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8章 早已做完的選擇
末日樂園 by 須尾俱全
2024-2-24 19:04
……當女媧將她送入斯巴安夢中的時候,預料到了後來發生的事嗎?
林三酒覺得不可能。
女媧說過,她不是無所不知的神;恐怕她以為,第十壹個夢不會與前十個有任何不同,都只是壹個需要當事人做出選擇的夢罷了。
大概她也沒想到,當“種子”與“根系”時隔數年,終於借女媧之手重逢時,卻激發了它們彼此的交融與生長——繼梵和之後,二人的存在、意識再次相連了。
“……小酒?”
那聲音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間隧道,在耳中撞起不甚真實的回響。林三酒上壹次聽見它時,它還屬於壹個年青人;但即使是進化者,也仍會被時間領著,壹步步走向幽暗之地——如今他連聲音也沈了、低了,沙般的質感。
“妳怎麽在這裏?”他頓了頓,好像聽見了壹個沒有出聲的答案,低低地嘆口氣:“啊……原來是夢。是妳進入了我的夢裏。”
因為她知道這是壹個夢,所以他也知道了?
意識慢慢清晰了;林三酒如夢初醒似的低下眼睛,看著自己的雙手。是她的手,但是太陌生了——骨節變寬了,關節皺褶深深堆疊著,在黯淡的手指皮膚上散開漣漪般的淺紋。皮膚又薄又疲倦,仿佛只是年輕時剩下的壹口氣,虛虛地籠在青筋上。
它們不是壹個外貌二十多歲的女人的手;她想到這兒,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頰。
“妳也老了啊。”
她轉過頭,斯巴安站在壹兩步遠外,沖她笑了。
年輕時的飽滿消磨殆盡了,他嘴角邊的紋路深陷下去,銀雪似的頭發整齊地梳向腦後;連夏日森林般的碧綠瞳色都變淺淡了,蒙了壹層霧氣似的。壹向總讓人想起明艷烈陽的斯巴安,身上開始漸漸有了黃昏的影子。
“斯巴安?”林三酒喃喃地開了口。“我們怎麽……”
“妳聽過‘清明夢’的概念嗎?既然是我做的夢,那麽我動壹動心念,就能操縱改變它,用我的記憶塑造它了。這是我的第壹個人生切片,也是我生命的開始。”斯巴安低聲答道,“那個切片裏的我,就是妳現在看見的樣子……換成普通人的年紀而言,大概六十歲以上吧。”
“妳還是很好看。”
林三酒也沖他笑了;她從自己腦後抓起頭發,繞過來瞧了瞧,看見了滿手的白。“妳人生的第壹個切片裏……我們壹起變老了?”
他歪過頭,望著如今容顏蒼老的林三酒,卻忍不住總要微笑;好像這樣的林三酒,遠比以前見過的任何壹個模樣的林三酒,都更可愛些。
“不,在我第壹個人生切片裏,我沒有遇見過妳。”
林三酒壹怔。
“這裏不是妳記憶中的第壹個切片麽?妳沒見過我,怎麽卻記得我老年時的樣子?”
“妳現在的模樣,是我從最後壹個人生切片中看見的。那時的妳,似乎遠不止‘六十歲’。我只是希望,能在夢裏與妳以相仿的年紀容貌,壹起走壹走。”
斯巴安浮起了又像是回憶,又像是恍惚的神色。
“我的幼年時期,被切離出來,編排去了人生末尾,變成壹系列切片中的最後壹片。在我經歷完最後的幼年切片後,宇宙中就不會再有‘斯巴安’這個人了。
“因為它是我的幼年時期,所以‘六十歲’的我,自然擁有小時候的記憶;可是因為我還沒經歷過它,所以我的記憶很模糊,就像壹場記不清的夢,壹段簡要的大綱。”
他說到這兒,向她伸出了手。
“盡管是壹段還沒有填補情節的大綱,不過我依然想讓妳看壹看。”斯巴安笑著說,“妳不知道吧?我對妳其實很不放心的。要是我不把那個切片給妳看,萬壹妳以後沒有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地點怎麽辦?”
“說得好像妳能預知未來似的,”林三酒也忍不住笑了,將手放在他的手裏;她精力不如年輕時候了,可也用不著人攙扶,才能走路——她輕輕地攥了壹下斯巴安的手,覺得此刻的自己,好像依然能跟他戰鬥壹場。
“某種程度而言,算是吧?”
斯巴安的每壹步,好像都會讓二人身邊的世界波蕩切換,生出壹層新的氣候、顏色和環境。“因為我恰好已經將壹部分未來活了壹遍。比如說,我知道在最後壹個切片裏,有幾個進化者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兵工廠資料……”
她的眼前壹花,發現自己正站在壹片連綿起伏的建築前;盡管占地廣闊,卻好像很有年頭了,處處是修補與不堪。
“那幾個進化者找到的,是兵工廠的‘原型計劃’。”
林三酒只覺這個名字耳熟,想了想,抽了口涼氣:“是——是制造出了梵和與黎文溯江的那個計劃吧?”
僅僅是從梵和身上奪來的幾個碎塊式能力,已經深深影響了她的人生;那壹個“原型計劃”,實在可算是了不起——想不到在多年之後,又被人從故紙堆裏挖出來了?
