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黑暗的另壹層

　　從閣樓下來的這壹段樓梯，突然變得特別漫長。
　　從阿雲房間裏傳來的壹切聲音，都清清楚楚地傳進了林三酒的耳朵裏，她心中燃起的焦慮憤怒，幾乎快將她自己吞噬掉了；然而不管她多麽拼命地往樓下跑，這段樓梯依然無窮無盡地朝下盤旋伸展，看不到頭。
　　這裏畢竟是人偶師的記憶——壹段已經在歷史上發生過，已經成型，此時只是在重放的記憶。
　　少年低啞撕裂的哭聲，卻近得像是在她耳邊響起來的壹樣：“為什麽……為什麽？”他的聲音嗚嗚咽咽，仿佛正被壹陣痛苦壹陣憤怒所折磨，但在壹片空白意識中，少年還能說出口的，卻只剩下了“為什麽”這三個字。
　　當林三酒終於落在走廊上，壹腳狠狠踹上房門的時候，她卻差壹點因為什麽也沒踹中而失去重心——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腳穿過了門板，再抽回來，門板卻依舊完好；少年的哭叫聲，和壹聲壹聲的“為什麽？”，依舊隱隱地從門縫裏透了出來。
　　意識體將她剝離了出去，她的行動不能再與這個世界產生反應了。
　　林三酒伸出手，令自己的手臂毫無阻滯地穿過了木門。她呆楞楞地望著面前的房門，面色煞白，滿頭冷汗，腳下卻像是灌了千斤重的鉛壹樣，壹步也動不了。
　　只要她願意，她隨時可以進去，但是進去以後，她揮出的拳頭會從雲遷的身體裏劃過去，她對阿雲伸出的手，會穿透他的胳膊掉下來。
　　她不敢進去。
　　她不敢看。
　　胃像是被翻了個個兒，林三酒只覺壹陣惡心，咕咚壹下在地板上坐了下來——說是坐，她卻沒有任何真實感，仿佛自己只是飄在半空壹樣。空氣裏壹聲壹聲的哭訴、怒罵、哀求、嘔吐、痛嘶的聲音，好像永遠不會結束，成為了這個空間裏唯壹真實的東西，像鞭子壹樣，壹下壹下地擊打著她的靈魂。
　　連林三酒自己也沒發覺，從她喉間正無意識地發出壹陣陣狼鳴壹般的嗚咽聲；不知什麽時候，她與房門後的阿雲壹起哭了。
　　清晨的陽光冷冷地投射進了走廊盡頭的窗戶，像是壹把長刀的刀鋒，在漂浮著灰塵的空氣閃爍著寒光。房間內的嘶叫聲停了，只有壹片沈沈的死寂。
　　鞋子踩在木地板上時發出的輕微吱咯聲，叫林三酒猛地擡起了頭。
　　門吱呀壹聲被打開了，雲遷從門後的黑暗中慢慢露出了身形。
　　他壹向整齊的頭發，此時也淩亂了。他顯然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有幾分不自然，伸手拉了拉衣服，又揉了揉自己的臉，好像想將面上控制不住的那壹絲蛇壹般的笑意給抹掉——但雲遷並沒有變回之前那位嚴肅的執理總官。
　　……有什麽偽裝被揭掉了似的。
　　他的眼睛裏燒著壹點奇異的、心滿意足的、幾乎不像人類的光亮，沙啞地回頭笑道：“妳乖壹天，他們就活壹天，好不好？”
　　回應他的，是屋內“嗚哇”壹聲，壹股什麽液體嘩啦壹下傾濺在了地上——阿雲吐了。吐完以後，少年看起來不再像是壹個人，反倒像是壹張蛻下來的人皮。他癱倒在床上，壹動不動；血腥氣和嘔吐物的酸臭，彌漫在屋子裏，濃濃地叫人反胃。
　　阿雲蒼白的壹張臉上，壹絲表情也沒有了，眼睛裏壹片灰暗，仿佛連生存的本能也黯淡了下去。任何人看見他，只怕都會意識到這個少年已存死誌。
　　“以前我在九城也見過幾個孩子，不過妳是質素最好的壹個。”雲遷望著他，忍不住慢慢地笑了，長長地吐了壹口氣：“噢……阿雲，妳這樣的表情，我倒是見得多了。妳也不想想，我與九城有什麽關系？這壹城的人是死是活，與我何幹？我為什麽要救他們？”
