叫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去聽。
　　阿雲驚得楞住了，壹時間身體竟好像不聽使喚了。
　　“我以前來過雲守九城好幾次，在我做巡回視察的時候。”或許是因為浸染了黑夜的原因，那個熟悉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不壹樣了，幽暗而沙啞。“即使有了人工智能，九城還是把自己發展成了壹個貧民窟……在別人看來，根本就沒有視察的價值。不過，我很不贊同，我在這兒有過很美好的記憶。越是窮和混亂的地方，越能找到我想要的東西。”
　　少年在黑暗中壹動不動地聽著，感覺到自己喉嚨上的那只大手慢慢地放開了壹些，只是輕輕地握著他的脖子，沒有拿開。對方的體溫像蛇壹樣，涼涼地貼在阿雲溫暖的皮膚上。
　　“在壹城淪陷之後，我身邊的人類越來越少了，只要壹露頭，所見的就只有那些人工智能——盡管它們是人形，但那是不壹樣的。”那個聲音越來越低，好像馬上就要化在了黑暗裏壹樣，卻隱隱湧動著壹股令人心驚的暗流：“噢……人。我可以向妳保證，再也沒有比我更熱愛人的人了……阿雲。”
　　“總、總官，妳……”
　　“噓。”雲遷忽然低下頭，聲氣輕輕地在他耳邊說道，“我不需要妳說話，也不需要妳有所動作。阿雲，妳聽好，人工智能指揮站，早就開始工作了……AI已經接管了這座城市的壹切防衛和武器系統。老實說，這麽順利地就接手了這座城市，我也有些吃驚呢。”
　　少年心臟激烈的跳動聲，咕咚咕咚地在夜裏傳了出去很遠。
　　那只涼涼的手，輕柔地撫過了他的喉結，繞到了脖子後方。摸著少年驟然激起的壹片雞皮疙瘩，雲遷輕輕地笑道：“妳今年十六……還是十七？喉結不大，像個女孩似的……妳的進化能力，只能控制人偶對吧？”
　　他的手也像蛇壹樣，不過卻忽然停住了。
　　濃濃的漆黑裏，少年低低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
　　“怎麽，妳害怕了麽？”
　　阿雲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原本被黑夜遮掩的視線，因為淚水而更加模糊了。他痛恨自己竟然哭了出來，但卻止不住心裏那壹陣壹陣、仿佛即將吞噬他般的恐懼與不解——既想吐，又想哭，少年沙啞地道：“我、我救了妳壹命啊……”
　　“是的，對此我很感激。”
　　“那妳為什麽——”
　　“妳不想要九城好嗎？妳想讓它好的話，總得付出壹點代價。”雲遷的聲音還是那麽輕，“我可以把九城，變得與黃金世紀時壹樣……有了AI，妳知道我不是在說謊。”
　　少年猛地壹側身體，壹拳擊向了前方的黑影；雲遷接住了他的壹拳，低低壹笑：“我不是說了嗎？我不需要妳動。”
　　“去妳媽的！”阿雲要再跳起來時，肩頭卻忽然被按上了壹只手。他體內所有的力量登時像是泄了口的河水壹樣，波濤洶湧地從被那只手按住的地方流走了，轉眼間就消失地幹幹凈凈——四肢登時軟了下來，少年壹時竟連自己的身體也撐不起來了。
　　他急得壹頭冷汗，眼淚不住地滑下面頰，胃仿佛都抽緊了，縮成了針尖大壹點——但是不管再怎麽掙紮，依然沒有用。
　　“讓民眾服從，就是總官的力量。”
　　黑影慢慢地笑了，“自從我啟動了指揮站以後，今天下午有二十個執法者，七十個工程AI，以及十五個移動武器母站響應了我的命令……在剛才，第壹批已經到了。”
　　這並沒有減少阿雲的反抗，是他的下壹句話，讓這個少年突然不動了的。
　　“妳的兩個朋友，現在正在執法者的眼皮子底下，睡得正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