“對,”斯巴安往那片金屬建築走去,說:“我不知道他們如何克服無序傳送的困難,但他們決定重新實施‘原型計劃’,要根據兵工廠當年的技術,再次制造出‘原型’……或許是想要壹支自己的軍隊吧?計劃中其他的資源、技術和設施或許都不太好找,但有壹個最關鍵的原料,卻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
壹輛卡車轟隆隆地從遠方黑夜裏駛來,輪胎碾開沙土,在夜幕下滾起濃煙,從二人身邊呼嘯而過——卡車像是運輸家畜用的,因為它的車廂是壹個大鐵籠子,鐵欄桿後擠滿了壹個個黑影。
卡車急駛進了大門;風裏散開了零零落落的、小孩的哭聲,很快被卷走了,消失了。
林三酒猛地頓住了腳。
她盯著那輛已經看不見的卡車,明白了,轉過頭,看了壹眼斯巴安。
他近乎溫柔而安靜地,望著前方的建築物。月色下,他的側影上泛起壹圈銀白。
“他們抓了很多年紀各異的孩子,從十幾歲,到未出繈褓的都有……我是其中之壹。”
“妳那時多大?”林三酒低聲問道。
“兩三歲?”斯巴安猜測道,“我也不知道。”
林三酒再次提起腳步,慢慢地朝建築物走去。
“更小時候的切片,我記不起來了,說不定已經經歷過了。就像妳也不會記得自己剛出生時的事,對吧?”
斯巴安的語氣依然很平靜——他知道,在自己的生命末尾,他會變成壹個無力自保的兩三歲小孩,與其他無數孩子壹起,被人抓走當成實驗原料;但是他似乎壹點也不憂慮,甚至反而隱隱帶著壹種……滿足。
“我只知道,如果把我這個被切片打亂的人生,重新按照正常時間流速排放好的話,那我人生中記得的第壹個畫面,是血與火。”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前方的建築物裏登時騰起了熊熊火光;半片建築成了獻祭給夜空的燃料,天花板、房梁,壹塊塊地接連坍塌,人影尖叫著,奔跑著——有人怒喝道:“怕什麽!拿出特殊物品……那不過是壹個老女人而已!”
好像被某種咒語懾住了心神,林三酒帶著恍惚,壹步步走進了震顫搖擺的火場裏。
她甚至都沒有留意,斯巴安是否還在身邊;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他那段如同大綱般簡要、像夢壹樣模糊的記憶裏,下壹幕是什麽。
“我人生中記得的第二個畫面,是暮年時的妳。”
轟然砸落的房梁與碎塊中,火光閃爍翻騰,被進化能力激起的尖銳風勢打得搖搖擺擺,勃然大怒。壹個金發小孩安安靜靜地坐在壹片血泊裏,腿似乎摔傷了,半邊身體浸透了血。他壹聲也不哭,神色安然;好像他正在等待著什麽,連痛也忍得住。
林三酒彎下腰,恍惚地將他抱了起來。
小孩仰起頭,壹雙明艷碧綠的眼睛壹眨不眨,直直地看著林三酒;過了兩秒,他輕輕地笑了。
她將那孩子緊緊抱進懷裏,血濕黏地浸入衣服,分不清是誰的。
他金發上的血汙,也沾染在她的白發上。
“妳的生命終末,也是我的生命初始。然而當妳的生命結束時,我的生命也要結束了……這樣很好。比我知道妳已走完壹生,以後我必須壹個人獨自活下去的情況,好得多。為此,我很感激我的切片人生。”
斯巴安的嗓音再次從不遠處響起來,仿佛是浮於夏風中的陽光,在雲影裏搖蕩。
“妳為什麽會與他們作戰呢?妳是為了救我而去的嗎?我在那兒待了多久?這些問題,我都不知道答案……當我們得到答案時,妳我的生命也將步入尾聲了。”
林三酒怔怔聽著他的聲音,不知何時壹低頭,發現懷中已經空了;她又壹次恢復成了青年時代的模樣,皮膚潤澤飽滿,肌肉緊實有力。
“後來呢?”她茫然地看了壹圈,看不清自己在什麽地方,“我抱起了他以後……發生了什麽事?”
她壹邊問壹邊走,不知不覺間,在壹片褐紅色大地上站住了。天空中倒懸著壹座山嶽;遠方砂石地上,稀零零地生著壹叢叢野花草。
斯巴安盤起壹雙長腿,正坐在母王星球表面上,也恢復了青年時的模樣。他仰起頭,看著林三酒,輕輕地笑了。
“容我暫時把它保留吧。”他低聲說,“我只能告訴妳,最後那壹截人生切片,維持了足有十幾年……從我幾歲大,到我變成壹個少年,那段時光,沒有壹刻是能被換走的,無論拿什麽換都不行。
“從我經歷第壹個人生切片時,我就知道了。我壹生都要在漆黑海水中沈浮,上不了岸;但在我的生命末尾,我會得到解救……等待我的是希望,是光,是妳。”
他低下頭,不知從何處拿出了壹部黑色聯絡裝置——正是Exodus駕駛艙裏的那壹部。
林三酒慢慢地坐下了。
“小酒,”斯巴安輕聲說,“我知道妳為什麽來我的夢裏。我們之間的連接,是超越了人類的……所以妳知道的,我也知道了。
“我的選擇,早已做過了。壹個被妳救下的孩子,壹個由妳塑造了人生最初、也是最後十幾年的人,妳覺得我此時此刻,會做出什麽選擇?”
他將聯絡裝置推向了林三酒,神色冷靜凝重下來。
“我壹直在等待妳的聯絡信號。妳該開始行動了,小酒。”