　　少年聽到這兒，終於慢慢地轉動了他木頭壹般的眼珠子，卻不肯望向雲遷，只是呆呆地看著地板。
　　“要我養著壹城的廢物，總得給我點好處。”雲遷低低地笑道，“妳不是很願意為了故鄉的人而犧牲嗎？都已經犧牲了半張臉，再往下犧牲壹點，又有什麽關系？難道妳要眼睜睜地讓妳的父老鄉親去死？”
　　阿雲突然抽泣了起來——他的嗓子早就扯得嘶啞了，連這哭聲也無法維持，好像隨時都能斷了氣。
　　林三酒默默地站了起來。她不敢去看阿雲，只是緊緊地盯著雲遷。她看著他說話時壹上壹下的喉結，幻想著自己將壹把刀捅進去、看著它鮮血激射出來的模樣。
　　她從沒有這樣迫切地渴望能殺掉壹個人，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因為這股渴望而發疼。
　　只不過她現在徹底被數據體變成了壹個看客，什麽也幹不了，甚至別人也看不見她。
　　雲遷低低地笑了壹聲，轉身走了。他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妳好好想想吧，如果壹城人的命還不夠，就再加上妳的兩個朋友，怎麽樣？”
　　這是人偶師記憶中，黑暗的第壹天。
　　在雲遷的能力效果消失以後，少年阿雲撐起了仍然處於劇痛中的身體，掙紮著走出了房間，朝言秋和高朗居住的地方走去。不過意料之中的是，他們兩個都從原地消失了，不知道被挪到了什麽地方去，只留下了兩個還殘留著打鬥痕跡的淩亂臥室。
　　壹夜之間長官府裏空空蕩蕩，連之前幫忙的傭人和護士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壹個接壹個面無表情，行動機械的執法者。
　　指揮站所在的閣樓，早就已經被嚴密地保護起來了。阿雲在長官府裏走的每壹步，都被徹底監視記錄了下來；每壹處轉角，都立著壹名執法者，冷漠地望著這個壹身是傷的少年。
　　接下來的日子，只是壹次又壹次麻木的日升日落，到底過去了多少天，似乎毫無意義。
　　所有派出去盜取人工智能的進化者，除了那位龔大哥之外，全部死在了外邊。雲遷在九城裏舉辦了壹個烈士紀念儀式，當眾聲淚俱下。他為幾個死去的進化者家人發放了撫恤物資，正式將工程AI投入了民生物資生產，將民眾從工作中解放了出來，並且重啟了五所醫療院的大門——在群眾的禱告聲與歡呼聲裏，雲遷返回了長官府，對少年阿雲笑著說了壹句“有了醫療AI，我總算可以給妳動個小手術了。”
　　他說，他其實既不完全喜歡男孩，又不完全喜歡女孩，他喜歡不帶任何壹種性征的人。
　　雲遷還喜歡容貌艷麗壹點的孩子，所以他親手給阿雲抹上了壹層紅潤的唇膏，又在他眼睛周圍塗了壹片亮粉。每次他壹走，少年就會瘋狂地抓起壹切東西，拼命地抹自己的臉，只不過能被擦掉的從來只有唇膏——那些亮粉仿佛滲進了他的皮層裏，不管如何搓洗、摳抓，哪怕撓出了血痕，也壹點也掉不下來。
　　作為雲守九城的少年英雄，阿雲偶爾還是不得不在長官府外露幾次面。但是每壹次出去，他臉上都必須抹著唇膏、塗著亮粉；頂著民眾窺探疑惑的目光，他越來越不願意到外面去了——他後來變得十分畏光，即使在大白天也必須拉上厚厚的窗簾；由於每天只攝入壹點維持生命用的熱量，他迅速形銷骨立了下去，原本透明白皙的皮膚，也漸漸失去了生機，壹點壹點地泛起了死人壹般的慘白。
　　傷早就好了，但阿雲壹直留在了長官府沒有搬出來。即使是壹個瞎子都能看出這不對勁了——但是雲守九城的民眾，那些管他叫孩子的民眾，那些曾經壹起戰鬥工作的民眾，卻好像沒有壹個人察覺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生活中繁重的工作已經被人工智能接手了，有了執法者在城外巡邏，外界的執法者也不會再來了；雲守九城，從來沒有這樣繁榮美好過。
　　無休止的折磨，身體的殘缺，到後來好像都已經麻木了。阿雲有時會坐在窗邊，從窗簾中間的縫隙裏往外看；路上的行人懶洋洋地地從街上走過去，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劫後余生、重獲幸福的知足。
　　看上壹會兒，少年便會面無表情地將窗簾再次拉上，獨自坐在重新降臨下來的黑暗裏。
　　壹城人的命還不夠的話，再加上兩個朋友的，就夠了。
　　言秋和高朗不知被抓到了哪裏去，始終沒有再與他碰過面，甚至連城中民眾也沒見過他們。阿雲幾次刺探，都毫無結果。
　　林三酒什麽也做不了，幹脆壹直陪在了阿雲身邊。她有時會壹聲不吭地陪著少年坐上壹整個下午，期盼連看都看不見她的阿雲會因此而感覺好受壹點；只不過，每壹次當她不得不站起身回避夜晚帶來的痛苦時，她都會泛起壹陣絕望。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傻孩子，他們當然還活著。”
　　有壹天，在少年終於忍不住出聲質問的時候，雲遷黏黏膩膩地笑了壹聲。“他們不但還活著，而且我沒有對他們隱瞞妳的情況……我說得很清楚，他們現在的每壹天，可都是靠著妳的犧牲才換來的。”
　　少年半張臉抖了壹下。“言……言秋她也……？”
　　“我第壹個就告訴了她。”雲遷帶著幾分滿意地望著他，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他們對妳很感激呢！如果不是因為妳，我當然不肯養著那兩個廢物——所謂的進化者，就是麻煩壹點的廢物而已。”
　　望著死死盯著地面、始終不肯與自己對視的少年，執理總官手上微微加了點力道，揉捏著他的臉頰。“看在妳最近這麽乖的份上，妳想見見妳的朋友們，也不是不可以啊。如果妳讓我高興，我就給妳開個視頻通話好了。”
　　阿雲激靈靈地打了壹個抖，後背上泛起了壹片雞皮疙瘩。強忍著始終揮之不去的嘔吐沖動，少年白著壹張臉，低聲道：“我……我壹定盡力讓總官大人高興。”
　　這是雲遷的另壹個規矩，必須時刻稱呼他為總官大人。
　　……只不過在那壹晚以後，又過了足足六天，雲遷才像是忽然想起來了這件事似的，帶著壹個執法者闖進了阿雲的房間——少年悚然壹驚，騰地爬了起來，神色戒備地望著二人；雲遷仿佛從他的驚懼裏得到了極大滿足，望著他欣賞了好壹會兒，才慢慢地叫那執法拿出了壹部攝像機模樣的東西。
　　他播放的帶子，似乎是在言秋和高朗的房間中拍下的。二人雖然形容憔悴，幾乎毫無生氣，但確確實實還活著。
　　“看，日期是昨天的。”雲遷坐在沙發裏，架起了腿，“我沒有騙妳吧？”
　　阿雲擡起頭，看了壹眼他面前的執法者——裹在黑色皮衣裏的高瘦人形AI，對眼下的情況似乎毫不關心，只是平靜地放完了錄像，就啪地壹下關掉了機子。
　　少年盯著執法者看了半晌，慢慢地將視線挪到了雲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